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37節
他聽見霍染因的聲音在自己耳旁響起,接著一只手掌心虛攏,捂在他的耳朵上。世界清靜許多了,只剩下霍染因的聲音,不疾不徐,安排周道。 “待會你上了救護車,就跟著救護車直接回城,這里的后續事情我來處理——等明天,你休息好了,再來局里指認山上追你埋你的嫌疑人?!?/br> 這感情好。 一想到再過幾個小時,就能回到自己家中,躺在按摩浴缸里喝杯紅酒壓壓驚,再高床軟枕睡個覺,在夢里把深坑泥土這些糟心的東西都擦掉,紀詢拖泥帶水的步伐都爽快不少。 “等下?!被羧疽蛴纸兴?。 “干嘛?” “關于這里,你沒有什么想和我說的嗎?”霍染因問。 “——我要說什么嗎?情況不都已經很清楚了?審審他們殺嬰的事情,再審審他們山上埋我的陷阱最早究竟是拿來埋誰的,哪怕年代久遠,證據鏈缺乏,不能及時定罪;至少他們集體追殺我的犯罪事實,人證物證齊全吧?”紀詢回答。他轉頭看霍染因,看見霍染因眼里轉過一絲輕微的懷疑。 他在心里嘖了一聲。 這家伙,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兩面派,救他的時候不遺余力拼命三郎;懷疑他的時候,也是纖毫必查一絲不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同時存在這兩種心態且切換自如毫不精分的。 “涉嫌殺嬰,涉嫌購買被拐賣婦女,涉嫌控制傷害這些婦女……”霍染因逐一說,只要來到小山村,經歷過今天晚上的事情,是個人都能猜到這些,“這些都和奚蕾的背景有關,涉及唐景龍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啊——”紀詢聳肩,“霍隊忘了嗎?我是因為一個老朋友的囑托,才涉入奚蕾的案子中。我弄清楚奚蕾的案子就好了,至于唐景龍?這種人渣愛死不死,被誰殺怎么殺,關我什么事?” 霍染因眼中的懷疑沒有消失,相反,更多的審視,從懷疑底下清淺透出。 “是嗎?昨天在電梯口,我看你盯著鄰居袋子里的春聯,以為你想到了關于唐景龍案的線索?!彼麠l理清晰,“畢竟,我回去想了又想,裝裹唐景龍尸塊的袋子上的金粉紅痕,看上去確實像是自春聯上蹭下的痕跡。不過……” 他想起已經找到的第一犯罪現場、失蹤的陸平,沒有逼迫過多。 “今天你辛苦了,先回去吧?!?/br> 說實在話,旁邊的醫護人員都等累了。 紀詢覺得不能讓醫護人員這么辛苦,他朝著救護車的位置緊走兩步,即將上去的時候,又聽見稻谷場處傳來暴躁的叫喊—— “來個女人,趕緊哄哄孩子,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裝什么木頭樁子,都死了???” 孩子已經哭了不少時間了。 警察們對大人不假辭色,對孩子還是盡可能地耐心,文漾漾和另外一個女警,還有譚鳴九,都圍在大哭的孩子旁邊輪番安慰,譚鳴九不惜把自己的光頭貢獻出來,可惜沒什么用,孩子還是哭得厲害。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村中男人里直接朝站在旁邊的女人發飆。 女人們很安靜,她們總是安靜的。 這聲嚷嚷出來以后,女人群體里有個人走了出來,她個子矮矮的,左腿還有點跛,那哭鬧的男孩看起來都比她要高。她一頓、一頓地走過來,去接自己的孩子。 她走得已經不慢了,可嚷嚷的男人還是暴怒,他不過想要發泄而已,他猛地站直了,沖女人怒吼: “磨蹭什么,快死過來,生出個孩子只會哭,哭哭哭,成天就知道哭,哭個屁,老子還沒死呢就開始哭喪!皮癢了欠抽是吧?抽你一頓就知道厲害了!” 跛腳女人僵在原地。 “……你還敢在警察面前威脅打人?給我蹲下!”文漾漾豁然站直,氣紅了臉,可她身材嬌小,外貌年輕,并沒有多少威懾力。 “沒打沒打,唉我就是這破嘴皮子,頭腦一熱什么話都說得出來,這都是夫妻斗嘴,家事,家事?!蹦腥似ばou不笑,還繼續沖女人說,“你說是吧?跟警察說,我們鬧著玩的?!?/br> “是……”陳美琳道。 可就在這時,一只長腿從旁邊伸出,踹在站起來的男人肩膀上,輕輕松松,把他重新踹回地上。 