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46節
“湯會計叫湯志學,怡安縣人,22年前,也就是1994年的9月18日,在家中被人用鐵錘錘破后腦勺,當場死亡……” 紀詢倏然一怔,看向袁越。 袁越平靜的面色隨著辛永初的描述發生變化,他眉頭微微鎖住,下頷線條向后緊繃,他意識到了——是那個案子。 紀詢只顧著詢問室內,沒有注意到旁邊的霍染因突然轉了頭,視線掃過袁越,再掃過他,最后,扯扯嘴角: 屬于這兩人的案子。 “這個案子我記得?!痹儐柺覂?,在辛永初反復懇求四五遍后,袁越開了腔,他并非拿喬,只是這個陳年舊案讓他心緒混亂,他的眉心攏著,中間一道刀刻似的紋,“09·18碎顱案,懸案。22年前偵查技術不成熟,沒能鎖定抓捕犯罪嫌疑人,但根據同時間的另一位受害者的口供,行兇者是外來人員流竄至怡安縣作案,湯志學當時是怡安縣一高教學樓在建工程的總會計,出事時候正值中秋節前兩天,湯志學剛剛從銀行里取了錢要給工人發工資。當年的偵辦人員綜合考慮各種情況,猜測是湯志學從銀行出來的時候被兇手盯上,尾隨一路至其家中,家被人踩點做了標記,最后遇害身亡?!?/br> “不是外來人員?!毙劣莱醯吐曊f話,口氣堅決,“是趙元良和他的同伙,我有證據的?!?/br> “什么證據?”袁越旁邊的刑警質問,“有證據你為什么不交給警察?辛永初,從剛才到現在,我和你說了多少遍,我們在審訊你殺人,不是在接受你信訪,你有冤情,我們也有辦案流程,你在我們審訊過程中打岔不停求我們去調查另一件案子,無濟于事?!?/br> “我知道你說的說法?!痹絽s道。 辛永初望著袁越,眼里突然迸出光來,這光是一座橋,使他的信念飛躍過來,搭在袁越身上:“警官,你知道這個,那您一定明白我!” “當時警局有另一種猜測,熟人作案?!痹秸f,“但最終這個調查方向一無所獲,不了了之?!?/br> “就是熟人,就是建筑工人殺的!”一貫順從的、老實的辛永初在時候突然激動起來,但就算激動,他的聲音也不高,也顧慮著會不會吵到他人,“這不是猜測,這是真的。我花了近二十年的時間,走訪了全國各地八十多個城市,跟蹤過當時和湯會計有關系的幾乎所有人。直到一年半以前,我一次偶然的機會聽到趙元良酒后說自己有個護身符,里面是一張大團結,是他發跡時候留下的幸運錢——趙元良,他就是當年湯會計發工資的一位農民工,也是里頭少數幾個賺了大錢的大老板。我就對他是怎么發家的起了疑心,我調查發現,他的啟動資金和他這些年一直所說的在蓉城做小生意后炒股發財的經歷根本對不上。后來我又花了一年的時間,查清了趙元良二十二年前,躲在蓉城八個月的行動軌跡?!?/br> “趙元良當年在蓉城的八個月里,什么都沒做,天天就是喝酒打牌,但他的錢好像花不完,八個月后還直接拿出了一筆九萬塊的巨額款項。他家里就一個老母親,連老婆兄弟都沒有,他有錢他來當什么農民工?他有錢當年怎么一直讓老母親住在窩棚?他這筆巨款的唯一的來源,就是他殺湯會計得到的不義之財!” 袁越沉默不語。 辛永初所說乍聽有理,細細一想,又根本不能作為依據。 袁越不說話,他旁邊的刑警就開口。 這是位國字臉的中年警察,他語氣嚴厲:“你嘴上說的言之鑿鑿,卻無法拿出哪怕一份可以呈上法庭的資金流動證明?!旰蟛榈叫袆榆壽E’,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證據了?你靠這些‘證據’就擅自定了趙元良的罪,殺了他,剝奪了他寶貴的生命,辛永初你還沒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嗎!” “那張幸運錢?!毙劣莱蹙o張起來,他說的是他多年的心血,二十二年來的心血,他舔了舔干澀的嘴唇,“幸運錢上一定有湯會計的指紋或者dna,警官,你們驗一驗吧,驗一驗就知道我沒在亂說了。我知道的,你們警察現在很厲害,湯會計有個習慣,哪怕錢從銀行出來他也不放心,他一定要當場點鈔,粘口水拿手指點錢,錢上一定有痕跡的,我看過書,教科書上寫的很明白的。我,我放在攝影包里,沒敢用手碰,怕污染了?!?/br> 國字臉警察和袁越面面相覷,袁越向審訊室外做了個手勢,示意鑒證科的前去采樣。 國字臉警察大約也是惻隱之心涌起,有些恨鐵不成鋼的說:“你既然看過書,都知道這些了,為什么就犯傻想去殺人呢,你殺了人,哪怕最后真的證明是他殺的,法律都沒辦法替你口中的湯會計還公道?!?