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112節
圍繞在中間的齊遠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兩人說:“最近準備出國,各種東西都要收拾,所以亂了點,別介意。你們喝點什么嗎?我給你們倒一杯水吧?!?/br> “不用,你繼續收拾吧?!奔o詢接上話。 可能學歷高的人家中總是不乏書籍,這些書好多已經被收起來了,書桌前常用的一些還沒有。 霍染因簡單的說明來意,詢問了他對莫耐的想法。 齊遠的回答沒什么新意,無非是有些吃驚,說自己對莫耐并不熟悉,jiejie的死是個沒搞明白的突發事件云云。 在紀詢目光一下一下瞟著那些紙箱的時候,霍染因已經很光明正大,理所當然的隨手搜查起了書桌。 他抽出一本《長腿叔叔》,這本小說夾在一堆理工科大部頭專業書里有些格格不入。 “你平常還看小說?” “啊——等……”齊遠有些緊張,還帶了點羞澀。 很快霍染因就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反應了,書里夾了一張照片,照片里是一位短發的少女倚著一樹櫻花笑得明媚。 齊遠的檔案里沒有結婚,想必這是他的女朋友或是暗戀對象。 撞破別人的感情私事哪怕是警察也有些唐突,霍染因本想道聲抱歉遮掩過去,但當他再看了一眼那位女子,眼神卻是一凝,面色變得冷肅。 紀詢不會錯過這么明顯的反應,他也湊了過來。 “這不是余玉嗎?” 余玉,宋聽風的另一個室友,她不像程想有一層與莫耐前男女朋友的關系,在整個案子里都顯得有些透明。 可是她居然和齊遠認識,這層人際關系實在出乎意料。 齊遠的疑惑不比他們少:“你們怎么知道她叫余玉?她和我jiejie的死有什么關系嗎?我是jiejie死以后才認識的阿玉啊?!?/br> 紀詢問:“你和余玉是怎么認識的?” 齊遠撓撓頭:“2007年10月10號那天,我爸爸因為jiejie的事被工地辭退了,他準備收拾東西回老家,我也沒法繼續去柳城大學蹭課,那天我最后一天去自習室收東西,想到沒法再來了就很難過。阿玉jiejie就走過來安慰我。之后她加了我的聯系方式,課余免費給我補課,她說自己本來也要考研,在復習知識點,這樣更鞏固。她還幫我出了大學學費,說等上了學打工還給她?!?/br> 聽上去是一個好心人資助上進學生的故事。 不過余玉明明保研了卻謊稱自己在考研,有點意思,紀詢想:“她那么好,你就暗戀她,還不敢表白,不然不會偷偷夾個單人照在書里,追到手的那都是一打雙人照?!?/br> “呃……” 紀詢繼續閑聊:“你去國外的決定也和是去追她吧,余玉很早就出國了?!?/br> 齊遠不好意思的說:“不能說是追,我這個offer阿玉姐也幫了不少忙,她給我寫了很多推薦信?!?/br> 霍染因:“你聽說過九年前柳城大學曾經有個女大學生跳樓的事嗎?” 齊遠搖頭:“聽說過一些,我知道莫耐因為這事被抓,但別的就不知道了。我jiejie那時候剛死,沒心思關心這些,莫耐出事都是因為他沒來參加jiejie葬禮才聽別人說的?!?/br> 不知道誰跳樓,就不知道余玉是死者室友,這和上面不知道對方保研的細節似乎能呼應上。 霍染因:“是你通知莫耐參加葬禮嗎?” “嗯,9月20號我jiejie去世,21號我給她有聯系的人群發了葬禮信息,莫耐很靠前,所以我有印象?!?/br> 21號,莫耐是22號被抓,這個時間點也很有趣。 紀詢把眼神從齊遠身上挪開了,又回到了那一大堆紙板箱上,沒有了問詢價值的證人哪里比得上一大堆未曾搜證過的證物呢。 但是這翻找起來的動靜就夸張了,齊遠的那些紙板箱有些一疊疊了五六層高。 紀詢一陣頭痛,側過臉,咬唇給霍染因比了個委屈巴巴的表情。 霍染因嘆氣:“你jiejie的遺物也在這堆紙箱里吧?!边@個問話是肯定的語氣,靠近陽臺的有個未密封的紙箱里有個粉色毛絨玩具,一看就不是齊遠的風格。 “哎對,我幫你們找下?!?/br> 很快,兩個被壓在很地下不大的紙盒被齊遠抽了出來,一個里頭都是些衣物,另一個是些手工、日記本等。 目的達成的紀詢心滿意足,避著背對他們抽東西的齊遠,給霍染因飛了個吻。接著,他的一雙利眼很快在這群花花綠綠、基本上廉價又鄉土的衣服中,發現一件別樣不同的。 