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7)
李由適時向沈飛云解釋:公子同侯爺年輕時生得有三分相像,陛下病中認不清人,應當是將公子認作侯爺了。 沈飛云本感沉重萬分,聞言卻不禁微哂。 看來李總管不知他是沈照夫婦的養子,并非親生,這才出言討好。 果然是人精。 就連皇帝臨死前,病得神志不清之時的呢喃,都能被隨口拿來胡謅,當做人情轉頭賣出。 伯父。沈飛云坐在床邊,輕輕喚了一聲,用上巧勁拾起皇帝的手,指尖搭在手腕上把脈。 幾下微薄的脈動過后,他確認無誤,已經沒救,且就這幾日之間。 啊皇帝喉間發出不似人類的聲響。 他聽到沈飛云喚他,眼中糊成一片,瞧不分明,耳朵也不靈敏,辨不出嗓音,只曉得有人稱他伯父,因此把沈飛云當成了簡亦善。 下去。 這兩字說得干脆利落。 沈飛云略感驚訝,緩緩松手,疑惑著起身。 不是。李由微笑著按住他,公子誤會了,陛下將公子當成賢王,這才叫你下去,并不真是指你。 沈飛云將信將疑,重新坐定。 果然皇帝使出力氣,下一刻回光返照似的,猛地抬手,嗬嗬有聲:沈你來了么 一句話沒頭沒尾,斷斷續續,聽得沈飛云好不難受。 李由回頭,語帶歉意:賢王,還請你回避片刻,等陛下同沈公子敘完舊,再同王爺交談。 簡亦善深知多說多錯,少說少錯,這般情景下,笑也不是,哭喪著臉也不是,只面色沉靜,點頭告退。 室內很快只余下三人。 沈公子,陛下有話要問你。李由開門見山道。 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絕無隱瞞。 信得過公子的人品。 李由這一句話說得,叫沈飛云忍不住大為感嘆。 別的不說,他如今是何形象,他再清楚不過,那是滿門通吃,連掃地大媽都不放過的狠角色。 說信得過他的人品,當真是一句緩和的場面話,類似于碰面寒暄所用的你吃了嗎今天好似有些微冷,叫人會心一笑,心中熨帖罷了。 李由趴到皇帝耳畔,輕聲道:陛下,沈公子已到,如今就在床邊,老奴待會兒問,陛下滿意便點點頭。 皇帝病得太重,也不知為何還能聽懂李由的話,或許因為從小相伴,頗有些親人間的情誼在。 快問?;实垅稽c頭,反手握住李由,眼角滲出淚花。 李由懇切道:沈公子,這些問題事關緊要,還請以天下蒼生為重,不要顧念賢王一人,因此說出違背心意的話來誆騙我們。 這是自然。沈飛云鄭重頷首。 李由笑了笑,權當例行公事,倒也不在乎沈飛云的回答,或是心中早有定論,沈飛云再說出花來,他也難說相信。 第一個問題,李由緩緩道,當初噬心蠱究竟是誰所下,從何而來? 沈飛云一聽即知,雖有兩個問題,但前一個無關緊要,只為了隱住后一個問題,叫他掉以輕心罷了。 因為噬心蠱是誰所下,早有定論,即便皇帝后來想出一二奇異之處,也不會全然推翻,畢竟當初簡亦恪被拆穿后的反應,早已說明一切,沒有任何可以為之辯駁。 至多,再往深處想。 簡亦恪緣何能夠如此膽大包天,恐為人所利用,而唆使他的人,最明顯的便是一直為他獻上民脂民膏的圣火教。小公子莫聽風同太子勾結多年,嫌疑最深,有了他,幾乎不用再想他人。 而簡亦善從施紅英手中得到蠱毒,又被簡亦塵要了過去,這些人中,簡亦善的看來最是無辜。 如果追究,蠱毒來源于施紅英,她是何目的? 簡亦塵又懷著何種心情去討要蠱毒,最后轉交給莫聽風? 彎彎繞繞思考下來,皇帝心中被繞進去大半,兩年中才會不讓簡亦塵回京,又重用提拔簡亦善。 而這許多,最關鍵的是,噬心蠱從何而來,轉手幾人。 沈飛云昨夜早已想得一清二楚,可卻當做頭一回聽到這問題,開始深深思索起來。 公子慢慢想,李由道,這些事可要想仔細,一個不留神,若是被人蒙騙還好,如果刻意說了假話,日后陛下好全徹查,可是欺君之罪。 說到此處,李由笑了笑,補充:公子肯定也不想傷侯爺的心,叫他為你掃尾cao心。 沈照說一不二,權力極大,他這是告誡沈飛云,別妄圖叫沈照幫忙兜底,否則真是傷了忠心耿耿的老臣的心,叫沈照難堪。 我只說自己清楚的,絕不作假。