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158節
埃因被噎住。他嘴上不說話了,臉上卻開始寫字,寫滿了躍躍欲試蠢蠢欲動好奇到抓心撓肺期待得寢食難安! 紀詢瞅了埃因兩眼,突然說: “你是用單人旁的他,還是女字旁的她?” “女字旁?!?/br> “為什么?”紀詢饒有興趣地反問。 “這個……”埃因誠懇道,“時隔六七年,還能讓你對一通錯過的電話戀戀不忘,除了少年時候真摯的愛情,也沒什么了吧?” “不敢茍同?!奔o詢。 “哪里不茍同?”埃因也較上了勁。 “如果是真摯的愛情,怎么當年沒想起來,倒是六七年后想起來了?” “當年你沒開竅,現在開竅了?!卑R蛎摽诙?,還說得挺大聲,仿佛一下子他變成了大作者人生導師,紀詢變成了小編輯虛心學生。 兩人面面相覷。 埃因似乎終于意識到了什么,剛剛拔高的他又矮了回去,恢復了尋常時刻的謙虛樣子:“紀老師,我覺得我說的還是有點道理的……” 怪了。 豈止是有點道理,聽上去簡直是人生真理。 紀詢確信自己當年對周同學是沒有什么念想的,他雖然是彎的,但那年對周同學是真的筆直筆直一顆心,憐愛都是老父親看小可憐式的憐愛,從沒想歪過一瞬間。 是后來……這次來琴市,確認了霍染因就是周同學之后,才在忽然之間,覺得霍染因不一樣了,周同學也不一樣了。 明明就是同一個人,什么都一樣……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男大十八變,越變越漂亮。紀詢不覺摸摸鼻子。 “看不出來,”他感慨,“你還挺有道理的?!?/br> “這算什么道理。這么簡單的東西,不可能有人有不懂的?!?/br> “……你有女朋友了?”紀詢問。 “咦,我沒有和老師說過嗎?我早結婚了,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卑R蛐Φ猛?。 “……”破案了,老人生贏家了。 紀詢看著埃因,突然產生了點古怪的危機感,不再說話,繼續埋頭看電話。 六七年前的一串串數字對于別人來講完全記不住是什么意思,但對于紀詢來講,只是稍稍有點難為—— 他上午的時候打電話去公大,找熟人問到了霍染因的名字。 霍染因確實上了首都公大,是差他三屆的學弟。 現在他終于知道自己當年見到周同學時候,悄然藏在周同學陰暗外表下的秘密;也終于知道,當年的周同學最終選擇考公大,是下了怎么樣的決心……也知道,當年離別時候,周同學想要的絕對不是他的電話號碼……也知道,周同學后來為什么都不聯絡他。 他盤順了所有邏輯。 但感情在邏輯之外。 他覺得,他自信,周同學最后還是給他打了電話。 哪怕只一次。 * 半個小時的茶歇時間后,這場簽售會進入今天的最后一個流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流程:讀者們排隊上臺,拿書讓作者簽名。 剛剛在臺上和主持人一搭一唱的時候沒感覺,等到現在,讀者開始排隊讓他簽名的時候,紀詢看著蜿蜒的長龍,心中突然生出個念頭: 人挺多的。 一張張面孔先時還辨認得出來,到后來就先變得相近,又變得模糊。 這是他許久沒有在人多的場合呆著的緣故,一時都有些不能快速記憶辨認周圍人群了。 還真像他們說的,宅家里都宅得能種蘑菇了……紀詢自嘲想。 除了胃里堵得有點難受,他今天狀態確實不錯,精力充沛,手也穩,前來簽名的讀者,但凡有什么要求,他都盡量滿足。 排隊的讀者們還隨身攜帶禮物,不貴重,有吃的,有用的,大多直接打開給他看了……其實紀詢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直接打開給他看,只能勉強猜測,是他拖稿拖的時間太長了,讀者們擔心他擔心收到藏有刀片的蛋糕或者寫有血字的催稿信? 然而他并不擔心…… 寫推理小說兇殺案的,怎么會擔心刀片蛋糕和血字催稿信。 相反,推理小說作者簽售會的真正無聊在于,讀者們居然真的一本正經送一本正經的禮物,這真是一本正經的沒有驚喜。 一路簽名一路握手,等到一個人來到他面前的時候,紀詢看著按著書的主人的腕部,主人穿了一件黑色漆皮外衣,手指修長而纖細,像是…… 紀詢心臟忽地一跳。 