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32節
是了,尼龍防靜電手套本就是木匠做工時最常戴的工具之一,如果陸小恩的父親陸平是唐景龍家的木匠,常常出入唐景龍家里,那么手套染上白色油漆和饒芳潔的dna理所當然。 霍染因沒有遲疑,即刻帶人前往幸?;▓@,他敲開202室的門,一個白發蒼蒼,皺紋滿臉的老頭出來開門。 “你們是?”老頭問。 “我們是老陸的朋友,老陸在嗎?”譚鳴九笑嘻嘻接話,他噌亮的光頭總是隨時隨地營造出一副讓人親近的諧星效果。 “出門干活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币宦犑莾鹤拥呐笥?,老頭的戒心就沒了,“你們找他有事嗎?有事告訴我,我等他回來轉達他?!?/br> “小恩在家嗎?”霍染因說,提起之前準備的水果遞過去,“之前聽說小恩動了手術,現在恢復得怎么樣?” 譚鳴九這才知道霍染因進門時在樓下攤位上買水果的用意,他遮遮掩掩沖對方比個拇指:厲害還是隊長厲害,想的就是周道! “太客氣了,上門來看望已經很好了,還買什么水果?!崩项^連連說,讓開位置讓霍染因等人進去,又揚聲沖里頭叫,“小恩出來,你爸的朋友來看你了?!?/br> 屋子里的一間門打開了道縫,門縫里站著個小男孩,陸小恩。 陸小恩身材矮小,臉色蒼白,看著有些虛弱,他的右手抓著個紅色蠟筆,先有點怯怯地望了霍染因一眼,接著將門縫拉得更大一些:“叔叔,你是我爸爸的朋友嗎?” “是啊小朋友,你知道你爸爸現在在哪里嗎?”譚鳴九蹲下身,摸摸陸小恩的腦袋。 “我不知道,”陸小恩搖搖頭,“從我出院,爸爸就再沒來看我了,叔叔,我好想爸爸,你給爸爸打電話,讓爸爸回來吧,小恩很乖,每天都按時吃藥復習,還幫爺爺奶奶洗碗擦地板,爸爸說的小恩都做到了,爸爸該回來看小恩了?!?/br> 門縫開得更大了?;羧疽蚩匆姺块g的內容,小房間里挨挨擠擠著一張床和一個書桌,這些都是木制的,款式也與市面上的有所不同,想來正是他父親自己做的家具。墻壁上貼著小男孩的獎狀和他的滿分試卷,桌上的區域分成兩塊,一塊塞滿了藥瓶,另一塊放著書本和一個ipad,ipad正在播放超人的動畫,他還看見一張正放在桌面的父子合照,照片里的父親披著個蠟筆畫出的紅披風,披風的色剛填一半。 他收回巡視桌子的目光,再看著屋子里的其他位置。他在窗臺上看見好幾只姿態各異,活靈活現的小鳥,猛一眼看去,還以為是外頭的麻雀飛到了窗戶前,再細看,才發現是木雕的擺件。 擺件,他想起奚蕾住所處獨特的、似乎是單獨定制的19個沒有眼睛的人偶。 “這些擺件還挺精致的?!被羧疽螂S意問道,“有沒拿出去賣過?” “賣過?!备M來的老頭笑道,“這門手藝就是拿來吃飯的。有活時打打大件的東西,沒活時做做小件的玩意,做了幾個,就寄放在別人店里賣?!?/br> “什么店?”譚鳴九趕緊追問。 “什么什么工藝店,記不得了,反正是花鳥市場里頭的?!?/br> 譚鳴九又驚又喜,險些叫出了聲,霍染因知道他在驚喜什么,兇手買過花的緣分花藝店就在花鳥市場,與陸平的活動范圍重合! 如果陸平是兇手,就能簡單解釋兇手為什么會選擇一個網上排名并不靠前,現實位置并不靠出入口的花店,因為他熟悉這里,他選擇的是本就是他熟悉的店。 不對,等等。 霍染因想起那天紀詢插入自己發間的手,又恍然意識到——陸平選擇的不是自己熟悉的,他選擇的是奚蕾喜歡的! 他制作了奚蕾定制的木偶,也許……在將木偶一個個交給奚蕾的時候,他喜歡上了這個其貌不揚,但目光明亮,笑起來陽光溫暖的女人。 他本來只是沉默著,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偷偷看著這個女人,他和她的所有直接交集,可能就是那十九個沒有眼睛的女孩人偶。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份暗藏于心的感情,可能變成陳釀,也可能煙消云散。 直到這天,唐景龍找上他。 他帶著奚蕾喜愛的花,敲開奚蕾的門,用繩子捆住她,想問出唐景龍花了大價錢——一顆捐贈給他孩子的健康的腎——想買的答案。 那個奚蕾藏起來的唐景龍不為人知的秘密。 …… 最后,他拿枕頭捂死了她。 