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39節
從這里到寧市其實并不遠,但山太深了,哪怕通了高速也需要四小時。這條高速是七年前修的,下高速到山里的那條漂亮的嶄新柏油路則是兩年前因為“村村通公路”的政策落實才終于修好。 修好了路,這附近幾個小村子才做起了諸如羅漢松、茶葉之類的小生意,把日子漸漸過紅火,逐漸與這個世界聯系起來。 可從前都是沒有路的。 面對這刺不破的黑暗,霍染因終于斂下眼,說:“安心荷殺唐景龍的動機,或者說這個村的女人合謀一起殺唐景龍的動機,則是……” * “我女兒……蕾蕾,是這么多年來,村子里唯一活下來的女孩。我們已經出不去了,只有她成功離開了這個村子。她帶著這里所有女人的希望走了。但是唐景龍殺了她。他扼殺了我們的希望?!?/br> “他要死。殺死我們希望的,都要死。 “我把他的頭顱砍下來,最后把它們都掩埋起來?!?/br> 久久的寂靜,預審問:“你還有什么想說的?” “沒什么了?!卑残暮?,“速判吧,不用從寬,也不用律師?!?/br> * “她們沒有路了?!被羧疽蚱戒佒睌?,語氣似乎沒有起伏,“她們的人生在被拐賣到山中的時候已經夭折,這個村子對她們而言就是一個長滿尖刺的籠子。她們本該千方百計的逃出去,她們也曾經這樣做,但一如你晚上經歷的,當時想要逃出去的女人被當成獵物,被追趕被嬉笑,再被推進坑里,不知是死是活。到了后來,她們就只能認命的呆在籠子里,呆得久了,這該死的恐怖的籠子也變成了她們唯一能棲息的地方。所以哪怕打開籠子的門,她們也已經沒有能力也不敢再出去了?!?/br> 他想起奚蕾家中的那只鳥,他做出類比:“她們是籠中被折斷羽翼的鳥。有些鳥死了。還有一些活了下來,活著和死了其實沒有什么區別,甚至比死了還痛苦,因為她們一直在殺死自己的女兒,每殺死一個女嬰,她們的痛苦和麻木就加劇一分。區別是奚蕾?!?/br> “奚蕾不止是安心荷一個人的女兒,她從活下來的那一刻起,就成為村中所有女人的女兒。她是她們生命的延續,是她們的生命之燈,現在這盞燈熄滅了,她們無路可走?!?/br> “只好犯罪殺人?!?/br> 第三十二章 解謎。 “因此你認為,一定是擁有如此強烈動機的安心荷她們殺了唐景龍?!奔o詢總結。 “對?!?/br> “你說得很有道理?!奔o詢評價,“這樣也不失為一種令人唏噓的結尾吧:失去了希望的女人選擇與剝奪她們希望的兇手同歸于盡,唯有真兇之血才可消解燃燒在心頭憤恨憂焚的毒焰。麻木的靈魂從舊的牢籠踏出,主動步入法律的囹圄。這樣看,唐景龍他們也算廢物利用?!?/br> “但你不這么想?!被羧疽蜿愂?,繼而忽道,“紀詢,之前面對奚志高的時候,你的態度就很奇怪。你催促我趕緊把奚志高帶走,是單純不想讓這些婦女受到二次傷害,還是那時你已經預見了后續的事情,預見她們是受害者的同時,也是犯罪者?” 刑警隊長總是如此敏銳,他有一雙看透人心的眼睛,仿佛無論一個人的心藏在胸腔的何處,藏得多深,都逃不過他的剖析。 坑底看見的奚志高的臉又出現在紀詢面前。 那張臉從黑暗里浮出來,笑嘻嘻說:“還以為是我們殺了女嬰?我們殺女嬰干什么?” 紀詢反問霍染因:“所以你認為,我想學波洛,在一番正義法理的內心糾葛之后,因同情犯罪者而選擇不將真相說出?” “你的所作所為仿佛如此?!被羧疽蛘Z氣平靜,“但你要清楚,小說里的偵探只存在于小說?!?/br> “哈?!奔o詢敷衍一笑,“古典本格里的偵探是推理世界里的神,也是缺乏過去、缺乏故事的旁觀者和敘述者。