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
沈飛云說完,推著蘇浪的肩膀,叫人坐在鏡子前面。 我替你梳頭。 蘇浪收斂淺薄的笑意,盯著昏暗的鏡面,只能瞧見沈飛云的腰,以及對方那一雙干凈的手。 這一次有了梳子,沈飛云梳得很是齊整。 你知道我為什么不用自己的容貌嗎?蘇浪懨懨地瞥了一眼鏡中精致的容顏。 沈飛云順勢問:為何? 因為這種易容特殊,臉上的面具要兩個月才會脫落,無法解開。 蘇浪轉過身,抬頭望著沈飛云,說:如若可以,我也想用本來的面貌見你。不敢說大話,比陸月染的皮囊應當好看上幾分。 第17章 等梳好了頭,圓月一輪隱隱綴在昏黃的天空之上。 沈飛云將門打開,笑道:月上柳梢頭。 人約黃昏后。 他又從柜中取出一頂蓑帽給蘇浪帶上。遮去陸月染的臉,可以省下很多煩心事。而且看不到陸月染的臉,也方便沈飛云想象蘇浪的樣貌。 走吧。沈飛云牽起蘇浪的手,邁步出門。 蘇浪邊走邊問:朋友之間也須牽手? 我們是特殊的朋友。沈飛云側臉,俏皮地眨了眨眼,世上再沒有一對中了情蠱的人,能像我們這般平和;也不會有純粹的朋友,像我們這般親密無間。 長廊外的斑竹、蕉葉隨風擺動。 蘇浪的面紗也隨著清風微微舞動,當每一陣風過之時,光潔瑩潤的下頷便若隱若現,好似歌者猶抱琵琶半遮面。 月中,醉春樓里歡聲笑語不絕于耳。 這一點,方才兩人在屋內已有體會;出了房門,笑談聲更是錯綜嘹亮。 再行幾步就是水榭歌臺,歌女的樂曲已唱到尾聲,最后的長音越來越悄,越拉越哀,直至終于斷絕。 好 喝彩聲、掌聲紛紛而來,一波高過一波。 等到沈飛云踏上亭臺的階除,掌聲才漸漸平息下來。再靠得更近些,就有人留意到他。 沈二!一位幞頭褐衫的男子抬手招呼,上次一別,已有半年未見。原來你在醉春樓里,早知就去約你下棋了。 沈飛云松開蘇浪的手,回禮道:陳兄,好久不見。 你走之后,我想出破局之法,待會兒再去對弈如何? 今日還是算了,我們改日再約。沈飛云擺擺手拒絕,我得陪朋友幾日,恐怕抽不開身。 陳方早就注意到蘇浪,只是不好直接開口問,既然沈飛云提起,他也就順勢開口:身旁的這位姑娘是? 沈飛云失笑,無奈地搖了搖頭。 蘇浪臉上的易容雖然難以除去,可身上的那一層假皮,在洗澡之時就已經掀去。 他又解除縮骨功。 如今除了有些高挑,不看面相、不聽聲音,只關注身量,看起來還真像一位大家閨秀。尤其是他還帶著面紗,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他不是姑娘,他叫蘇浪,是我新結交的朋友。沈飛云強忍笑意道,他十分有趣,只是不太愛說話。 蘇浪一直默默傾聽,沒有開口,像一塊木頭美人。聽到他十分有趣這一評價,他微微皺眉,實在不知沈飛云為何如此評價他。 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 他確實不算一個有趣的人。 蘇浪微微勾起嘴角,開口問候:陳兄好。 雙方各自介紹一番后,陳方拉著兩人走向小溪。 醉春樓里,有一條從蜿蜒流淌的小溪。小溪的水從水榭的湖里流出。弄舟湖不是天然的,而是由人工開鑿,從后山的瀑布里引來的水。 溪水清澈見底,沿岸的燈光一照,里面有幾條游魚都清晰可見。 水榭里的歌女、舞女,會在結束歌舞之后,將自己的筆墨擱置在花燈中,湖水流下,便順著小溪而來。 很快,溪水邊站了不少人。 荷花、曇花、蘭花、牡丹、月季各式各樣的花燈緩緩飄蕩,或在水中觸壁,或暢通無阻。 蘇浪興致缺缺,并不明白幾盞花燈哪里值得人們翹首以盼。 等到花燈漂到眼前,陳方彎腰取上一只白檀。他吹滅香燭,從花座中拿出一卷細帛。 燃盡蠟炬不肯歇,無人憐我紅豆意。蠅頭小楷,在紙上端端正正地寫著。 再看花燈,一片未放的白檀花瓣上,細細地紋了兩個篆字朝云。 陳方摘下花瓣,拿著細帛,沖沈飛云一拱手,樂道:沈兄,佳人有約,我先告辭一步。 蘇浪聽到這里,終于明白這是什么花樣,愈發失了興致。 