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9)
他一用力,周圍的瓦片便發出了咔咔聲,碎屑撲簌簌往下掉。楚予昭隨即頓住腳轉身望來,一眼就看見了那只懸掛在房頂下的豹頭。 洛白對上楚予昭震驚的視線,整只豹有著片刻的僵硬,接著就往外大力拔頭。這一下倒是將頭拔出去了,可連帶著兩塊瓦片也從房頂掉落,嘩啦啦摔了一地。 第36章 過福 聽到瓦片墜地的動靜, 砰!房門被撞開,幾名禁衛沖了進來。 洛白顧不得屋內情況,直接撒腿就在房梁上奔跑, 幾只野貓不明所以的跟著跑, 將瓦片又踩碎了幾塊。 小豹從房頂躍上墻頭,又躍到地面,飛快地沖進旁邊的樹林,一口氣奔出好幾個林子, 又飛快爬上身旁的樹,靠坐在樹杈上呼呼喘氣。 偷聽哥哥說話被抓住了,哥哥一定會生氣吧。洛白心虛地抓住旁邊一只也爬上樹的小貓, 捉進懷里攏著, 有些緊張地擼著貓毛。 小貓對他又怕又喜歡, 趴在他叉開的兩條后腿上一動不動。 洛白知道他們在講鬼娃娃的事, 雖然不敢再去, 怕被楚予昭再次抓住, 但又很想接著聽。 只要是哥哥在意的, 他就非常在意。 小豹突然停下擼貓的爪子, 圓溜溜的眼珠轉了轉。哥哥只知道偷聽的是小白,但不知道是洛白啊。 他將懷里的小貓放在樹杈上, 又對著另外樹杈上掛著的幾只貓嗷了一聲。 你們不要跟來了,自己另外找地方玩去。 洛白找到自己藏衣服的那棵樹, 恢復成少年模樣, 穿戴整齊后, 裝著遛彎似的逛向了凝萃宮。 因為剛才掉落瓦片的動靜, 外面的禁衛都沖了進去, 宮門大敞, 洛白也就無人阻攔地進了院子,立在那些禁衛的旁邊。 楚予昭正站在院中,紅四帶著幾名禁衛過來,低聲稟告:陛下,左邊幾間屋子都空著,最右邊是名叫做過福的老太監住著,我搜查了他房間,只有一堆用木頭雕的玩意兒,沒有其他什么東西。 身后一名提著床單的禁衛上前,將床單里裝著的東西展開給楚予昭看。里面是一堆木頭雕刻的小動物,狐貍啊兔啊,造型憨態可掬,栩栩如生。 一直跪在院側的聾啞老太監此時抬起頭,充滿畏懼地啊啊了兩聲,像是在說那些都是他雕刻的。 洛白看見那堆木雕,眼里頓時放出光,可還沒待他看仔細,楚予昭便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都拿走吧。 那禁衛提著床單便走,洛白心底覺得稍微遺憾,但就在禁衛經過他面前時,他突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那氣息對洛白而言代表著陰森冰涼和可怖,讓他在那瞬間,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鬼娃娃在這里。 洛白飛快地打量四周,只看見那些禁衛,卻沒看到鬼娃娃的影子。那氣息隨著禁衛的接近和離開,也跟著濃郁和淡去,讓洛白的目光不由落在他提著的床單上。 鬼娃娃的味道,就在那床單里裝著的木雕里。 眼看禁衛就要離開,洛白突然跑上前,一把抓住他手里的床單。 禁衛被驚了一跳,忙喝道:你做什么? 我看看,我看一下。洛白說。 禁衛經常見著洛白在乾德宮前面轉悠,知道他身份有些說不清楚,不可粗莽對待。但皇帝此時就在這兒,便也顧不了許多,低聲呵斥道:放手。 洛白卻抓住床單不放:我就看一眼啊,看一眼就行。 禁衛想將他手撥開,紅四卻走了過來:發生什么事了? 洛白便也顧不上許多,對紅四道:紅四哥哥,這床單里有東西。 什么東西? 楚予昭本來背對著這邊,聽到洛白聲音后也轉過了頭,皺眉問道:怎么了? 禁衛忙道:洛公子他他不讓將這些木雕帶走。 洛白只得道:我覺得可能吧,也許吧,鬼娃娃吧,嗯,就是這個吧。 楚予昭愣怔瞬息,接著便凝肅神情,道:將那堆木雕給朕拿來看看。 話音剛落,一直跪在院邊的那名聾啞老太監過福,撐在地面上的雙手慢慢摳緊,額角也有汗水滲了出來。 禁衛將床單攤開在地上,幾盞燈籠湊了上來,將那堆木雕照得纖毫畢現。紅四用手扒拉著那些木雕,洛白的眼睛就跟著他手指動,在他拿起其中一只木雕時,眼珠子頓時粘在了上面。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 與此同時,楚予昭急促的聲音也跟著響起:等等。 