/br> 辛永初的頭羞愧地垂下來。他的手臂動了動,想要抬手捂臉,但他兩只手都被固定在椅子上不能動彈,他只好說: “警官,我認罪,我愿意接受法律所有的審判,但是湯會計的案子,這隔了22年的懸案,到了該昭雪的時候吧?當時警方對現場勘查得出的結論是,有兩人共同行兇,趙元良是一個人,另外一個人我沒有找到,還有雇傭他們的人,我也沒有找到……” “這個警方會有安排?!眹帜樥f,“把口供看看,沒有問題就簽字?!?/br> 厚厚的一疊紙到了辛永初面前,辛永初沒有看,他眼巴巴地望著國字臉和袁越,在他們中尋找支柱,支撐自己的信念的支柱。 他剛剛才殺了一個人,即將面對法律最嚴厲的審判,現在卻以如此期盼的眼神望著警方,期待正義得以伸張。 “警官,重啟案子后,能限期破案嗎?我怕我看不見破案那天?!?/br> “這不是你該cao心的?!眹帜槆绤柶饋?,“簽字!” “可是警官……” 辛永初的目光終于垂了下,垂到紙張上,復又抬起來,望著袁越與國字臉。 “我做了準備。我打算在趙元良食品廠經營的奶糖中隨機投放硝酸銀。如果警方不重啟案件,不讓真相大白,不讓兇手伏法?!?/br> “這批奶糖就會讓食入者中毒死亡?!?/br> 辛永初面露悲傷。 “讓很多很多人死?!?/br> 第三十八章 茶里茶氣。 練達章練律師,今天正式升任中齊律所的高級合伙人。中齊律所,寧市第一流律所,練律師,寧市響當當的大律。 今年四十二歲的練律師已在寧市司法界深耕十數年,很是打了幾場聲名不小的官司,其中包括寧市富商的離婚案,他讓富商妻子幾乎凈身出戶;也包括某位官二代迪廳斗毆致人傷殘案,那位官二代最后被判三年,緩期兩年執行。 他接手的案子,很少不讓雇主滿意的,同樣,雇主也必須讓他滿意。 這是一場雙贏。 雙贏,就是他的人生哲學。 如今他雙贏的人生走到開花結果的日子了,他和妻子在同事們的簇擁下走進酒店自助餐的餐廳,這是寧市的五星級酒店,今天酒店的這個餐廳被包了下來,用以慶祝練律師事業版圖上堅實的一個跨步。 自助餐廳內已經香飄四溢,廚師們早將美味菜肴準備妥當,就等著食客們的捧場,但食客們在捧場菜肴之前,先得捧練律師的場。 現場熱熱鬧鬧,幾個圍在練律師身旁的律師你一言我一語: “如今練律實至名歸,日后要多多提攜我們了?!?/br> “練律那是個多愛提攜后輩的律師,什么時候沒有照顧我們了?這話需要你來多說嗎?” “對對對,整個律所里,就屬練律好,業務又精干,待人又熱忱,我們能跟著練律學點東西啊,那是積了半輩子的德!” 站在人群中央的男人微微笑著,享受這些諂媚的恭維。 他正年富力強,面容也很儒雅,只是眼尾有幾道深深的紋路,那是時常瞇眼微笑留下的,只看著這紋路,就能想象他在一天天里,是怎么和善可親地聽著代理人的訴求,而后盡心竭力地為他們分憂解難。 他的頭發烏黑油亮,兩鬢卻有了星霜。這點星霜也不知什么時候悄然爬上他的鬢角,但絲毫無損他的魅力,反而給他添了幾分欲說還休的故事。乃至站在他身旁的妻子,也是矜持美麗的。 這是個成熟的,富有智慧,又有故事的男人。但圍繞在這個男人身邊的,不只是這些近處可聽的贊美。在遠處的角落,還有更多竊竊私語的冷笑: “看他得意的樣子,給有錢人打官司拿點臟錢就覺得自己牛逼上天了?!?/br> “抖吧,看他能抖幾天?!?/br> “什么錢都敢賺,打官司看錢不看理,整個寧市司法界,就數他最不是東西,我話放在這里了,早晚有一天,他要被人敲悶棍,被敲了他都不知道是誰敲他!” 自助餐廳正中央,練律師妻子的手機忽然響起。 妻子拿出來一看,手機屏幕上閃爍著“房產經紀”四個大字,她往旁邊走了兩步,接起來,過了一會兒,她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面色忽然變化,剛剛還明亮的臉如同烏云遮了太陽,霎時陰沉下來。 她返回練律師身旁,小聲說:“老公,我有事要跟你說?!?/br> 練律師看了看身旁的其他人,這些人很有眼色說: “說了半天也餓了,我們去吃東西吧?!?/br> “走走走,看看有什么好吃的?!?/br> 夫妻兩得以有個私人的空間,于是妻子溫柔的聲音一下尖銳起來:“剛才房產經紀給我打電話,說我們之前看中的那套學區房被別人買走了!” “被買走了?這么快?