沈飛云神色泰然,不卑不亢,邊回憶邊道,噬心蠱的來源并不清楚,但我是如此猜測的 接著,從三年前青州開始講起,醉春樓、宿雨峰分壇。 再到玉楓樓被莫聽風劫持,凌霄觀會面,而后隨太子趕往大明宮。 最后就是漠北蒼風城,別雪酒肆與莫無涯一戰。 這些說明白,費了大半個時辰,事無巨細,惟獨隱去了前幾日,自宜輝坊到落英閣的發現,隱去了昨日侯府同不知是簡亦善,還是蘇浪的交談。 這樣一來,太子用噬心蠱給皇帝下毒一事確鑿無疑,而簡亦塵坐收漁翁之利的心思也溢于言表。 更何況 李由又問:聽公子的意思,一點金里面含毒,是二皇子所為? 他可沒有這么說。 沈飛云模棱兩可:我方才把脈,伯父如今的脈象,是中了稀釋過的玄火劇毒,如果不是被下在一點金里,恐怕就要懷疑御膳是否可疑。 他給出兩個選擇,實則無異于坦白。 一切都是簡亦塵所為,不過我得罪不起他,你們心里明白就好,我沒有直接承認,是你們猜出來的,與我無關。 老奴知道了。李由顯得很感慨,不知是真是假,叫人捉摸不透。 他沉默了片刻,寂靜中面上神色多次變幻,是感慨過后的極悲沉。他握住沈飛云的手,眼中已泛起熱霧。 陛下一生命途多舛,少時韃虜屢屢來犯,先皇揮霍,冗兵耗費巨大。陛下承蒙侯爺傾力支持,方能從眾皇子中脫穎而出,勵精圖治,使得國庫充盈,裁冗兵、建精軍,滅大燕余孽,除匈奴邊夷。 這一段話說得情真意切,就連沈飛云都幾乎要為他掬一把同情的熱淚。 李由抬手,用生了白斑的手拭去眼淚,接著道:也正因一心撲在國事上,又深愛元后,是以子嗣稀薄。唯二的皇子,他都盡心盡力地撫育成才,可 沈飛云拍了拍李由的后背,安撫對方。 可皇子卻各自為政,全不領陛下這一番老父的拳拳愛切,真是 李由說到這里,哽咽不止,再說不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整本書里,只有許清韻說實話,別人的話聽個響就得了,哈哈哈。 1.此文晉江獨家授權,只有晉江是正版 2.感謝所有觀看正版的小天使,親親抱抱舉高高 3.其余創建網站爬蟲扒文非法盈利的賴皮盜文狗請自重,請勿知法犯法侵權 第82章 沈飛云還能如何反應,只得哄著李由。 李由說完皇帝如何不容易,又開始訴苦,講自己這些年的辛苦,任勞任怨,還曾遭受廢太子的監^禁,一度以為自己就要隨皇帝駕鶴西去。 他說得動情,又極富技巧,沈飛云聽來也倒沒有太過厭倦,甚至還有些津津有味。 沈飛云覺得意猶未盡,李由卻點到即止。 李由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瞇起一雙通紅而渾濁的老眼,強顏歡笑道: 陛下交代老奴的問題,公子答得再詳盡沒有,實在感激不盡。許多事不必追究得太分明,公子以為呢? 得過且過。沈飛云信口隨了一句。 李由點頭起身,也扶起沈飛云,道:不瞞公子,陛下病得太重,太醫說是熬不過這個冬日,時日無多。老奴自幼伺候著,如今也想單獨陪陪陛下,還請公子諒解 沈飛云一聽便知,單獨兩個字,是在委婉地逐客。 他原本計劃著,離開前要說一些漂亮的場面話,比如伯父洪福齊天,一定能轉危為安。 但李由既然承認時日無多,他也不便再說這樣的話,顯得在打臉一般,不懂人話,瞎客套。 沈飛云當即知情識趣道:我這就走,聽說有道館靈驗得很,我去為伯父祈福。 李由領著沈飛云往外走,破涕為笑,連連夸道:難為公子這樣上心,也不枉陛下時常念叨公子。 沈飛云暗笑,兩年來他從未被召見,皇帝恐怕還不待見他,嫌他風流滿天下,給癡心的沈照抹黑,真念叨他也是斥責。 說話間,沈飛云告別,剛走到門外,想拉著簡亦善一起離開,便聽見李由喊道:賢王請留步,陛下有請。 沈飛云見老友進門,覺得自己等候也沒有什么滋味,便邁步向外,好一陣后走出宮門。 他鉆進馬車中,等著簡亦善一同歸家。 可等到饑腸轆轆,日薄西山,簡亦善也未出來。 正當他開始略感焦急之際,虬髯大漢疾步而來,同他說:沈公子不必再等,請容我派人送你回侯府。 沈飛云想了一下,微微抿笑道:有勞。 三日后,兗州反。 次日,罷免簡亦塵的消息傳遍長安街頭巷尾。 