屬于父親的心消失了,屬于男人的心復蘇了,他替她喂了鳥,整理了她的頭發,甚至將她喜歡的一只人偶塞入她的手中。 他離開了。 從陸小恩家出來以后,霍染因一面和譚鳴九直奔陸平戶口簿上的地址,一面將陸平的照片發回局里,讓局內重新調出緣分花藝店的監控視頻,將陸平照片與監控視屏內人像進行對比。 陸平并不同父母生活,他有自己的房子,房子所在地是距離幸?;▓@小區半個小時車程的一個老式小區的一樓。 他們到達的時候,局內也傳回消息:奚蕾死亡當夜,陸平確曾進入緣分花藝店,買了一束花! 證據逐一對應,這回霍染因再不客氣,敲門沒人答應之后,直接帶人踹門進入! 門轟然打開,展現在眼前的卻是一個空蕩無人,也無家具的住所,只有清潔劑消毒液的味道,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肆意游蕩,連浴室里的馬桶和洗手臺都被敲掉了,幾乎變成毛坯房。 只要做過,皆有痕跡。 浴室的花色馬賽克瓷磚地板碎了一兩塊,自碎裂的縫隙,他看見褐色痕跡。 血液干涸后留下的痕跡。 “你們是誰,在干什么?”一道聲音從門外傳來,一位胖胖的阿姨好奇地張望著。 “我們是警察?!弊T鳴九迎上前,“您知道這里的主人什么時候走的嗎?” “有一段時間了?!迸职⒁萄壑械暮闷娓鼭饬?,她絮絮叨叨,“反正一星期還是多久前吧,就看見他在在收拾行李,走前最后一天還做木工,嗡嗡嗡的吵死了,那天晚上我出門丟垃圾碰見他,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理人——之后就是搬家公司來搬東西了?!?/br> 譚鳴九將好奇心重的胖阿姨打發走后,再度回來。 “通知檢驗渝衍渝衍科同事過來,”霍染因,“檢查這里血跡是否屬于唐景龍?!?/br> “cao,花色馬賽克瓷磚,血液痕跡,欲蓋彌彰把屋子搬空,這八成就是案發現場了,孫子夠狠,七八十歲的爸媽不說,剛動完手術的兒子也舍得一面不見就丟下,還是個人嗎!”譚鳴九破口大罵。 “不是舍得?!被羧疽蚶淅湔f。 小男孩的屋子浮現在霍染因的腦海,墻壁上的獎狀,桌上的紅披風照片。 “是沒臉回去見兒子——通知各部門,發出通緝令,緝捕嫌犯陸平!” 第二十五章 【二合一】狂風大作,飛沙走石。 紀詢觀察程正。 開門驚雷的效果不怎么樣,坐在對面的程正臉上確實露出了一剎的愕然,只是愕然,并非驚慌,接著他抱歉地笑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這個指責太荒謬了。我為什么要殺了唐景龍?” “因為唐景龍殺了奚蕾?!?/br> “這是警方做出的結論嗎?”程正說,“殺害蕾蕾的兇手已經找到了?” “沒有?!奔o詢實話實說,“我猜的。我只是覺得,兩個相互關聯的案子里,你和唐景龍對于自己的不在場證明都過分成竹在胸?!?/br> 程正靜默不語,沒有阻止紀詢,他不是那種會阻止人的人。 “唐景龍沒有掩飾他留在奚蕾家里的dna,你沒有掩飾那家過分近的飯館。你們都是擁有強烈動機的嫌疑人,又都在第一時間清晰無誤的拿出了可信的時間證明。一擊必殺,一鍵洗白?!奔o詢虛心發問,“你說巧不巧?” “我有不在場證明,是因為我沒有殺人?!背陶簧鷼?,只是很無奈:“還是看證據吧,警察辦案總不能靠猜?” “別誤會,我不是警察?!奔o詢,“我就是個多管閑事喜歡天馬行空的小作者,小說嘛,總是越奇詭越抓人眼球。說這些,就是找點創作靈感。你不如也和我隨便聊幾句對案件的看法?放心,我不會錄音,一個小知識,偷偷錄音沒有法律效力?!?/br> “我知道。我好歹是個老師,懂點法律?!背陶π?,“隨便聊的話,嗯……我確實挺想殺了兇手?!?/br> “哦?!奔o詢不露聲色。 “我是外頭來的,來了快三十年。那時蕾蕾剛出生,我替她接生,名字也是我取的。她是我第一個學生,聰明、好學,還不負眾望,考了出去。她比我有勇氣的多,比這里的大部分人都有勇氣的多……但沒有辦法,這就是命?!?/br> 程正的眉眼垂著。就紀詢來看,程正年齡并不大,可能也五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但他身上卻無時無刻散發著濃重暮色,黃昏已晚,夕陽將下,他以一種認命的態度迎接黑暗。 “她是死了,她因為一個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秘密被殺?!奔o詢說?!澳闶撬睦蠋?,不想聽聽她的未盡之語嗎?” 很長一段沉默。 紀詢能夠感覺出程正似有觸動,他內心依稀在搖擺。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奔o詢放緩聲音,他不在意唐景龍案的真相,他要的是奚蕾案的全部,他說出自己最終的目的,“奚蕾手中有十九個女娃娃。她很珍視它們。我認為她窺探到的秘密也許同這些娃娃有關,同她的出生有關。這個村子的女孩很少,她們……” 程正開了口,他輕輕的,平靜的: “她們都嫁出去了?!?/br> 和程正的溝通沒有到達紀詢預期的效果,倒是律師及時給他發來好消息:“奚正平確定同意遷墳了!” 他將消息反饋給警局,昨天已經商量好了,這里確定以后,警局就會出車,由兩位執勤民警看押曾鵬過來,完成曾鵬最后的心愿。 鄉村偏僻,路上時間久,閑著沒事,紀詢在村里溜達溜達。他也沒去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在田間的道路走走,看看鄉村之后那個種羅漢松的山的入口。 山村很寧靜,冬日里,山下的樹枯了,山上的不知什么品種還綠著,遠望間似一片綠云,罩在朦朧云霧中??稍旗F是黑的,如一只陰沉的眼,居高臨下。 眼不止自山上來,還自紀詢周圍來。 自從離開程正的屋子之后,那種無時無刻不被人暗中窺視的感覺就籠罩著紀詢,紀詢不動聲色,注意周圍。 沒有人長久跟蹤他,只是他每到一處,都有原先在這處干活的人望他。那眼中也沒有好奇打量,只是陰的,同云霧一樣陰,陰沉沉,掛著冷霜。 ——而且,全是女人。 望著他的,全是女人,沒有男人,男人們還聚集在奚正平的院子外看熱鬧,只有女人,分散在各自家中,各自地里,做著活計,如同安心荷。 山村的氣氛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變了,枯枝變得更僵,凍土變得更硬,風都開始凜冽,暗藏著刮人的刀子,謝天謝地,村口的道路上遙遙傳來一陣汽車馬達聲,一輛破破爛爛的白色金標牌面包車出現。 它停穩村口,車門打開,兩位長相一模一樣的年輕便衣警察帶著曾鵬下來,曾鵬手上沒有手銬,當然他也沒有任何要異動的樣子,老實走下來,老實站穩了,只是在看見紀詢的時候,如同看見希望,眼里會迸出些許亮光。 “你們好,我是紀詢?!奔o詢上前,正常人看見雙胞胎都會多看一眼,他也不例外,先多看一眼,再介紹情況,“律師在奚正平家里,我們先去奚正平家中,他擬好了房子轉贈協議,等曾鵬簽字,就可以動工遷墳了?!?/br> “明白?!眱扇嘶卮?,接著他們爽朗一笑,“紀哥,我叫高方,他叫高圓,我們認識你,你的優秀事跡至今還貼在光榮墻上,我們每天去食堂吃飯都會路過?!?/br> “你們提醒我了?!奔o詢說,“下回去警隊我把那些撕掉?!?/br> 兩人愕然。 然而紀詢已經轉身朝村子中走去,沒得說,余下三人跟了上去。到了奚正平家中,周圍來看熱鬧的男人已經走了,奚正平和律師在院子里喝茶,沒見到安心荷,只聽見屋子里傳來點響動,可能在里頭干活。 “人都到了?!甭蓭熣泻?,“都商量好了,雙方把字簽了就行?!?/br> 這時虛掩的門一動,一位婦女自其中走了出來,她手里拿著個托盤,托盤上放著堆成寶塔狀的橘子,她將橘子拿到紀詢四人面前,招呼道:“農村沒什么好招待的,大家吃點水果?!?/br> 紀詢隨手拿了一個。 但大高小高一致擺手拒絕,警察哪能拿群眾家里的東西,曾鵬更沒有心思吃水果,眼睛直勾勾的,全副注意力都飛到了律師拿出來的薄薄的紙上。 “吃吧,吃吧,至少吃一個?!眿D女臉上粉著僵硬的笑容,一個勁將水果往曾鵬及大高小高懷中遞,力氣很大,“村里好不容易來一趟客人,怎么能不吃點東西?” “不用,不是客氣,真的不用?!?/br> 推搡間,托盤傾斜,上頭橘子骨碌碌撒了一地。 婦女哎呀一聲,大高小高連忙彎腰幫忙拾揀。 一彎腰,原本被寬大衣服遮掩的武器輪廓立刻顯示出來。 婦女望著,她臉上的僵硬蔓延到眼里,僵木地望著這處,望著槍支的輪廓。 “謝謝阿姨,您太客氣了,我們真的不用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