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8)
我在外面的時候,忽然想起,沈飛云雙手環抱,淡然道,我的鮮血好似服下兩枚特質的解藥,就不必去死。 湖水老人原以為沈飛云來目睹他的慘狀,看他如何悲慘地死去,不料絕處逢生,竟能聽見這樣一句話。 在毒血的折磨下,他早已精疲力竭,方才那幾個字也可算作回光返照,而聽到能活的言語,當即爆發出驚心動魄的求生欲,重重朝沈飛云磕了一個響頭。 他哭著哀求:饒了我。 這三個字,說得分外爽快利落,響亮干脆,簡直不能算是將死之人的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身強力壯。 沈飛云算了一下時間,覺得對方當真厲害,能拖到現在還不死,又踟躕許久,心想若是在他思考時,對方就此死去,那也算天意如此。 大概是湖水老人命不該絕,天意要他在世上繼續茍延殘喘,于是等到沈飛云想出答案,他還沒有斷氣。 我要你辦一件事。沈飛云款步上前,變戲法般,從懷中掏出一粒鮮紅的藥丸。 他半蹲,低頭道:你回到長安去,找沈照,告訴他增兵冀州東北邊境,聯合冀州牧做好防范,動作輕巧,不要驚動人。切記保密,不要叫許清韻和石莉萍,或是別的任何人收到風聲。 湖水老人猛地點頭,點完頭,他終于力竭,徹底撲倒在毛氈上,徐徐閉上了雙眼。 沈飛云點住湖水老人周身保命的大xue,不再耽擱,直接將紅色解藥拍入對方嘴里。 片刻之后,湖水老人剛剛斷絕的呼吸續上,心跳脈搏開始恢復。 沈飛云警告道:這解藥就連許清韻也沒有,我只做出一粒,剩下的只等我回到長安再說,你千萬別偷jian?;?,妄圖欺瞞我。 我我曉得湖水老人斷斷續續道。 沈飛云明知此人不可信,可情況特殊,又不得不用他,心想自己該做的已經做到,該說的也已說盡,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他一把拎起湖水老人的衣領,將人帶入客房中,最后警告道:這毒血必要服用兩粒解藥,而我只有一粒,且效果難說,你不要心存僥幸,你不是我的對手。 不敢。湖水老人癱在床上,十分識時務。 沈飛云點了點頭,面上淡淡,并不表示相信與否。 他直接取下扇墜,扔在枕邊,吩咐道:帶上這枚積年寒冰玉,父親一見即知。 明白。 沈飛云說完,也不在乎對方的回答,轉身替人掩門,接著便走開,回到蘇浪所在的臥房。 誰?一道虛弱而警覺的聲音在屋內響起。 沈飛云頗覺驚喜,聽聲音蘇浪似乎半昏半醒,否則不至于連他的腳步聲也分辨不出,但能這樣快恢復意識,當真不容易。 也虧蘇浪正年輕,內力充沛,且求生欲極其強烈,這才能夠抵擋這煉獄般的折磨與苦楚。 是我。沈飛云坐在床沿,輕輕撫摸蘇浪的臉頰。 沈飛云?蘇浪試圖睜開雙眼,但沒有多余的力氣,只能低低地喚了一聲。 他想要伸出手,握住沈飛云的手,或者拉住對方的衣袖、衣擺,或者直接抱住對方,可他無法動彈。 沈飛云留意到,直接伸進棉被中,抽出蘇浪的手,與其十指交握。 我問你,你能和我說實話嗎?沈飛云輕聲道。 蘇浪卻失去動靜,聽到沈飛云的聲音、握住溫暖修長的手、嗅到令人安心的氣息,他已沒有再多奢求,深深昏睡過去。 沈飛云哭笑不得,脫去靴子,躺進棉被中。 知道身旁躺著的人是蘇浪,和以為同枕共眠的人是祁郁文,這滋味大不相同。前者雖在極糟的境遇中,他心里又大為凝重酸楚,卻仍然有說不出的微弱甘甜。 沈飛云一晝夜沒睡,熬到現在,費盡心神,也是疲憊不堪,頭沾枕頭沒多久,很快便去見了周公,只是心中有所擔憂,因此不能深眠,有一點響動就能瞬間蘇醒。 因屋子與外面隔絕,室內一片漆黑,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約莫是幾個時辰后,沈飛云被身邊人的動作鬧醒。 他克制呼吸,裝作依舊沉睡,很快側臉處傳來滾^燙的呼吸。 蘇浪傷得很重,幾乎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從昨夜一直發熱到現在,因此身子、呼吸也比尋常要熱。 照理說,蘇浪應當剛醒過來,意識都不見得恢復多少,更是虛弱不堪,沒有力氣,但他見了沈飛云,再難克制,忍不住在人臉上重重一吻。 