楚予昭忽地伸手,將禁衛手里的那個木雕奪了過來,速度快得像是怕誰爭搶似的。 那是一只木雕小馬,雕工明顯比其他木雕要稚嫩得多,其中一條馬腿還有些彎曲,且木質呈現出年代頗為久遠的暗沉色,和其他木雕的原木淺色略有不同。 這是我以前給予策做的,這是我以前親手給予策做的小馬。楚予昭的聲音帶著不可抑止的顫抖,暗啞得像是喉嚨里摻入了一把沙子。 他用掌心托著小馬,心里突然感覺到一陣悸動,耳邊似乎有誰在竊竊私語,用氣音輕聲喚著哥哥。 眼眶陡然涌上一陣潮熱,不用詢問,不用證實,此刻他已經確定,予策的魂魄就附著在這只木馬上面。 紅四這時也靠了過來,看著那只木雕小馬,又看看楚予昭,擔憂地喚了聲陛下。 楚予昭臉上似悲似喜,喃喃道:洛白之前說過,予策在對他說話,嘴里念著小貓,小貓其實予策說的不是小貓,而是小馬。他是想給出提示,困住他魂魄的是這只小馬。 楚予昭又注視了那小馬片刻,珍惜地裝入袖中,這才緩緩轉身,看向那名跪俯在地上的聾啞老太監。 你叫過福,朕尚且年幼時,你還教朕做過木雕小馬。予策的這只小馬,就是你指點朕,朕才刻出來的。楚予昭的臉背著燈火,只能聽見他冷硬森寒的聲音。 紅四正想說這太監又聾又啞,就見他抬起頭,粗噶地回道:陛下還記得老奴,老奴惶恐。 你受何人指使? 無人指使。 那你這樣做是有何目的?為何要害朕?為何要害朕的弟弟?楚予昭厲聲喝問。 事干皇帝秘辛,知道的人不能太多,紅四急忙對著身后打手勢。禁衛們立即往后退去,退出了院門,只留下了紅四和洛白。 過福這次卻沒有回答,只慢慢跪直了身體,渾濁的眼睛注視著前方,平靜地道:老奴無話可說。 身后的房門吱嘎被拉開,曹嬪站在門口,臉上的淚痕猶存,聲音尖銳地喊道:過福,你是不是被冤的?是不是? 過福倏地轉身,喊了一聲娘娘。 過福,你伺候我多年,為人老實本分,究竟是誰逼你這樣做的? 過福無聲地哭了起來,咧開已經沒了牙的嘴,嘴里含混地道:娘娘,娘娘,奴才一時鬼迷心竅,連累了您 洛白平常經常見他雕木頭,為人也很和氣,所以心里對他頗有好感?,F下見他哭成這樣,忍不住就往前靠了幾步,想去安撫地拍拍他。 可就在他快要靠近過福時,楚予昭突然大喝一聲:洛白,回來。 ???洛白剛問出口,就覺得脖子被人從后面勒住,頸側也抵上了冷冰冰的尖刃。 別動,都別動,不然我就刺死他。過福激動的沙啞嗓音在他耳邊響起。 洛白這下呆住了,他連忙道:是我呀,經??茨阕瞿镜竦穆灏籽?,我還給你桑葚吃的,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呀?說完便努力要轉頭去看過福,我們認識的,你看看我,看我的臉,你肯定認錯人了。 我讓你別動!也別說話。過福的手往前送了一點,洛白覺得脖子上有些刺痛,似乎有溫熱的液體爬過那處肌膚,立即不做聲了。 還有那個禁衛,如果你再拔劍的話,我就刺死他! 楚予昭一直不動聲色地站著,此時抬手對正在拔劍的紅四做了個阻止的動作,沉聲道:洛白,你別動。 洛白看著對面的楚予昭,見他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便溫順地道:我聽哥哥的,我不動。 過福,你要做什么?曹嬪顫抖著聲音道:主仆一場,我自認這些年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如果你還顧念著主仆之情,就放掉手里的刀,將來龍去脈說個清楚,我再替你給陛下求個恩典,留下一命。 過福拖著洛白退到墻角,背抵著墻,慘然一笑后道:娘娘,老奴自知必死,也沒想過要活,此刻將小公子拿在手里,無非就是想有時間給您說說話。 你放開洛公子,難道陛下就不會給你說話的時間了嗎?紅四喝道。 你我都清楚皇帝的手段,老奴并不想受那些活罪。老奴多年不想開口,只愿在死前,痛痛快快的把話說完。 紅四還想說什么,楚予昭卻冷冷打斷道:讓他說。 過福緊了緊洛白的脖子,朝向曹嬪緩緩開口道:娘娘,前段時間老奴出宮,晚上去了河邊給三皇子偷偷燒紙。 扶著門框的曹嬪站得筆直,在聽見這聲三皇子后,身體微微晃了下。 冬夜,護城河畔已經沒了人,只有水流從結冰的河面下緩緩流淌。過福佝僂著背,提著一盞燈籠,從小路下到河灘,再鉆到了一處橋洞下。 