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22節
“我怎么跑到你前邊去的?”紀詢接上話,“跑得太慢了,改造出來后多練練?!?/br> “我是——” “我不想知道你是誰,也不想知道你爸是誰,也不想知道你七大姑八大姨三哥六舅九太爺是誰,話留著,省點口水,和警察在局子里說道去,那里有的是說頭?!奔o詢哄道。 “我……放過……我……有錢,”黃頭發喘著粗氣,聲音開始顫抖,“我給你錢……” “哦,多少?” 紀詢一手控制著嫌疑人,一手去摸手機,人抓到了,該給霍染因傳個消息了。 他低頭了這么一瞬間,所以沒看到黃頭發慌亂搖擺的眼珠在捕捉到斜前方一處時,突然凝定,接著驚慌從他泛紅起血絲的眼球中消褪。 黃頭發還繼續說話:“給,給……” “到底給多少?” 紀詢拇指挪向短信發送鍵,都要發了,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霍染因的電話號碼。他嘖一聲,轉調譚鳴九的,但腰突地一痛,冰涼的武器自后頂住他的腰眼。 沙啞的中年男音說:“放開手機。放開人?!?/br> 紀詢的手指凝固在屏幕上方,前方,還被按在墻上黃頭發拼命轉動眼珠,眼珠一路挪到眼角位置。 越來越多的血絲和泛紅在眼球中聚集,一只正逐漸變紅的眼睛牢牢盯著他,黃頭發的嘴唇還在抖,牽動下巴處的痦子,抖出半張怪誕笑臉。 “我給你媽?!秉S頭發一字一句。 第十七章 警察弟弟,幫個忙,扶一把。 是刀。 紀詢的神經在這瞬間緊繃起來。 刮在巷道中的風變得和緩,時間開始悠長而遲緩。背后的刀用力往前一頂,持刀人聲音更加嚴厲: “放下手機!” 紀詢手一松,手機直直落到地面。 黃頭發從他手掌下掙脫了,抬手揉揉臉頰,但只將面目揉得更加猙獰。 他朝紀詢走了一步,驀地抬腳,用力朝紀詢踹去:“追追追,追著去給你媽上墳嗎?看我不好好教訓你!” 鞋子沾到紀詢的衣服,紀詢身體輕微調整,順勢后倒。 刀沒有刺入。 持刀的人甚至微微調整了下方向,讓刀尖朝向外側。 就是這個時候! 紀詢抓住黃頭發的腿,用力一扯,黃頭發立刻失去重心,被他掄動如同人體擺錐一樣撞向持刀人。持刀人在這突發情況中措手不及,被黃頭發撞得踉踉蹌蹌,紀詢同時肘擊在對方手臂麻經處,視線刻意不往匕首處去,等到匕首啷當落地,他再一腳踩住,用力將匕首踢入黑暗! 警戒解除,紀詢緊繃的精神松開了,他上前給了持刀人最后一擊,把人干脆利落敲暈之后,腳轉半圈,轉向癱坐在地上的黃頭發。 一步,兩步。 他越接近,黃頭發越后退,坐在地上,手腳并用地后退。但很快黃頭發的腦袋撞到墻壁,后邊沒路了。 紀詢將要跨過最后一點距離的時候,一串刺啦聲,之前被他踢到黑暗中的刀子重新滑回來,銀亮的光芒晃入他的雙眼。 他立時閉上眼睛。 刀子不會自己滑行。 有人來了。 就在他身后! 紀詢肘擊向后,被人接住,他旋身飛踢,同樣有胳膊與他的腿相撞,極快的時間里兩人交換了多次攻擊,rou體沉悶的撞擊在黑暗中接連響起。 黃頭發看傻了。 天上的月亮施舍下微薄的光,給現場打斗的兩個人畫個模糊的輪廓,黃頭發已經看不清楚誰是誰了,只見面前的兩人斗了一會,其中一個被狠狠甩上墻壁,黃頭發聽到他沉悶的咳嗽聲,聲線熟悉,是剛才追他的人! 另一個也被揍了,他的下巴挨了一拳,整個腦袋后仰,有條藏在衣服中的項鏈飛出來了,下邊串著個很奇怪的長墜子。 那是…… 黃頭發辨別了半天,才認出那是個金屬男孩頭像,下邊還串條陳舊的平安結。 這與其說是吊墜,不如說是個什么掛件吧? 黃頭發的目光被截斷。男人抬手握住還飛在半空中的掛墜,重新塞回衣服里,他的脖子順勢轉了半圈,看向黃頭發:“還不走,等我請你?” 黃頭發如夢初醒,慌忙從地上爬起來,朝巷子外頭撞撞跌跌地跑去。 紀詢捂著胸口站直,他剛剛朝黃頭發逃跑的方向踏出一步,前方刷一聲響,男人不知從哪里摸出把瑞士軍刀,抽出了其中的大刀,還打開手機照明燈,將燈對準刀身照亮。 “……cao?!?/br> 紀詢從牙齒中擠出一點聲音?;瘟怂鄣牡豆庠谑崭钏牧α?,他的汗水自體內涌出來,一層疊著一層,冷熱交混。 僵木開始出現,他開始感覺不到手指的存在。 這時候男人笑了一聲。 他關掉燈,垂下手。 “好久不見,紀詢?!?/br> “……滾開,孟負山?!?/br> 他們認識,不止認識,更是認識過很久的朋友——也分開過很久。 孟負山站著沒有動,他穿著件帶帽兜的深灰色長款薄風衣,名字一如長相,五官英朗,棱角分明,身材高大,還有個扎刺似的刺猬頭。