那是條淺藍色的罩紗裙子,同色系緞帶自右肩膀斜下,在左腰側扎出一個大大的緞帶蝴蝶結,設計精致,剪裁合身,是一眼看去能意識到價值不菲的小禮裙。 紀詢抽出這條裙子。 “這條裙子很漂亮,”紀詢隨意稱贊,“是你母親買給你jiejie的18歲生日禮物嗎?” 齊夢死的那一年,正好18歲。 齊遠為難地笑笑:“其實我們過農歷的生日,所以我jiejie跳樓的時候,成年的生日還沒有過,也就沒有什么禮物?!?/br> 時間畢竟已經久遠了。在經歷了jiejie死亡之后,齊遠又經歷了父母相繼離世,現在再說回這段過去,他臉上沒有太明顯的悲慟,只當一件尋常的往事說起。 “那這條裙子?” “我也不太知道,只是在jiejie的房間里看見這條裙子,剛發現的時候它還丟在床底下的盒子里。印象之中,我沒看過jiejie穿這條裙子……”齊遠拿不太準,男性本來也不是很關心女性的衣著,哪怕是和自己朝夕相處的jiejie,齊遠也無法記住對方穿了什么衣服,沒穿什么衣服,但他提供了一個思路。 “那時候家里應該不會買這么貴的衣服,也許是別人送給jiejie的?!?/br> 紀詢唔了一聲,沒有繼續追問。 霍染因卻說:“不介意的話,可以把這條裙子暫時交給我們做個物證登記嗎?” * 高鐵徐徐啟動,充滿工業氣息以及霧霾的城市消失在列車的后邊,霍染因合上從離開齊遠家到現在都沒怎么離手的手機。 他言簡意賅的匯總了一下訊息:“余玉家境普通,上學時成績不如宋聽風好,輔導員認為她考研在五五之數?!?/br> “但是余玉保研成功,又出國留學?!奔o詢接上話,“對于她這樣家境普通,成績也普通的女孩來講,這條路算是意外的順利了?!?/br> 回程的車也是商務座。 票是紀詢買的,他給自己選擇靠窗戶的位置,說話的時候,腦袋偏向窗戶,視線望向窗外,早晨的光盈滿他的雙瞳,在漆黑的瞳孔與潔白的瞳仁外,再覆上一層淡金的光膜。 這層光膜將屬于人的情緒覆蓋,而浮現在上的,只有不停歇向后飛退的建筑,以及不停歇自前迎來的山水。 “猜到了?”霍染因問。 “差不多串起來了?!?/br> “說說吧?!被羧疽?,“正好這里沒有別人?!?/br> 這依然是一個空曠的車廂,錢總能夠享受到很多東西,比如隱私,比如舒適。所以每個人都在奮斗,為了更多錢,更多的享受而如同工蟻一樣汲汲營營,忙忙碌碌。 “你們接到莫耐越獄的消息的時候,莫耐已經在高速路上了?”紀詢忽然問了個和現在不怎么相關的問題。 霍染因微微擰眉,思索片刻:“嗯,沒錯。那時候他將車子遺棄在柳昆路段?!?/br> “從這個案子開始的時候,我們就一直在路上東奔西跑,都快過成了公路片,索性也在公路上將其結束吧。從小說角度,便算前后呼應了?!奔o詢說,“從哪里開始說呢……” “從那條也許是程想的裙子說起吧?!被羧疽蛘f。 紀詢笑了:“你對服裝首飾總是很了解,也是,程想看起來和過去照片沒太大區別,她的尺碼是那條裙子的尺碼,嗯,警方當時提取到的指紋也在她的衣柜上。一個強jian犯為什么要去拿衣服,從宋的證詞很容易誤會成衣服是用來蒙住她眼睛,但實際上……” “衣服,就是莫耐為什么會出現在那里的原因?!被羧疽蛘f,頓了一下又補了句,“替你猜的,繼續?!?/br> “你有點狡猾啊,明明也猜到了卻讓我來陳述這種有些殘忍故事?!奔o詢嘆了口氣,干脆歪了身子,靠在霍染因肩頭,他沒再做什么多余的舉動,垂下眼瞼發表了長篇論述。 “建筑工地離女生宿舍一墻之隔,九年前,那兒都沒有墻,只有簡易的籬笆。9月15號,工地里齊夢被強jian了,她的衣服恐怕被弄得不成樣子,目睹一切或參與其中的莫耐想到了和她身材差不多的程想,那里近,自己又對女生宿舍熟悉,就想從程想的衣柜里找出一件衣服給齊夢遮蔽。他和另一個人一起來的,或者那個人跟著他來的,他拿了衣服離開,并被同學看到,另一個人卻留了下來把宋聽風強jian了。 “齊夢又聾又啞,顯而易見,父母和弟弟也不太重視她,被強jian這件事無法和家人哭訴,巨大的痛苦憋在她心里,她無路可走,于9月20號跳樓而死?!?/br> 紀詢頓了頓,不忍讓他將聲音放得輕了些,似乎怕驚擾那早已消失的人: “都說人生除死之外無余事,可她死都死的無聲無息?!?/br> 他繼續陳述: “莫耐21號得知了她的死訊,知道自己參與的這一系列事導致了這個女孩的死亡心生愧疚,于是當警察因另一宗強jian案逮捕他時,他沒有任何反抗。