而觀眾是人,人是不會和神共情的,所以作者總要設計些橋段,使偵探看起來像個人?,F實世界里,哪有什么神啊。大家都是人,自顧不暇著呢,沒那么多泛濫的同情心……” 他心不在焉,目光依然在程正的房子中逡巡。 他已經在程正的屋子里找了一兩個小時,箱子、柜子、床板地窖都被他翻了個遍,連每個裝東西的袋子都拆開看了,但就是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要找的東西到底放在哪里……那個東西真的存在嗎……還是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他坐著,拿拇指關節輕輕揉著抽疼的額角,目光自然落在前方靠墻的大書桌上。 書桌沒什么新奇的,一張很普通的辦公桌上放著塊玻璃板,玻璃底下壓著少兒拼音,學前古詩,26個英文字母等圖畫手冊,這些手冊一本湊著一本,又多又厚,使得最靠外的冊子都超出桌面,半掉不掉地掛在桌沿。 他進屋后第一時間翻找的就是書桌,他將書桌的每個柜子都翻開來檢查過,里頭除了文具紙張就是教材課本,沒什么新鮮東西。 但他看著看著,忽然意識到自己漏了個地方沒有檢查。 他坐直身體,將手按在圖畫手冊與書桌桌面的縫隙中,一點點摸索……半晌,他摸到了。 他站起來,將蓋在桌面的大玻璃猛然掀起,再掃掉那些雜七雜八的圖畫冊子,程正一直藏匿的東西,終于暴露! 霍染因詫異道:“……信?” 是信。 很多很多封信件,一封封平鋪在辦公桌的桌面上,藏在大玻璃與圖畫手冊底下。這些信件年月久遠,信封泛黃,于是那一個個寫在封套上的女人的名字,飽經歲月,黯然失色。 紀詢想要找的東西終于找到了。 整個案子的最后一塊拼圖拼湊完畢。 所有的謎面逐一對應,所有的謎底盡數揭開,但紀詢意興索然。這一切到底還是沒有出乎意料。他把自己丟到椅子上,椅子發出呻吟,紀詢不以為意,甚至惡劣地拿腳蹬地,用力晃著這快要散架的椅子。 他對霍染因說:“想聽個故事嗎?只說給你一個人聽的故事?!?/br> 夜深人靜。 寒涼的冬日里,連蚊蟲都不見,外界的聲音,外界的人,都被隔在門窗外,這間簡陋的屋子里,只有他和紀詢。 他們現在要分享一個只有兩個人才知道的秘密。 “快點決定?!奔o詢催霍染因,“你不想聽我就回家睡覺了。要你送我回家——你剛才自己答應的?!?/br> 霍染因挑了眉梢,片刻后還是緩緩下壓:“聽?!?/br> 他很好奇,想要知道,紀詢在這個案子里,還看出了什么他沒有看出的東西。 一切揭露,才是真相。 紀詢把信都平鋪在桌子上,這里的信分為兩類,一類字跡相同,素白的封面上只有個女人的名字;另一類就顯得五花八門,字跡也各不相同。 但有個共同點,所有信封套上,都既沒有寄送地址,也沒有送達地址。 紀詢隨意拿起一封,但沒有拆開,這封寫著“陳美琳”的信在他指尖來回旋轉。他看著堆在程正屋子里的書堆開始講述他的故事——那些堆疊著的書籍里頭,除了各種教育類書籍外,居然還有專業的醫學書籍。 “從前有個男人,他應該是醫生吧,因為一些原因,跑到了個偏僻的小山村里頭,這里的所有人都有相同的姓,所以他們也額外地團結,他們一致熱情地接納了這個醫生——醫生好啊,專業人才,關鍵時刻能救命?!?/br> “醫生在這里住下,他知道村子的秘密:這里的女人全是外面買回來的,白天里熱情爽朗的鄰居到晚上,就搖身一變成為魔鬼,小山村夜夜都能聽見女性的哀嚎——而環繞著小山村的,如同囚籠一樣的山脈,則涂滿了想要逃跑的女人的鮮血。 “這是個野蠻、荒涼、蒙昧、罪惡的法外之地,是窮山惡水出刁民的地方。 “醫生并沒有選擇離開。為什么呢?因為這里村民罪惡歸罪惡,反正沒有罪惡到他身上;這里的是個法外之地沒錯,他也是個法外之人啊,否則為什么在青春大好的年紀里,放棄工作,放棄城市里便捷的生活,一路跑來這個鳥不拉屎的小地方?” 紀詢一路說到這里,喘了口氣,他停了一會兒,在組織語言。 不用組織太久,紀詢很快重新開始,他咬文嚼字,盡量公平地講訴這一切。 “他是一個沉默的獨善其身的旁觀者。他絕對沒有膽量撕破這里罪惡的行徑拯救那些可憐的女人,但好歹也沒有同流合污。但從一開始,就有個意外,村里唯一會接生的女人要生孩子,或許還有些難產,而他是除了村里這個女人以外唯一一個醫生,有醫學知識。沒辦法,他只能為這個難產的女人接生。 “一直沒有女嬰活下來的村子里,終于活下了唯一的一個女孩子,她叫奚蕾?!?/br> “其他孩子都死了,只有這個受到他無形庇佑的小姑娘活了下來,戰戰兢兢但平安健康地像一簇微弱卻真實存在的火苗——希望——一樣,活了下來?!?/br> “于是,他這個唯一的外鄉人,也成了那些女人的希望?!?/br> “他殘存的良知和鮮活的奚蕾讓他的身心備受煎熬,終于,他在女人們一遍又一遍私底下悄聲的哀求里松了口,答應了她們半件事?!?/br> “為她們充當信使,前提是不暴露地址,不能救她們出去?!?/br> 那封在紀詢手指間轉動的信被打開了,紀詢從中抽出信紙。 “‘爸爸mama,許久不見。我不是和你們吵架后離家出走,我被人拽上車子……’” 紀詢念著信,念到這里停了好一會,才繼續說: “‘前年生了個女兒,沒了;去年生了個兒子,活了。不跑了,他也不鎖著我了……就是腿瘸著,干活累,吃不飽……爸爸mama,我想你們,這輩子還能見面嗎?’” 紀詢合上信。 桌上還有很多很多的信,很多很多的血和淚,濃縮在薄薄的一張紙上。 “程正將一封封信件帶出去,為了不暴露地址,他都將這些信件親自帶著,投放到女人父母的門口。有一些女人的父母回了信?!?/br> 紀詢說著,看向那些在封面上寫了五花八門的內容的信件。 “其余女人的父母沒有??赡苁切偶]有投遞到;可能是投遞到了但因為種種原因父母決定不回信;不管如何,雖然這么多年來,從這里逃出去的女人依然一個也沒有。但她們漆黑的世界因此而開了一個小窗戶。至少她們中的一部分,可以悄悄和外界聯絡了,哪怕這種聯絡的時間長達一兩年?!?/br> “這種情況下,奚蕾長大了,她是個很幸運的女孩?!奔o詢面無表情,“在這個村子里,她既沒有被控制,也沒有成為公共財產。這里的婦女們以及程正,都費勁心力地保護她,教導她,讓她能夠長出翅膀飛離這里?!?/br> “奚蕾做到了。飛出去的女孩再也不要回到這里,每個幫她飛出去的人都這樣說。于是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村子,來到寧市,小心翼翼千方百計地要在寧市留下來……她本可以做到。但她被殺害了。 “奚蕾死了,坍塌的不止是這里婦女的希望,還有程正的天堂——程正那個虛假的脆弱的良知天堂。于是膽小了二三十年的他,在憤怒的趨勢下,做了一件事?!?/br> “他殺了陸平與唐景龍?!?/br> 紀詢開始緩緩敘述,霍染因已經講過的那個故事,“18號,他帶著花色塑料袋去敲陸平的門,那天是死去的奚蕾的頭七,他走進去,自稱是唐景龍派來的人來幫陸平料理首尾。