謊言之誠 第172節
大葉寺前人來人往,他們已經踏上山上拜佛的階梯。 密密麻麻的階梯上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一旦踏上階梯,人群自然會成為他們的掩護,背后的老人也就再也沒有追上他們的可能了。紀詢一只腳已經踏上臺階。 他其實在思考,為什么這個老頭一定要將昂貴的胸針送給霍染因呢? 總不能真的因為霍染因長得漂亮吧。 也許背后有什么故事…… 然而他無意反駁霍染因的決定,只是發揮下自己小說家的特長,隨便想想某些離奇狗血的故事,但就在這時,背后傳來老胡的喊聲: “我這里有一宗命案——” 紀詢停下腳步,霍染因也停下腳步。 他們轉回頭去,隔著川流的人群,看見滋生在老人滿是皺紋的臉上的奇妙笑意。 “你們想聽不想聽?” 一個前刑警,一個現刑警,一同聽見老胡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擺在他們面前的,就不是“想不想聽”這么輕巧的選擇了。 紀詢和霍染因從臺階上走下來。 立場對調,此時換老胡擺出了副不緊不慢,優哉游哉的神氣來:“人老了,站得累,我們先去找家咖啡店坐下來喝杯咖啡吧?!?/br> 這個老頭總和別的老人有點格格不入。 就連解渴的飲料,也挑了西洋的咖啡,而不選擇老年人一般習慣的茶飲。 還好,佛寺下面什么也不缺。 他們在一家咖啡館里坐了下來,時間還早,他們是這家咖啡館中僅有的客人,紀詢和霍染因剛剛吃完早餐,沒有再點咖啡食物的意思,對著菜單視而不見。 老胡則不然了,他拿著菜單仔仔細細地看,先點一杯咖啡,又點一份三明治。 作為一個將近八十的老人,他背不彎,腿不瘸,眼不花,也許正是良好的身體賦予了他旺盛的精力,讓他能夠追著他們跑吧。 紀詢閑著無聊,有一搭沒一搭地想。 當咖啡端上桌的時候,拿捏夠了架子的老胡的臉上,再度露出那種奇妙的,仿佛忍俊不禁的笑意。 “你們兩個小年輕,想上去拜佛,但真的知道自己拜的是什么佛嗎?” “那佛陀啊,耳目閉塞,不許前程,不佑平安,不送姻緣?!?/br> “祂連腹中尸體的冤叫都不理不睬?!?/br> 第一五一章 不帥,霍家也不至于絕后。 萬幸說了這句話以后,不用紀詢與霍染因催促,老胡已經開始他的描述。 和他蒼老的外表并不相符,在描述這件事情的時候,他竟然意外的邏輯清晰,字句精確,聽他娓娓道來的時候,紀詢和霍染因,仿佛也看見了那可怖的一幕,如卷殺人畫,徐徐展開在眼前…… 那是去年剛到深秋的時候,年久失修的大葉寺開始修繕。 山寺緊閉大門,謝絕香客。 本該游人絡繹,香火鼎盛的寺廟變得冷冷清清,終日只有木匠、泥瓦匠這些專業工人,在山道中上上下下。 如此修繕了一段時間以后,銀杏葉子開始鋪滿階梯。 銀杏雖然叫銀杏,葉子卻是金燦燦的,當它灑滿通向佛寺的山間石階的時候,多像一片片形狀優美的金箔落滿地面,恭迎那即將歸來的佛祖啊。 撇開還在修繕的佛寺,這滿是銀杏落葉風景的山道,也吸引著人前往游玩。 雖說佛寺修繕者再三再四強調說施工地不安全,又在各個山上關口處擺上了“游人止步”的牌子,也阻止不了熱情賞景的本地人。 現在再回頭想想,所謂的“施工地不安全”,也許不過醉翁之意不在酒。 游人不少,我自然也是其中一個。 只是我平日里不信佛不拜佛,不爬山不鍛煉,雖然在這座城市住了很久,來這兒還是屈指可數。因為是一個人登山,也不想看那些一對對的年輕情侶扎眼睛,故此還特意避開人群,專挑沒有人的小路,一邊往上走,一邊欣賞美景。 因為來的少,不識路,我稀里糊涂一路上爬,居然爬到了山的背后,也就是工地處。 我來得巧,到的時候正好是吃飯時間,工地里倒是沒什么人,只是木頭水泥磨具等等東西散亂了一地,雖然工地開闊,也有一種叫人無處下腳的感覺。 我爬了一下午,又累又餓,此時已經走不動了,便選在上來的路上,背對著工地的一塊大石頭后休息。 之所以選擇這里,只是因為工地凌亂,而我上來是為了看風景,便下意識地選擇了個風景不錯的地方,絕沒有什么額外的想法或者未卜先知的能力。 我在石頭后休息了一會,忽然聽見背后傳來聲響。 “咔嚓——咔嚓——咔嚓——” 像是板車的車輪滾過不平整的地面的聲響。 是工人吃完飯回來又開工了嗎?我這樣想著,轉回頭去,準備問問工人下山的捷徑。 但我看見了奇怪的一幕。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天色基本黑了,又還沒有黑到要開燈的地步。但這反而是一天中最黯淡的那個時間——太陽已逝,燈火未亮,大地由藍轉黑,如被墨色浸染。 