因為他明白自己罪有應得。 “那天晚上的故事大約如此。但如果只是這樣,不能解釋為何余玉會和齊遠有聯系,所以,我不得不做出一個大膽的推測:余玉,知道了那晚的真相,知道了齊夢也是受害者,出于補償心理,一直資助著齊遠。 “可是這是宋聽風被強jian,是宋聽風先想到證據被毀滅,是程想付之行動做了那個偽證,她余玉何必如此愧疚呢?而且她又是從哪兒知道的真相呢? “程想到現在都如此堅定的認為莫耐是強jian犯,也就是說莫耐沒有說出真相,那真相就只有那個真正的強jian犯才能說出。 “但同樣的,強jian犯哪怕出于炫耀去和宋聽風這個受害者自爆,也沒理由去跟她這個旁觀者說??!我想起我們一起去看的證物檔案,宋聽風的遺書很窄,像是什么作業本上撕下來的。我們都覺得它作為遺書有點點草率……” 這是紀詢在說這段推理時候發出的第二聲嘆息。 “但如果,它真的是從什么東西上撕下來的,比如說一封完整的,敘述了前因后果的遺書,那它就一點也不草率了?!?/br> 霍染因的記憶力很好,他輕聲念出宋聽風僅存的那句遺言:“對不起,我無法忍受我自己?!?/br> “嗯,無法忍受的,可以是被強jian后洗不干凈的身體,也可以是知道真相,冤枉了莫耐進監獄,最重要的,是她偽造證據定完罪后,替另一個人開脫了罪責,而那個人很可能也參與了強jian齊夢,很可能她不撒這個謊,齊夢的死可以被徹查。宋聽風無法忍受這個真相,她從家里修養回來,莫耐已經進去了,齊夢已經死了,室友和她已經被學校許諾保研了,這時候,那個真正的強jian犯跑過來和她炫耀真相……宋聽風被告知這一切時肯定沒有任何防備,也沒能及時固定證據——比如錄音錄像。畢竟她早已認定莫耐這個殺人犯之子是壞蛋,又怎么會防備別人。最終,她被自己的道德感擊垮,跳樓自殺也不奇怪了。 “至于余玉,她撕毀宋聽風遺書的理由簡單直白到不用推理,考研對她五五數,保研的機會很重要,人生是很艱難的,她不像程想有錢無所謂,她也不像宋聽風讀書那么好,在她看到室友的遺書知道來龍去脈后,她撕下了后半截,隱藏了真相,因為她不想失去來之不易的機會。 “事實上那時候宋聽風和齊夢都死了,證據也沒了,說出真相最多是讓莫耐從牢里出來,依然無法懲罰真兇,余玉的心態和程想大約也有一部分類似,宋聽風死了,總要有什么人付出點代價吧,否則死了就死了嗎?而后,她的良心無法坐視齊夢一家的慘劇,于是她資助了齊遠,免費給人補習,借錢給他上學?!?/br> 霍染因:“齊夢對莫耐一直很好,你的推理還沒有解釋為什么他無緣無故要參與強jian齊夢?!?/br> “手抓店老板有句話說的沒錯,他那時候有些虛榮了,虛榮讓人面目全非。他剛和程想分手,拼命想要挽回,那幾個曾經‘幫助’他,替他隱瞞身份借他學生卡的狐朋狗友說些不著調的混賬話忽悠他能幫他追回程想,那齊夢這樣的他從前不放在眼中的小姑娘很容易就會成為那個條件,而且齊夢又聾又啞,話也說不明白,不用太擔心會出事——這個條件很荒唐,但當年的莫耐,什么也沒有,所以才會越發瘋狂地想要抓住程想,不是嗎?” “你已經把罪名安在那三個人身上了?!?/br> “我是很武斷,畢竟所有的這些都只是推測,你那件衣服過去了那么多年也很難驗出什么實質的物證?!?/br> “可以拿給莫耐看?!?/br> “嗯……也是?!?/br> “莫耐應該沒有參與強jian,他多半是個旁觀者。不過那時候的旁觀者,與強jian犯同樣犯了不可饒恕的罪?!?/br> 紀詢說到這里,頓了很久,才繼續。 “他葬送了一個喜歡他的姑娘,他親手將她推入地獄,他踐踏了她的愛,剝奪了她的生命。真正殺死齊夢的,正是莫耐。這一點,強jian發生時,作為旁觀者的莫耐還混沌著,可等到他知道齊夢跳樓之后,他終于明白了。這九年的牢,他坐得一點也不冤。哪怕他坐了這些年的牢,他也沒辦法挽回齊夢的生命,沒有辦法彌補他犯下的罪,更沒有辦法將那些真正的強jian犯繩之以法?!?/br> 一閃念的貪婪,釀出了無以吞咽的苦果。 這些過往的真相,如今只記在寥寥幾人的心間。 前塵的痛,往事的血,終究和著風,消散在這崇山峻嶺,消散在這鋼鐵城市中。 第九十六章 霍·馬里奧·染因 一路乘車回到了寧市,在回警局的路上,紀詢忽然哎呀一聲。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