沈飛云本就是對萬事萬物都缺乏熱情,一副懶散浪蕩的樣子,可他卻能和誰都聊上幾句,做上幾件相同的事情。 說他是樂意也好,說他是冷淡也行,介于參與和游離之間。 真像天地之間,一位快活的過客。 原以為你會喜歡這些熱鬧。蘇浪淡淡道。 沈飛云挑了一下眉毛,好奇地問:我哪里表現得不像喜歡湊熱鬧? 這里。蘇浪稍一側身,直視沈飛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沈飛云的心如同不斷流淌的溪水一般,活絡了過來。 如果說有一天沈飛云化作仙鶴,飄忽遠上白云間,遇見仙人問他:你人間這一遭,得了哪些趣味? 他一定會將蘇浪今日這一指算上。 遇上這樣的人,做出這樣的事,說出這樣的話。才會覺得,你這一生,好似活得還不算太過冤枉,活著才算是來享樂的。 你是不是也覺得沒什么滋味? 沈飛云用了一個也字,算是他對蘇浪的認可。 蘇浪毫不遲疑地回道:是。 你等著,沈飛云笑笑,你就在溪邊不要離開。我去給你捎上一件見面禮,你見到了最別致的那件,就是我放的。到時候,你可千萬接住它,別讓它被別人拾走。 說完,揮了揮衣袖,三兩下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蘇浪走到木柱下,背靠著手臂粗細的木柱,依言靜靜地等待,并不離開此地。 柱子頂端的燭火散發出白光,共著月光,一齊灑落在蘇浪的帽檐。 約莫兩刻之后,蘇浪遠遠瞧見一盞狹長的木盒順流而下。 蘇浪沈飛云的呼聲從水榭傳來。 湖水之上,竹子擎起一座小小的閣樓,沈飛云就坐在閣樓頂端。而在竹樓中,已經拿到的花燈的人,正和心儀的女子幽會。 蘇浪,你瞧見了沒有?沈飛云站在月光下,朝著遠處揮手,我送你的見面禮。你要是取了,就算認下我這個朋友。 遠處燈光下的人影移動。 沈飛云接著喊:朋友這兩個字很重,不是可以隨意反悔的。你今日認下,明朝就要履行,日后也不能翻臉! 如燈如豆的影子已走到溪邊,擠開身旁熙熙攘攘的人群。 沈飛云心中涌出說不清的滋味,只覺得一陣陣舒暢,又一陣陣酸澀。 他朗聲道:今日言笑晏晏,互相吹捧;明天就翻臉無情,拔刀相向。這當不得一句朋友。我要的,是能一輩子,永不背叛的朋友! 遠處的人影身形飄動,足尖踏著溪水,像海上的飛鳥一般,在水面上輕輕掠過,留下層層水瀾。 月光流轉,湖中心那一輪圓月被反復踏碎,又反復聚攏。 終于,湖中心那一方狹長的木櫝被人彎腰拾起,那抄水而來的飛燕也停留在荷葉之上。 沈飛云心中激蕩不已,背著月光,從竹樓頂端飛下,也用燕子三抄水踏著水面,走到蘇浪身前,立在另一片荷葉中。 我只是好奇你要給我什么見面禮。蘇浪平淡道。 微風一過,忽地吹開半片面紗,猶如隔江看花,看不分明。 沈飛云笑道:你打開看看。 不急。蘇浪說,別人放的都是花燈,你放的竟是一方木櫝 我的也是花燈。沈飛云信手一指腳下的荷花,別人的花燈都是紙張、布帛,我的花燈是清荷與明月。 他略一停頓,接著道:別人在花燈里放的是幽會的請柬,我在木櫝中放的是君子千金一諾。蘇浪,你若打開,往后余生,我絕不背棄。 蘇浪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木櫝,低聲說:我忽然有些遺憾。 你若不愿打開,那也先收下,日后或許會用到。沈飛云心中一沉,抿了抿嘴,強顏歡笑。 你誤會了。蘇浪輕輕嘆了一口氣,我遺憾的是,不能用本來面目見你。說完,打開沾水的木櫝。 木櫝里放的是一把看似平平無奇的劍,玄鐵鍛鑄的劍身、劍柄與劍鞘。 蘇浪抽出鐵劍,灌注內力,發覺自己的內力暢通無阻,毫無滯澀之感,源源不斷地淌入劍身之中。 歸劍入鞘。 月光靜靜地流在水面之上,清風過處,掀起一層層漣漪。 蘇浪。沈飛云輕輕喚了一聲,我曾許諾過你,要贈你一把舉世無雙的寶劍,如今我做到了。我可以當你的朋友了沒? 面紗之下,蘇浪雙唇微動,掙扎再三,還是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他伸手,拉過沈飛云的右臂,果然上面一道淺到幾近于無的細痕。 