這種藍色近黑的視野中,我看見一個灰衣服的人,拖著個板車,慢吞吞向前走。 板車上載著個大件的麻袋樣的東西,麻袋的兩頭都落到地上,隨著板車的前行,一路摩擦跳動。 不,那不是麻袋。 那是個人! 當意識到板車上的東西的時候,我驚訝得不能自己,但我沒有選擇逃跑。 人在面臨危險的時候其實會爆發出平常難以想象的力量。 歸根究底,自己才沒有辦法認識自己。 問我為什么知道得這么清楚?因為我的人生經歷豐富啊。 總之,當我意識到板車上的是個人時候,我不止沒有想過逃跑,甚至悄悄地調整了角度,以便更好的觀察。 我注意到,那個人是背朝天空,面朝地板,趴在板車上的,模樣魁梧,是個男人,他的腦袋和雙腿,都垂落在板車以外,接觸著地面。 看到這里,我還不知道這個人是生是死。 但我已經開始擔心他和地面接觸的腦袋——也不知道那水泥地板會不會弄花他的臉? 好吧,這與其說是擔心,不如說是好奇。 我一路看著,看著這個灰衣服的人拖著車子來到水泥池前,又看著他將水泥澆入模具……這里得說一下,寺廟佛像總體來講,有泥塑,木塑,金塑等等。 一般廟內主佛要么木雕,要么金造,唯有旁邊那些不怎么重要的佛陀,才用泥塑。 這點常識,就算我從不拜佛,也弄得明白。 而且我還知道他倒入泥漿的模具,就是偏殿里的四大天王——這倒不是我認出來的,而是旁邊放著塊牌子,牌子上大喇喇地寫著“偏殿、四大天王”。 想來也是寺廟的修繕人怕泥瓦匠弄錯,特意寫好的吧? 寺廟的修繕人在這種細節上,做得還真不錯。 總之,那個灰衣服從板車上拿起一塊淡黃色的,大約是大塊油布一樣的東西在模具里鋪好,再把板車上的人推到上面,用油布密密裹起來。 那人很細心,還用膠帶固定了一番。 我當時不懂,后來查了些資料,這樣是防止尸臭外露,做下這種生殺大事的人,考慮的總比我周全。 然后就是水泥,鐵灰色的,沉重的水泥,自他胸腹處落下,一點一點,向兩頭蔓延,終于抹平了他的身體,抹平了他的容顏,抹平了他的存在。 再然后,又是模具,模具合上。 結束了。 無論他之前是生是死,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灰衣服拖著板車,輕輕松松地走了。 又是“咔嚓——咔嚓——咔嚓——”的聲音,那聲音漸漸消失,消失在俯著巨獸的黑色寺廟中。 只留下無人的工地,以及一具腹中藏尸的佛陀。 我坐在那里出神許久,聽見又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我知道我該立刻離開那里,若是剛才的人發現了我,我就是九死一生,但窺視這樣絕無僅有之事的好奇又牢牢的拽住我的心臟,控制我的眼睛,悄悄的再次透過石頭望向工地。 一個看不清面容的矮個子輕盈的跨過地面的碎石。 他目的明確,分毫不差的走到剛剛封好的那尊佛陀前。 他蹲下身,放下手中的一塊牌子,又拿起了剛才的那塊寫著偏殿-四大天王的牌子。然后,再度輕盈離去,一眼也不回頭望。 我這才發現,新的牌子上寫著主殿-十八羅漢。 灰衣服是誰?矮個子又是誰? 他為什么要換牌子? 之前的牌子立錯了嗎?新的牌子是正確的牌子嗎? 當寺廟重開,人來人往,香火縈繞,人們虔誠叩拜佛祖的時候,知不知道,香火掩去的是尸臭味,彩繪描補的是枉死魂。 那一尊尊形態各異,金剛怒目的佛祖中,又是哪一尊,藏了尸體? * “當時你報警了嗎?” 紀詢聽見霍染因的聲音,對方的詢問非常直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對于這種哪怕放在睡前恐怖故事合集中都合格的事情,此時不報警,更待何時? “沒有?!崩虾f。 “為什么?”霍染因追問。 “人老了,就怕事啊……”老胡慢吞吞說,“我一個老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隨便惹事,萬一走漏情報,殺人兇犯來報復我可怎么辦?如果我年輕一點,還能和他搏斗搏斗,但都這把年紀了,他照著我后腦勺來一下,我也只能當場死亡了?!?/br> “現在和我們去警局?!被羧疽蛞栽u估的目光看著老胡,“將對我們描述的兇案現場,再對警方描述一遍?!?/br> 老胡端起咖啡杯,啜了口咖啡。 “不去,我討厭去警察局?!?/br> 窗外的陽光照在這張桌子上,照亮老胡放在桌子上的墨鏡,照亮別在老胡胸前的胸針,也照亮老胡臉頰上蠶豆大的老人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