一切誠如沈飛云所料,是一早落入蘇浪與簡亦善的算計中。 除夕夜,皇帝薨。 是夜,沈飛云吃完晚飯后,趁沈照入宮,問石莉萍:母親,你是燕國人? 石莉萍夾菜的手微微一頓,接著若無其事,淡然將菜放入口中。等細嚼慢咽,擦干凈嘴后,她才掀起眼皮,懶懶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父親曾興兵圍剿燕國,你又為何肯嫁給他。沈飛云右手緊握筷子,低下頭,不敢直視對方。 石莉萍輕笑一聲,搖了搖頭:正是因他帶兵攻打我們,我才最終嫁給了他。 為何?沈飛云倏地抬頭,分外以后不解。 因為我的父母是燕國皇室的奴仆。石莉萍平靜地敘述,語調有一種置身事外的奇異,燕國被滅后,他們被迫殉葬。我因根骨奇佳,且自幼伴隨公主長大,因此逃過一劫。 沈飛云啞然失語,不知如何分辨,只好一言不發。 石莉萍揉了揉眉心道:那次浩劫死的多是皇族子弟,只公主在外未被殺死。其余死的奴仆,不是為武帝所滅,反是死于燕國人之手,被活生生填入坑中。我就站在公主身旁,眼睜睜瞧著。 她口中的公主,想來是慕容雪,也就是改名異姓后的許清韻。 父母被推入坑底,百十人凄嚎,我卻將他們呼喚我的聲音,從那凄嚎中分辨出來。幾十年來,我耳畔從未停過這聲響,總聽見他們叫我 石莉萍怔了片刻,柔聲道:我總覺得,能一直聽見這慘叫聲,是他們沒有離開我,至今仍在守護我。 沈飛云肅然起敬,佩服起母親的好心態。 或許,到了這地步,石莉萍還能安然地過著日子,也不得不苦中作樂。 石莉萍將碗筷疊了起來,收拾片刻,一直挺直的脊背也忽地佝僂起來。 沈飛云還以為就說到此,往燈下一瞥,忽地發現母親鬢邊白發叢生,頓時心中一酸,準備出言寬慰幾句,而后回房歇息。 可石莉萍卻放下碗筷,忍耐片刻,等面色沉靜后,繼續說了下去。 他帶兵攻打我們時,我加入燕國軍隊,打到最后,浴血力竭,等再度醒來,就是在他的軍隊里。原來我只穿了一襲白衣,又是女子,他們以為我是被誤傷的,就救了回來。 沈飛云終于明白來龍去脈。 石莉萍不善言辭,說了這許多話,覺得已經足夠清楚,至于和沈照如何相戀結婚,則不在她考慮范圍內,因此略過不表。 沈飛云長嘆一口氣,問:你恨過父親嗎? 石莉萍當真想得十分認真,沈飛云毫不懷疑,二十多年里,她一定考慮過千百次,可每一次或許都要再由頭想過。 可每一次答案都相同。 她說: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恨不恨沈照,可她稀里糊涂來到了中原,稀里糊涂地同沈照成婚生女,因此恨不恨她不知道,但她的確是愛著這個男人的。 一刻鐘后,燭火快要燃盡,周遭開始變得昏黃,于是兩人都懶得再說話,轉身各自回了房間。 接著便是發喪,新君即位。 至此,沈飛云才有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再不敢相信老友竟然登基,也不得不接受現實。 他心中最關切的事,除了簡亦善能否穩坐皇位,還有便是他何時能見到蘇浪,同蘇浪回揚州了度余生。 他還未見到蘇浪,一個月后,卻先聽到簡亦塵進軍長安的消息。 簡亦塵堅信自己才是儲君,大肆宣揚簡亦善得位不正,害死孝文帝,并以清君側為由,打了進來。 沈照發兵圍剿。 而兗州與青州早已謀反,閆肆帶領圣火教抵御,其后揚州出兵,很快平定兗州、青州的動蕩。 約莫半年后的盛夏時節,沈照才生擒簡亦塵,將人扣押回朝。 沈飛云也已半年沒有見到蘇浪,去打攪蘇潮夫婦碰了幾次冷臉后,便心灰意懶,惱恨蘇浪為何不來見他。 簡亦善更是繁忙,兩人雖時常碰面,但沈飛云總見老友愁眉不展,或是批改奏折,又罵又笑,心中也頓覺乏味,漸漸有些疏遠。 一日黃昏,侯府外響起轆轆車輪聲。 沈飛云急忙快步趕出,見到阿姊回家,大為驚喜。 都快有一年沒見到你了。他迎上前去,見得沈晚晴身后有好幾輛馬車,知道大姐在忙活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