他終于出聲:難怪,你不用劍,改用扇子了。 沈飛云抽出自己的手臂,渾不在意,笑問:想起我沒? 兒時比試輸給我的那個人。蘇浪回道,當初分別之際,你被人割傷手腕。因師父帶我離開,未能探望。我 我字之后如何,他已然說不下去。 我后來好全了!沈飛云聳了聳肩,懶懶道。 他似乎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沈飛云直接岔開話題:我也很可惜,后來一直沒有機會見到你。我兒時雖然隨口一說,要為你打造一柄寶劍,但后來回想,不能失信于人。 現在終于了卻一樁心事,還結交了一位有趣的朋友,也算不枉此行。 朋友蘇浪喃喃自語幾聲,而后重重點頭,不錯,你已經是我的朋友了。 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朋友。 第18章 時間若白駒過隙,倏忽而已。 沈飛云與蘇浪二人同起同住,形影不離,一月光陰眨眼便從指縫中流瀉而出,捉摸不住。 沈飛云伸出右手,將扇子點在十九路縱橫之上。 如若按他所指,黑棋落下便是一招尖,將角落的眼做活,也同時盤活棋腹,穩穩占據優勢,勝負不言自明。 我認輸了。 蘇浪右手尚在棋盒之中,見對方出招,便長嘆一聲,松開白子,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之情:你的棋藝極為高超,怕也只有國手能勝,我甘拜下風。 沈飛云起身走到對面,左臂撐在蘇浪身側,而后俯身,用執扇點出一條萬分兇險的活路。 他微微一笑道:勝負未知,怎能輕易言敗。 半個時辰后,二人算子,沈飛云執黑勝出十七目半。 承讓。沈飛云懶懶道。 直到月上中天,漫長的復盤才至結尾。 蘇浪捧起白子,將其擱入棋盤之中,淡然道:你真耐得下性子,月中這般喧鬧,也能置若罔聞,陪我下棋復盤。 言外之意,外面熱鬧得很,我棋藝太差,也虧得我認為同他對弈更有趣味,遠勝往人群里一扎,歡笑戲謔。 要蘇浪學其他人說話,他能模仿的惟妙惟肖,可輪到自己開口,總有些文不對題。明明心里熨帖,說來卻不論被雷,多少有些曲折泛酸。 蘇浪說完最后一字,自己也忍俊不禁,緊接著目光停在棋盤之上,怔怔出神。 沈飛云見他傻呆呆不說話,便伸手要去揭蓑帽。 蘇浪抬手按住帽檐,一個側身躲開,搖了搖頭,緩緩道: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沈飛云指了指天上的圓月,笑道:中秋。 中秋,你就陪我過么?蘇浪問。 何止陪你過這般簡單,沈飛云雙手一攤,無奈道,我是形影不離,不見他人,只陪你過。 蘇浪原本看著棋盤,聞言沉默半刻,望向沈飛云,問:這便是朋友嗎?我一瞧見你,心里便覺得分外快活,像是吃飽喝足,久睡醒來。即便是下棋,我原先覺得無趣的事,做來也覺得有滋有味。 棋盤之上,繁密的枝葉擋住月光,只落下斑駁的碎片。白光星星點點,在夜風里中搖曳,在兩人臉上、身上流轉不歇。 清風一過,沈飛云忽覺渾身輕松。 你要喝酒嗎?沈飛云并不作答,淺笑著將話題岔開,中秋夜,團圓夜。拎著一壺美酒,在水榭中一坐,對著溶溶月色喝個痛快,這是難得的滋味。 蘇浪喃喃道:是景難得,酒難得,月難得 沈飛云打斷道:知己難得。 夜已深,就連歡笑聲都不若之前響亮,只有湖中央的竹樓里,還間或傳來琵琶與吳儂軟語。 蘇浪不知喝了幾盞、幾壺,此刻已然徹徹底底醉倒,欄桿斜倚。 水榭長廊上的紅燭快要燃盡,無人來挑落燈芯。而蘇浪也再難分辨出,那隱匿在蟬鳴之中的細微燈火噼啪。 蘇浪沈飛云湊上前去,雙眸微斂,你之前所說何意?說什么見到我便欣喜,覺得萬事都有了滋味 話語戛然而止。 一個輕淺到不能再輕淺的吻,隔著細紗,落在沈飛云的左頰,轉瞬即逝。 輕到宛如虛無縹緲的夢。 蘇浪沈飛云雙手撐在欄桿之上,虛虛圈住蘇浪,低低喚了一聲后,再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