不是說讓給我們留……” “緊俏的東西別人怎么會留,房子被買走了,現在盼盼上學的事情怎么辦?” “房子沒有,再買就好了,盼盼才初三,也沒那么著急,你別說了,有什么事我們回家說?!?/br> “初三不急,什么時候才急?說了讓盼盼上私立學校,寧市就能上,你不同意,非要奔省城公立去,又不是把事情辦清楚利索……” 妻子還有無窮無盡的抱怨,但是最后她勉強控制住了喉嚨,端著張一看就是裱糊上去的笑臉,重新陪著丈夫和人應酬。 大家奉上熱情洋溢的表情,背地里全是隱秘了然看熱鬧的微笑。 其樂融融的畫面持續了十來分鐘,但是忽然之間,餐廳里響起一聲巨大的呻吟。 那是練律師! 練律師捂住肚子,發出斷續的痛苦的喘息,他側著身,像慢動作一眼,慢慢從椅子上翻倒在地上: “嗬——” 于是sao亂就以此處為圓心,振蕩一般向四周輻射。妻子先大叫一聲,撲在丈夫身上: “老公你怎么了?” 眾人慌亂的腳步響起來。 一群西裝革履的男人爭先恐后地簇擁上來,七手八腳扶起倒在地上的練達章。 “練律?練律你還好嗎?” “出事了,快叫救護車!” “叫什么救護車,街對面就是醫院,趕緊把練律送過去——” 他們忙亂地將練律師抬出自助餐廳,一眨眼間,自主餐廳只剩下翻倒的椅子狼藉的桌面,而練律師倒下的那張桌子上,一張小兔糖牌子的奶糖包裝紙,靜靜躺著。 * 一切的發生都極其突然,對辛永初的審訊,不得不因為他突如其來的威脅暫時中止。 袁越緊急召集了一支的人開了個小會,但會上并沒有什么人說話,空氣沉默得壞了的牛奶一樣,黏稠結塊,散發著令人難以容忍的味道。 半天,有個年紀最小,叫方新覺的警察遲疑開口:“我覺得……他是騙人的吧?” 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持這樣的觀點。 在場絕大多數警察,包括袁越,都想過這種可能。 袁越緊鎖著眉,口氣難得嚴厲:“不要抱僥幸心態,警察得預防絕不可能出現的萬一?!?/br> 之前和袁越搭檔的國字臉警察,他叫居正國,說:“犯罪嫌疑人的性格較為執著偏激,兼之硝酸銀獲取方式簡單,用來下毒的可行性很高,來源也很難追溯,不得不防,得加急詢問,想辦法從他嘴里撬出更多關于投毒的消息?!?/br> “緊急調取辛永初最近一段時間的行動軌跡、通話記錄、消費記錄等,觀察他是否曾與可疑人士接觸或出入超市、便利店、小賣部等公共場所。想要隨機投毒,讓受害者無知無覺的放進購物籃是第一選擇,還有一些習慣在門口放糖果供客人隨時取用的店鋪,這種可能性也很高?!痹饺嗳嗝夹?,同時補充,“我去局長辦公室報告?!?/br> 一支的所有人都又沉默了,他們頭皮有些發麻,這個本來很清晰簡單的案子如今已經朝著大案要案拔足狂奔絕不回頭。 這還和上一個大案不同,它已經直接威脅到公共安全,社會影響更加惡劣,想必等袁越上報之后,局長就會在辦公室里罵足十五分鐘的爹,然后等不了幾個小時,又會成立專案組—— 警局已經千頭萬緒,詢問室內,辛永初還是進來那副老實樣子,說出的話卻一句比一句叫人毛骨悚然: “警官,我知道你們要問什么,這些奶糖去了哪里什么時候會發作,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一切都是隨機的,但是我確實放了?!?/br> “你們要是商量好重啟案件,就用寧州公安在線的新媒體號發一則公告,公布湯會計案的進度,然后附上讓公眾監督的導語,這個我希望由我來寫。 “但是發布之后也不是萬事大吉,如果不定時發布警局關于湯會計案的重新調查進度,外頭死的人就會越來越多。湯會計是無辜的,這些人也是無辜的,我想警方不會因為幾個殺湯會計的罪犯,就無視這么多人的安全吧?!?/br> “你想寫東西,總要有人看。說吧,你外頭有幾個同伙,他們是不是都和湯會計有關!”陪同進來的預審開口,當頭一句話,就如一把手術刀般,直插問題的要害。 * 而這個時候,紀詢早已經離開警察局了。 22年前的9·18碎顱案,和他關系不大,主要是袁越,這是袁越頗為在意的一個舊案,但是畢竟年代久遠,證物有限,一直沒能獲得足夠的進展。 他在和袁越搭檔的那段時間接觸到這個案子,曾經一度想要前往怡安縣看看,也不遠,就在寧市周邊,但總是忙,后來又發生了很多別的事情,這樁心事就一直擱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