今日是三皇子楚予池的忌日,宮里不允許燒紙,娘娘一整日不吃不喝關在房里,他便找個由頭出了宮,借機給三皇子燒上幾刀紙。 燒至一半時,身后突然響起一道聲音:燒這么紙錢有何用?亡者又收不到,無非是便宜了那些小鬼。 過福從來不喜和人接觸,在宮中時便裝聾作啞,可此時被這聲音嚇得忘記了耳聾的事,陡然轉回身,發現后面大石上,不知何時已經坐了個人。 那是名中年僧人,面容瘦削,眼睛狹小,在燈籠的光照下,左邊唇上一個淺淺的傷疤也清晰可見。 過福今日穿的常服,并不是太監裝束,所以只作沒聽見,轉回頭繼續燒紙。 貧僧談不上通天地,卻也能感知鬼魂。你祭拜的這人不是壽終正寢,可以說死于非命,所以亡魂心懷怨氣,常積不散。而這口氣不除,他永遠也投不了胎,成為孤魂野鬼,被其他小鬼欺凌。你今晚燒的錢他收不到,收不到啊,只白白便宜了那些小鬼。 過福心有怒氣,卻不敢聲張,只想快點燒完紙便回宮??赡巧司棺叩剿砼远紫?,繼續說道:亡者年紀不大,但這怨氣沖天啊如若沒看錯的話,乃是被自己的血親害死,所以心生恨意,遲遲不肯去投胎。 過福的手顫了顫,接著又拿起一張黃紙,沉默地繼續點燃。 哎,再不送他投胎的話,錯過了開鬼門的最后時辰,那就晚啦,晚啦僧人站起身,一邊搖頭一邊往岸上走去。 聽到這聲晚了,過福再也忍不住了,沙啞著嗓音把他喊?。捍髱?,敢問大師,要怎樣做,才能送走亡者? 僧人站定腳步,背朝過福緩緩道:要解決的話不難,但你必須得付出很大的代價。 只要能讓亡者安息,不管付出什么代價都行,哪怕是我這條命。過福嘶聲道。 僧人深思片刻后道:要讓亡者安息,便得了卻他未了的心愿。亡者并非壽終正寢,那唯一的心愿便是除掉那名害死他的人。 除掉害死他的人!過福赫然起身,火盆里跳躍的火光,映照出他蒼老雙眼里的恐懼。 僧人微微側頭,似是嘲諷般嗤笑一聲:怎么?不敢嗎?剛說不管付出什么代價都行,哪怕是你這條命,結果是空口而談,空口而談 過福見那僧人轉身又要走,咬了咬牙道:要除掉害死他的人,并非是我不敢,而是我根本辦不到,連接近他都沒有機會。 僧人轉頭打量他,似是看出了他的決心,片刻后笑道:貧僧倒是有辦法,只要你能拿到想除之人死去血親的生前物品,并且是沒有沾染過死氣的,便可以讓那人慢慢衰竭,像是患了藥石罔顧的病癥,查不出來任何原因,直到最終死去 凝萃宮院子里,幾人都沉默地聽著過福的講述。 過福說到這兒,滿臉淚痕地看向楚予昭:因為要對著尸骨施法,老奴也沒法隱瞞,只得講出被施法的是四皇子,尸骨在龍蟠皇陵,可那行腳僧居然說這也不是什么難事,交給他去辦就行,讓老奴只需要找到四皇子的生前物品。 四皇子年幼時很愛看老奴雕刻小玩意兒,也會拿著自己喜歡的木雕給老奴看,有次便遺落了一只木馬在老奴這兒。老奴本想還給他,結果四皇子就出了事,那木馬就沒來得及還回去。 洛白聽到這兒,忍不住小聲道:你做的木雕我也很喜歡的。 楚予昭瞥了洛白一眼,陰沉的臉上看不出來情緒,只是眼底暗含著警告。 洛白立即不做聲了。 過福似是怔了怔,卻沒理洛白,繼續道:那行腳僧讓老奴回宮取木馬,他去皇陵布陣,老奴擔心他會對四皇子的尸骨不敬,還專程詢問過,要是那樣的話,老奴就不做了。 他側頭在肩上擦了把眼淚,哆哆嗦嗦繼續道:老奴并不想害四皇子,那行腳僧卻說不妨事,只是在棺木旁邊做法念咒,四皇子只是血親媒介,不會有任何影響,老奴這才決定繼續下去。 三日后,老奴便去了和他約定的地址,就是東郊菜市口的鴻順客棧。他正等在客棧,說已經去過皇陵,布好了陣法。老奴其實心里起了疑,哪有幫人幫成這樣的,還專程趕去皇陵布陣,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就算是中了他的套,也只得咬牙做下去了。 他給那木馬做了法,并還給老奴,說只要那木馬顏色變黑,便表示法術反噬,必須得用三根銀針刺入木馬頂,法術便會繼續。 過福又看向曹嬪:娘娘,老奴被那行腳僧迷了心竅,信了他說的不會對四皇子有任何影響,并不知道他會對四皇子的尸骨做出那等事,結果反倒還拖累了您。 他涕泗橫流,用腳后跟踢了墻壁三下,嘶聲高喊到:娘娘,過福陪了娘娘這么久,不能再伺候娘娘,以后得娘娘自個兒走下去了。過福沒法子給您磕頭,這三聲響,全當是給娘娘磕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