紀詢自人群后閃出來,他收回腿,依然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也沒去看那位跛腳的陳美琳,只沖文漾漾說話:“當警察沒當太久吧?糙成男人樣了。她們站著你就讓她們站著?寒冬臘月,外頭多冷啊,把她們帶進屋子里,燒點熱水加件衣服,不舒服嗎?” 文漾漾如夢初醒。 “……警察,警察打人啦!”被踹倒的男子傻眼許久,嚷破嗓子。 可能夜深露重,霍染因的反應也不靈敏了,直到這時候,才姍姍走出來:“他不是警察,就是個被你們追了半個晚上、差點被活埋的普通群眾?!?/br> 說完,他轉向紀詢,不咸不淡: “普通群眾注意控制情緒。哪怕是受害者,也不能行為過激,不然把你拷回去?!?/br> “沒事,拷吧,打架斗毆嘛,了不起拘留個幾天。給我開個單間,我正好在里頭整理整理思路好好寫點小說恰飯吃?!奔o詢也回得不咸不淡,既像抬杠,又像調情。 他的目光在男人堆里逡巡著。 本來都打算回家跟自己的按摩浴缸紅酒杯雙人床相親相愛了,結果還是被招過來了,招過來就招過來吧,一人不爽,不如大家不爽。 很快,紀詢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了,他在這些男人中認出了方才填土時最后和自己說話的臉。之前面對面的時候居然沒有意識到,這張憨厚又怪誕陰毒的臉,和大明哥面向相近,他是大明哥的父親,奚志高。 現在,奚志高跟見了鬼一樣望著他。 “嗨。沒想到吧。閻王不收我?!?/br> 紀詢氣定神閑,惡劣一笑。 “——那就該收你了?!?/br> 第三十章 解謎。 “我……我們……”奚志高支吾了好一會,突然說,“我們確實追你了,但那是因為你掘尸盜墓,誰家的孩子被你掘了不想把你打死?再說我們也沒打你,就是追著你,你自己走路不看路,掉進陷阱中,還賴我們沒救盜墓賊?” “對!” “就是!當看見我們孩子的尸體被掘出來的時候,我們心都要碎了,沒打死他算他運氣好!” 被奚志高這么一提醒,村人全反應過來,紛紛做旁證。 奚志高又沖警察高喊:“警察同志,你們要相信我們,那些女娃的尸體雖然多了點,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啊,那時候的山溝溝,條件差,去最近的一個鎮要翻山越嶺靠雙腿走上兩天兩夜,女娃們身體弱,生下來就沒了氣,我們也不想的啊,把她們葬在一起是我們這里的風俗,是為了讓她們地下有個伴,投胎時候不至于孤零零。你說都是我們的種,一口飯就能養活的事,長大了還能幫襯家里,我們為什么要殺死她們?” “有事回局里說?!迸赃叺木炜囍樅浅?。 “行吧,殺嬰的事姑且不說;追我填土的事也不說,就當是我走路不看路,不小心掉進坑里,重達一噸,引發地震,引起局部土地塌方……” 是個人都能聽出紀詢話里的嘲諷。 奚志高倒沒聽出來,還覺得抓住了紀詢的話柄,大喜過望說:“警察同志,你看他也說了,一切就是個誤會!” “——這個,怎么說?”紀詢踩著奚志高的話尾,慢悠悠接上。 他攤開手。 一枚陳舊的紅色蝴蝶結發卡躺在他掌心。 奚志高眼睛直了,瞳孔縮成針尖,眼白泛出血絲,直直地盯著紀詢的掌心一錯不錯,剛才他看見紀詢時都沒露出這種可怕的表情。 “這是我在陷阱中發現的。一個老舊的女人發夾?!?/br> 他對著面色恐怖的奚志高揶揄一笑,合攏掌心,以拇指擦去蝴蝶結發卡上的泥土,再把其輕輕放入霍染因手中。 “看來你明白這代表什么了。這代表著,如果現在讓警察上山搜山,一定會有些了不起的發現?!?/br> “山上不會只有一個陷阱,陷阱中不會只有一個蝴蝶結。畢竟你們這些年來,對許多可憐的女性施展了無數貓捉老鼠式的狠毒伎倆,你們以為群山足夠深,陷阱足夠多,一切的罪證都會在時間里被填埋……” 他笑容淡去,聲音轉冷,冷入骨髓。 “罪證無法被填埋。無論再長再久,她們都會在洞窟中盯著你,哪怕身軀褪去血rou,也要以白骨刻下你們的罪惡?!?/br> “沒有?!鞭芍靖唧@慌失措地叫了起來。他要跳起來,但左右兩側的警察不止面色如鐵,手掌更如鋼鐵,牢牢將他按在地上,逼他面對真相,面對審判。 不止是他,這個村里的男人都驚慌失措起來。 