如同花朵怦然而開的跳動,他倉促間抬起眼,都準備好要說的話了,但映入眼底的,并非霍染因那張精巧熟悉的面容,而是一張素不相識的面孔。 面孔帶笑,對紀詢說:“紀老師能幫我寫一句話嗎?” “當然……” 剛剛開放的心花又合起來。 合起來,縮回去。 可心畢竟開過了花,那里留著個小小的鼓包,惦記著,有點難受。 紀詢簽完這本書,又繼續,接下去的半程里,他聽見了似乎和霍染因一樣的聲音,見到了似乎和霍染因一樣的身形,又似乎真真切切地從書友送上的禮物中看見了和霍染因一樣的字體…… 他覺得霍染因會出現。 但直到簽售會結束,讀者離開,工作人員也離開,連禮物都盤點完了,他還是沒有見到霍染因的影子。 霍染因確實沒有來。 他和埃因打車回酒店。 “今天的簽售會很成功……”路上,埃因看出他情緒不佳,問,“老師不太高興?” “不能說不高興,只是有點遺憾?!奔o詢。 “遺憾什么?” 紀詢只是笑笑,沒再說話了。 到了酒店,兩人自然分開,紀詢拿房間卡刷房門,一腳踏進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異樣。 房間里有火柴燃燒后的一縷煙味,窗簾拉過窗戶的幅度,與他離去時也有所差異。 是保潔進來收拾過了嗎? 當然,有這個可能。 但也許,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他反身,關門,當房間的門合上的時候,一道風自背后溫柔撲來,接著,他的雙手被反繳了,襲擊者自后圈住他,將他圈在酒店的門板與對方的胸膛之間。 他感覺到對方皮膚的冷,又感覺到對方呼吸的熱。 這股熱一路從他皮膚遞延到他身體,再匯聚在他心口,匯聚成一捧明晃晃的熱水,他的心被投下去,鼓出許多泡來,每個泡泡炸開的時候,都炸出朵小小的心花。 “霍——” 他揚聲開口,聲音初時是高的,后來就低了,低徊繾綣起來。 “……染因?!?/br> “意外嗎?”身后傳來襲擊者的聲音,確確實實,是霍染因的嗓子。 卡還沒有插進去,屋子里的燈也沒有開。 霍染因還有足夠的時間整理自己。 藏在屋子里等待時候的焦躁,已經化成了等到人的喜悅。而霍染因壓著嗓子,把那點悅動的喜色壓入舌底。 舌尖麻麻的。 聲音沒有不對吧? “意外啊?!奔o詢額頭抵著門,門上的一點涼意有助于幫他平復跳動過快的心臟,然而堅硬的門和背后的胸腔恰好做了個鮮明的對比,他沒察覺門有多冷,到似乎感覺到霍染因的心臟,正疊在他的背心,靜悄悄跳動,“我在簽售會上總覺得會見到你,但你始終沒有出現?!?/br> 他仿佛抱怨似的說了這句話,不等霍染因回答,又接下去: “回來的路上我想明白了,我覺得會見到你。這樣的錯覺并非你帶給我的,而是因為,單純只是因為……” 他頓一頓。 “我想你了?!?/br> 這話出來,紀詢的手腕忽然一痛,抓著他的人下意識加重了力量,當然很快,力量松開,鉗制變成了摩挲,霍染因正在用掌心摩挲他的手腕,來來回回,反反復復……這么多余的舉動,別是在掂量著手里頭的到底是不是本尊吧? 紀詢想,接著他聽見霍染因的聲音,還真有點徘徊猶疑。 “你今天倒是挺熱情……” “看來我平常確實太冷淡了?!奔o詢悶笑。 “既然想我,”霍染因又說,“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或者發消息?” “因為……” 紀詢這時忽然一掙,魚一樣掙脫了霍染因的束縛,他反了身,同霍染因面對面。 昏惑的黯淡籠罩著他們。 但還是有光的,從敞開的窗戶射入的閃閃的星月的光,從霍染因眼中映出的合著暗夜的惑人的光。 因為眸光溶在了陰影里,這時的陰影都是溫柔的,以溫柔的觸肢觸碰著兩人。 其實他們只是一天沒見,二三十個小時罷了。 但這真是個很漫長的二三十個小時。 他沒有問霍染因為什么會突然出現,沒有問霍染因是不是像自己想他一樣,也想自己。他只是望著這個突然出現的人,望著那雙映出自己身影的瞳孔,微微笑著: “因為……我想你這個秘密,不想被電話偷聽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