他或許告訴陸平,你搬家是不夠的,一旦警察有所懷疑來到這個家,這里長年累月生活的痕跡所留下的dna都是鐵證,所以你最好叫搬家公司過來把所有的一切都破壞掉,變成毛坯房的樣子。 殺了人本就心虛愧疚的陸平聽從了他的建議,用自己的手機和賬號預約下單了明后天的搬家訂單和大掃除訂單。程正接著又讓他、或是殺了他以后用陸平的名義和唐景龍約好19號9點前后在杏林路爛尾樓停車場附近見面的事。 唐景龍可以錯過所有人的邀約,卻不會錯過陸平的,他被曾鵬打傷手臂的第一時間都想悄悄去花鳥市場見一見陸平,更何況是陸平的主動邀約。唐景龍也知道,他和陸平的聯系最好不要進入警方的視野,所以19號他取完錢應付完許信燃以后,是特意避開攝像頭偷偷來到赴約地點的。 一切的一切,都逃不過程正的悉心策劃,他順利的殺了人,順利的綁了唐景龍回家。 而這些,都被同行同車的婦女們察覺了?!?/br> 紀詢頓了頓,像是在反復揣摩那時那刻婦女們的心態,用手在空中比劃了一陣,才慎之又慎的繼續往下說。 “最初,大約就是那被放在車后座的春聯上被沾走的金粉。 18號的晚上下雨了,同行的大明哥是不可能注意到這種小細節,也不會關心程正去了哪里。但負責采辦年貨的婦女們心中已有些疑惑,一向細心的程老師怎么會弄濕放得很靠里的春聯呢? 除此之外,還有陸平被分尸后的頭顱,這些謹慎的程正不會丟在梧山,只會帶回小鄉村。為了防止尸體腐壞散發惡臭,一定會有類似活性炭或制冷的裝置保存它,這樣的包裹是前一天沒有的,它體積不小,也很可能被同行的婦女注意到。 19號,被塞在車后箱昏迷的唐景龍塊頭很大,里面的東西自然而然的也轉移到了車前座,車子坐滿了人,車后箱明明空著卻不放東西,婦女們此時雖然沉默,但多半隱約有所猜測。 唐景龍被綁回來了,程正家不像別的村民有可以關押的地下室,他只能盡快處理這個麻煩,于是盡管他們是凌晨才回的村里,程正還是在當晚,帶著唐景龍上山。 婦女們,或是安心荷是在這種情況下,跟蹤他看到了一切。 他把唐景龍的尸體和陸平的頭顱掩埋以后離開,而安心荷等程正離開后,挖開了那處地,查看了陸平的尸首。 陸平死于硼酸,具有一定醫療知識的安心荷在尸體上看出了端倪,她又熟悉程正的家,排除了一些別的致死藥物,很快推斷出了死因。 她對陸平有一定了解,知道這是一個木匠,猜到木匠的腦袋是被工具割下來的,木匠家里最合適趁手的就是電鋸。 安心荷和其他婦女們重新掩埋了這些尸首,在接下來的日子,她們或許用各種借口出入程正的家里,把程正當天碰過唐景龍的物件和自家的做了調換。這其中,一定有砍下唐景龍腦袋的兇器。 程正并沒有察覺這些女人早已發現自己的秘密,他對于女人們頻繁的往來甚至也許是高興的,因為他接下來到23號都需要保證自己一直出現在鄉村眾人面前,以確保自己的不在場證明完美無缺。 計劃按照他所設想的,一路平靜的進展到陸平尸首被發現,他毫不怯懦的在曾鵬家中回答你的詢問。我想,那天其實他看到了手銬,正因為知道你是警察,他才特意詳細的說明自己的時間線。他知道你一定會去查證,而一旦查證,他就會是清白無辜的?!?/br> 霍染因皺了皺眉,反駁紀詢提出的這點不協調之處:“程正一直以來用一種認命的姿態出現在你我面前,他可以是特意說明,也可以是謹小慎微的習慣,這不是什么決定性的不合邏輯之處?!?/br> “嗯?!奔o詢淡淡的應了,“這當然不是,因為露出不符合邏輯破綻的,不是他,是安心荷,是婦女們,是那個深入你心,也深入所有人人心的,婦女們最強的殺人動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