奚志高是他們的頭領,是他們意志的體現,這個偏僻村子的意志達到了空前的統一——可恥卑鄙的統一成集體性的壓迫女性、殘害女性。 “我沒有?!鞭芍靖唧@慌片刻,很快冷靜下來,他不掙扎了,安分守己,重新蹲好,頂著那張憨厚的臉說話,毒汁就在他臉皮底下橫流著,從他的五官絲絲滲出,“警察同志,你可以去問問女人,看那些女人是不是有手機,是不是能自由和外界聯絡;就在前幾天,她們還結伴去了寧市,有這種拐賣法嗎?” 他說到后來,甚至得意洋洋。 “如果真是被拐賣的,她們被打傻了,不會打電話求救,不會趁去城里的機會逃跑嗎?” 全是奚志高在說話。 全是男人在說話。 自紀詢提醒過后,文漾漾本來已經要帶著女人們進屋了,但是女人們就像木頭一樣杵在原地,沒人搭理文漾漾,也沒人進屋。 無可奈何,文漾漾只能站在女人旁邊陪著她們。她感覺到這些女人在顫抖。 她們不說話,她們神色冷漠,仿佛習以為常,但她們的身體還在顫抖,恐懼地直發顫。 她氣血上涌,就要說話,眼前一花,紀詢擋在她面前。 更準確地說,紀詢擋在女人們面前。 “看錯方向了吧。我這么大個人杵在你面前,不看我,看女人?” 紀詢的聲音依然拖著,沒精打采,慢慢吞吞,從他松垮的站姿看,也與偉岸堅毅毫不搭邊,但是文漾漾就是突然明白了,為什么直到三年后,譚鳴九說起紀詢,還是口口聲聲: “那家伙毛病無窮多,矯情作精公主病,要啥有啥??烧撈鹂孔V,是真靠譜?!?/br> 霍染因也站過來,其余警察也站過來,他們站在她們面前,組成一道人墻,隔絕奚志高等人的視線。 女人們都被擋住了,奚志高只能沖向紀詢。 他臉上的怨毒已經遮不住了: “你說你是寫小說的對吧,寫小說的就能胡說八道了?你攔著我看我老婆干什么?什么追獵,什么囚禁,什么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聽都聽不懂!在這里的都是正正經經擺過酒的老夫老妻,孩子都拉拔大不知道幾個了。那些孩子們如今都在外頭打工,日子過得紅火著,有些生了孫子孫女的,還會送回來養,嘍——我的乖孫女就在那里?!?/br> 他指著警戒線外孩子扎堆的地方。 那是紀詢曾送過棒棒糖的小女孩,周圍沒有一個同齡的女孩,小女孩單獨站著,沒有地方縮著了,她就腳尖互踩,茫然不知所措地低下腦袋。 紀詢收回目光。 他微微瞇著眼睛:“您老真是年紀大了,腦袋不太好使了。有些受害者會沉默,有些受害者可不會。您看看我,我像是天生缺條舌頭打落牙齒和血吞的那種人嗎?還是——虧心事做得太多了,這么快就忘了就在一個小時前,你才犯了重罪,險些讓我和泥土相親相愛一家人?” “這整個晚上,就數你最能說……既然這么想說,那我們就來閑聊聊吧?!?/br> 紀詢慢條斯理開始聊: “你們今天晚上對我進行了圍毆追打,這是群體惡性事件,分主犯和從犯。我對你印象非常深刻,我記得你指揮其他人對我圍追堵截,還記得在你們往坑里填土的時候,你把臉湊進來和我說話——從各方面來看,你是主謀,你的罪,比別人再加一等,別人坐個十年牢,你就是死緩;別人死緩,你就是死刑。高興不高興,意外不意外?” 一顆微妙的種子落入鐵板似的村里男人中。 利益總能將人分化——恐懼也是。 “這還不止呢,讓我再想想啊……死么,其實也沒那么可怕,死亡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可怕的是死亡前的準備。你們沒進過局子吧?我來聊聊,先說手你們馬上會接受的審訊。審訊室里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水沒有食物,沒人理你,孤零零的不知白天黑夜,不知何時結束。為什么呢?因為你們過去就是在那些坑洞里對她們這么做的,這是報應?!?/br> 紀詢的聲音輕緩而冷酷。 “審訊之后,你們會被司法收押,沒有律師愿意幫你們這種又沒有人性又沒有金錢的雜碎,所有的犯人都有資格鄙視你們,目光每天都如影隨形,你的吶喊沒人理會,司法審判遙遙無期,所有的這些慢慢摧毀你們的意志,就像你們摧毀她們一樣。這也是報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