交握的手收緊,仿佛想如此黏上一輩子,再不松開。 這個色鬼。 沈飛云雙頰微紅,忍不住在心里罵道。 他還以為蘇浪醒后會做些什么,竟然是來親他。蘇浪當日頂著莫聽風的容顏,來同他做最后的道別,也是情不自禁地親吻他,和他忘情地觸碰擁抱。 沈飛云被逗笑,再不能裝作沉睡,只好出聲問:你方才做什么? 蘇浪沒想到自己會被抓包,昏昏沉沉間,忘了要裝作祁郁文,只一心以為自己正是蘇浪的樣子,而沈飛云心無芥蒂,同他親密地睡在一處,心中別提有多快活。 事實上,他是被痛醒的,且一直苦不堪言,但既然無法排解,只好默默忍耐,在痛苦的間隙,咂摸出一點別樣的滋味。 餓。蘇浪不愿回答沈飛云的調笑,于是吐出這一個字,接著又說了一個渴字。 沈飛云只好認命地爬了起來,準備替做飯倒茶,只是 松手。他拍了拍蘇浪的手背,不由得又氣又笑。 蘇浪卻握得更緊,他又有能有多少力氣,沈飛云只輕輕一掙便能離開,只是沈飛云也貪戀這來之不易的溫暖,不愿率先松開。 不蘇浪艱難地搖了搖頭,聲音暗啞難聽,像是最劣質的管樂器。 沈飛云沒有法子,只能像哄小孩般,柔聲道:很快,我去去就回,你快兩天沒有吃飯了,再這么下去,就要渴死、餓死了。 不蘇浪倔強道,不餓,不渴 沈飛云見不能放任下去,于是笑罵一聲胡說八道,抽手起身。 蘇浪猛地驚醒,瞪著清冷的雙目,卻因室內一片漆黑,加上極度虛弱,只能看見一團模糊的黑。 他恨恨道:別走。 第56章 這般生龍活虎。沈飛云啞然失笑,搖了搖頭,還當你痛得要死要活,生怕你一個不留神就先我而去,結果為你好,你還不當回事。 說完,又是拍了拍蘇浪的肩膀,好言勸道:我不走遠,就去廚房燒水做飯。 蘇浪病重,根本沒有幾分神智,說話做事全憑自己心意。沈飛云的話到了他耳朵里,就成了沈飛云還是棄他而去,于是他大為心痛。 陪我。他隱隱約約明白一些,以為自己快要死去,彌留之際,你不要 沈飛云聽到彌留之際這四個字,氣得額頭青筋都不經意綻開。 他輕斥道:瞎說什么!哪里就這么輕易去死,你太瞧不起我了,有我在,你別想死。 我蘇浪還想再說什么,可說得太多,身體支撐不住,喉嚨里一陣陣辛辣。更別提他肺葉受損,每一次呼吸都像受刑,說話則愈發疼痛。 沈飛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住油燈,走到角落,掀開油桶的蓋子,舀了一小勺添上,而后點火。 屋內燃燈,他便將門微微開了一條縫,接著坐在床邊,將油燈擱在床頭的矮桌上。 燈火下,蘇浪的情形一覽無余,額上、鼻頭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雙眸模糊不知看向何處,嘴唇干涸起皮,青紫一片。 沈飛云蓋住蘇浪的小半張臉,低頭在人嘴上親了一下,呢喃道:我會回來,聽話。 這一招果然奏效,蘇浪再不出聲。 沈飛云只覺得掌心微癢,是對方的睫毛輕輕刮蹭一下,就此安心在他掌心閉上雙眼。 我會陪你很久,從開春到暮春,只要你不走,我就一直在。沈飛云輕嘆道。 他察覺到掌心的溫度過高,于是走到臉盆旁,拾起擱在上面的素帕,重新洗凈擰干,將蘇浪的臉龐擦了一遍,接著疊好放在額頭上。 做完這一切,他才系緊衣帶,走去廚房。 沈飛云經過昨夜燒水,有了一些微末的經驗,這次好了一些,很快燒了滿滿一桶水。只是煮飯到底不擅長,耗費老半天的工夫,才煮了稀薄的一鍋粥。 他熄滅爐灶里的火,掀開蓋子一看,熟是熟了,但他下手沒有數量,本想煮個三四碗,結果恐怕十個人都喝不完。 他洗干凈碗筷,先自己喝了滿滿三大碗,感到有些飽,再盛了一大碗,端了回去。 沈飛云走回床邊,舀了一勺遞到蘇浪唇邊,道:張嘴。 蘇浪迷迷糊糊,聽到熟悉的聲音,頓時放松,依言照做。很快,干枯泛紫的雙唇得到滋潤,不再像老樹皮一樣粗糙開裂。 沈飛云仔細觀察,發現蘇浪并沒有吞咽,而是將粥水含在嘴里。 咽下去。 蘇浪渾身疼痛,吞咽的動作對于尋常人而言,再簡單不過,可對他來說,就像是刀割的刑罰,因此他下意識抗拒。 沈飛云不禁皺眉,再度勸道:咽下去,你現在正需要水和糧食。 蘇浪神色痛苦,強忍著不適,將嘴里的粥水咽了下去。果然,隨后胸口一陣陣抽搐,像被鋒利的刀劍割過,將原來的劇痛都一并蓋過。 沈飛云見他如此,心中也不住難受起來。 