但這份英朗與袁越不同,袁越的堅毅沉默一如山石穩重,讓誰都能放心依靠。 孟負山不是。他的一只腳踏入黑暗,沒有眼睛能看穿黑暗,也就沒有人知道,藏在黑暗中的,是血rou之軀,還是鋼筋利刃。 黑暗里傳來火柴劃擦的聲音。 火焰一閃而滅,接著煙草的味道隨著隱約的白霧在巷道中彌散開來。 這支煙被孟負山咬在齒間,煙頭的紅光明明滅滅,孟負山抽著煙,卻字正腔圓,絲毫不被嘴中香煙影響:“一個吸毒的廢物,你都不當警察了,還追他干嘛?” “一個吸毒的廢物,你攔著我追他干嘛?”紀詢冷冷反問。 “他對我還有點作用?!泵县撋秸f。 “牛逼了,厲害啊,三年不見你一腳躥上了天,都開始跟癮君子拉關系扯交情?!奔o詢不耐煩,“讓不讓?” 孟負山不讓。 剛才被他收起來的瑞士軍刀又出現了,黑暗里,他一下一下玩著刀,銀亮的冷芒如同一點寒星,閃閃爍爍。 “紀詢,天下吸毒的人千萬萬,你管不過來也沒有必要再去管,就當沒看見,這不太難吧。更難的事情三年前你就做了?!泵县撋秸f。 巷道中最后一點活人的熱氣被這句話攪合了。 “你什么意思?”紀詢聽見自己的聲音,十分冷漠。 現場是安靜的,黑暗中的孟負山正在觀察他的表情。片刻,對方說:“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但小語死了是事實,這三年來你醉生夢死也是事實。這也沒什么不好的。只是既然你選擇了這條道路,現在又為什么這么拼命呢?” 紀詢的呼吸開始斷斷續續,前方的刀光隔空壓迫著他的心臟。 孟負山的聲音沒有停止,白色的煙灰夾雜火星落下,繚繞的煙霧遮住孟負山,他的聲音低沉平靜。 “這會讓我覺得,小語還比不上你路上碰見的一個不認識的普通吸毒鬼……紀語,你的親meimei,死在2013年2月9號,這天除夕。還差11天,才到她20歲的生日?!?/br> 刀芒如箭,刺穿紀詢的心臟。 但沒有疼痛,只有一片從傷口炸裂開來的麻木。 黑暗翻涌起來。 他的思維竭力想要站在現在,站在此處,忘記三年前看見的那一幕。 但越想忘記的越忘不了,越想忽略的越被提醒。 不用閉上眼睛,熟悉的一切已經在黑暗中顯現: 他看見自己家的門,暖黃色的光照亮防盜門旁剛剛換上的大紅春聯,上聯“梅竹平安春意滿”,下聯“椿萱并茂壽源長”,橫批四個字,“出入平安”。(*1) 自從他當上警察,家中年年春節都貼平安春聯,恐怕得等到meimei也出來工作,父母才會在門聯上展現出新的寄愿。 他踏上門前腳墊,腳墊來自meimei,上面印著很可愛的大小幾只魚,和老一輩的審美不太相符,她買來時候還和mama犟了兩聲嘴。mama嫌棄meimei快二十的大姑娘了,審美還和小學生一樣;meimei不高興,圓圓的小鹿眼極力睜大,嘴撅得都能掛油瓶了,說自己屬魚的,就是愛魚。 這又是mama和meimei的分歧了,meimei說的魚是雙魚座,mama不懂這些,只認十二生肖。 看報紙的爸爸照例當和事佬,毫無意外先站在mama這邊,訓了meimei一通,問她怎么沒大沒小和mama爭執,接著又站在meimei這里,安撫老婆: 沒大事,一腳墊,買都買了,不用浪費。 mama氣得點了點meimei的腦袋:魚魚魚,成天就知道魚,我看是你給取錯了名字,應該把你名字中的“語”換成“魚”,早晚是個被人下鍋的命。 而后魚兒腳墊就上了門口,當媽的哪可能拗過女兒。 紀詢在這里停了許久許久。所有溫暖的回憶至此為止。 面前的這扇門,是潘多拉的盒蓋子,無論打不打開,罪惡已在此間。 門拉開。 時隔三年,記憶毫無褪色。 他一遍一遍主動回憶著,也一遍一遍被動回憶著。 他知道進門木地板上的一道裂縫,看見散放在玄關的一瓶跌打藥。他知道這道裂縫是爸爸搬運meimei的新衣柜時候弄的,那盒跌打藥也是因為搬運時候扭了腰,才買來的。這藥還是他幫爸爸涂的。 他涂的時候還問爸爸體力活怎么不叫他,都這把歲數了,還要自己上。 爸爸趴在床上,氣哼哼捶床:不就是一個衣柜嗎?你老子我還沒老呢! 他還看見了meimei。 meimei背對著他,長到腰際的頭發幾乎遮住她整個上半身,她纖瘦得像一只竹竿掛了薄薄的帆,撐在原地。 當日瞥見時候的驚異到了今日已經消失了,被火燎干凈了,剩薄薄的灰,積在心底。 但血腥氣卻穿透了時間與空間,讓三年后的紀詢依然被嗆到。 他耳朵邊聽見三年前的自己與meimei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