他擱下碗筷,嘗試了幾下,因蘇浪~xue道易位,他不敢輕易動手,這次終于點對一處,止住了蘇浪的疼痛。 這樣一來,你不會再這么難受,只是痊愈的速度會慢上許多。沈飛云解釋道。 說完,他重新端起瓷碗,一勺勺舀過熱粥,遞到蘇浪唇邊。 蘇浪吞咽的速度極慢,這一碗粥,少說耗費了大半個時辰才喝完。 沈飛云又舀水給他,喂到最后,蘇浪再不張口,知道對方已經吃飽喝足,于是停了下來。 沈飛云接著去給湖水老人端了兩碗粥,直接擱在桌子上,說了一聲后便轉身離開。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天,蘇浪終于有些清醒過來,身上的溫度也逐漸恢復正常,不再像之前那樣,燙得駭人。 醒來之后,他回想發生的一切,還沒來得及慶幸自己還活著,就察覺到身旁躺了一個人。 意識到沈飛云與他同枕共眠,還小心翼翼照料他,放任他的輕薄,又對他十分親昵,蘇浪的腦海頓時一片空白。 我當真會殺了你。 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 他終于想起,他現在還是祁郁文,以師兄的樣子出現在沈飛云面前。 從青州相遇,到長安易容成莫聽風與沈飛云糾纏,而現在他是師兄祁郁文的模樣,可就是這樣,沈飛云依然 離別之際,他分明說過,沈飛云若是再移情別戀,他會將人困住,只有他一人能夠看到。 為什么,他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接納沈飛云喜歡莫聽風一事,如今又要說服自己沈飛云又喜歡上了祁師兄。 為何總是如此? 你醒了?沈飛云動了動,含笑道,繼而起身去點燈。 點完燈,他躺回床上,枕著胳膊,靜靜凝望蘇浪,覺得這是難得的好時刻,兩個人重逢半年有余,多是分別,少有這樣安寧相望的光景。 蘇浪緊攥拳頭,目光落在沈飛云臉上,喉結滾動,沙啞道:我是誰? 你自然是蘇浪無疑。 沈飛云笑了笑,將剛要說出口的話收回,溫柔應答:你是蘇浪的師兄,是流岫城主辛含雪的大弟子,你是祁郁文,對么? 我是祁、郁、文。蘇浪喃喃幾遍,閉上雙眼,嗤笑一聲,點點頭,不錯,我還能是誰,我便是祁郁文。 你很喜歡我?沈飛云伸手,將蘇浪的鬢發撥至耳后,你奄奄一息時,嘴里喊的是我。我要去為你倒個水,你拉著我的手,模樣可憐。你第一次醒來,什么也沒做,只親了我一下。這些,你承認么? 蘇浪拳頭緊攥,太過用力,手背上的傷痕就此崩裂,鮮血滲入棉被里。 之前半昏半醒間做的傻事,隨著沈飛云的問話,一件件在腦海中浮現,不停刺痛著他。 雙眸逐漸泛起血絲。 他咬緊牙關,胸膛劇烈起伏。 幾次深呼吸后,蘇浪忽地泄勁,唇瓣翕動,有氣無力道:承認,我承認,我我 原來你喜歡我。沈飛云大為歡欣,只覺自己先前所有的付出都值得,都因蘇浪的承認,自己心中的快活就輕易翻倍。 蘇浪痛心疾首,恨不能自己早早死去。 他為何要在臨死前念著沈飛云,覺得自己爬也要從地獄里爬出來,再見對方一面才肯去死。 如今他活著見到了沈飛云,難道就真的如愿?他只覺得生不如死。 沈飛云一想到蘇浪孤身應戰,明知之前分別時,可能會是兩人最后一面,卻也什么都不說,還想瞞著他,心中壓下的氣憤又重新冒頭。 祁師兄,沈飛云將這三個字咬得極為清晰,你之前在馬車中,義憤填膺,替師弟蘇浪出頭,惱恨我移情別戀莫聽風。沒想到,如今輪到你自己,要來搶師弟的心上人。 蘇浪善于觀察人心,可或許當局者迷,他從來也看不透自己,也看不穿沈飛云的心思。 他將近二十年,都在學習如何拋卻自己的情感,將別人的愛恨情仇融入自己的面具之下。 萬萬沒想到,自己也能有這樣痛徹心扉的滋味,痛到頭腦開始一陣陣抽疼,指尖發麻、心臟收緊。 沈飛云性子散漫,但不代表他不懂揣度人心,事實上他最會察言觀色,只是偶爾輕笑著譏諷兩句,很少真血淋淋地發表誅心之論。 不知為何,他一旦知道蘇浪喜歡自己,喜歡到不能自已,就生出了十分惡劣的心思。 但他也懂見好就收。 此刻,蘇浪整張臉皺成一團,眉目間的痛苦遠勝此前任何一刻,仿佛致命的鞭傷與劍傷不足為道,而沈飛云輕飄飄的幾句話倒能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