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
他的動作很輕,除了開門有一些響動之外,下樓時一點聲音也都沒有發出。 沈飛云走在樓梯間,心想:這母蠱好端端地要破體而出,應當是感受到了子蠱有異。子蠱是死是活,這母蠱是并不在意的,惟有子蠱換了寄主,它才會上心。 也就是說,原來帶著子蠱的那個人,應該是陸月染。 后來他見到那個帶著子蠱的人,是另一個人。 不是一人。 第11章 日中,林邊小道上響起馬蹄疾馳的聲音。 白色的駿馬上乘著一位黛袍少年。他手中攥著韁繩,廣袖兜風,鬢邊的碎發在風中恣意飛揚。 等到日斜西山,他才終于趕到宿雨峰外圍。 再走上不到一里的山路,就能看到圣火教的人在山腳巡視。 沈飛云將駿馬牽到林中,把韁繩系在細木之上。 他溫柔地撫順白馬,憐惜道:好馬兒,但愿你今晚還能再跑上幾十里路。說罷,親昵地貼在白馬身上,用臉蹭了蹭馬頸。 白馬呼哧喘著粗氣,猛地甩了甩腦袋,而后回禮是的,也回蹭沈飛云的手。 沈飛云哈哈大笑道:好兄弟,待會兒再見吧。 沈飛云道別之后,飛一般躍上樹梢,如展翼的鳥兒般輕盈。躍動間,樹梢晃動的幅度幾近于無。 等過了片刻,就先看到遠處零星的教徒。 圣火教威名在外,也少有不開眼的江湖人士來找茬。 因此這些巡視的教徒并不如何認真,大多時光都圍聚在一處,說說近來的熱鬧,商量著下山時要相約去喝花酒、逛賭坊。 日頭太過毒辣,他們趁著無人的時刻,就偷懶坐在林蔭下。 沈飛云在林中,因離得遠、行得快,到底也沒聽清他們究竟在說些什么渾話,只曉得這些人要發現他,至少得再投一次胎。 等到了半山腰,守衛就變得謹嚴起來。 沈飛云凝神細聽,只聽得稍遠一些的林子里,有成片的人在走動。 山路崎嶇,要爬上宿雨峰頂而不招惹巡邏的人,就連沈飛云也難以保證,好在他靠輕功于樹上穿行。 再上去一些,崖壁陡峭,植被稀少,沈飛云只得繞了個遠。山南的古木還可遮掩一二,只是多處地方都需要他徒手攀爬。 這對沈飛云而言,也并不為難。 他自幼便是這樣訓練的。 先從平緩的山坡開始,在他剛習得入門功法的半個月后,用半天時間登上山頂。接著是兩個時辰、一個半時辰、一個時辰 再是極高的山峰,沿著階梯上行,接著從泥地上行,最后是踏著枝干、樹梢。 最后便是懸崖峭壁,等到他十五歲時,他甚至可以如履平地。 他從記事起,一直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偶爾崩潰苦惱,師父也不理睬,只同他說:習武要趁小,過了你這年紀,基礎便打不好了。再等兩年,等一切牢靠,便任你天南海北自由自在。 師父口中的兩年,他一等就是十幾載春秋。 除了最難熬的開頭,后來索性習慣了,沒有太多怨言,總歸十多年也這樣過下來,懶得再去計較自己愿不愿意習武。 你這根骨,不習武是暴殄天物。 沈飛云腦海中忽地響起這句話,手上也頓了一下。很快他收斂心神,藏進了樹干里。 在頂峰的崖壁下,生著一株蓊郁的桑木。沈飛云藏在片片巴掌大的桑葉中,一動不動,枝葉掩映,從上而下望去,任憑誰也發現不了。 夜深,快到十五十六,圓月高懸,白光落在宿雨峰頂。頂上間隔幾十丈便豎著高高的木桿,木桿上掛著慘白的燈籠。 整個峰頂亮如白晝。 今夜的宿雨峰熱鬧非常。 沈飛云終于自桑樹一躍而上,來到了圣壇內部。他小心翼翼地將自己藏進樹干之中,就算別人碰巧看見,也會認為是路過的松鼠。 樹干上也同樣懸掛一盞盞燈籠,每隔半個時辰,都會有人來探看、更換燈燭。 圣壇雖然搜刮的金銀財寶為數不多,但里面的房屋遠不如醉春樓氣派奇巧,惟有最高處屹立著一座似高塔般的木樓,看來勉強還不算墮了圣火教的威名。 沈飛云剛靠近木樓,歌舞聲已經傳到耳中。 這里守衛最嚴,身著紫衣的教徒少說也有上百人,都圍攏在此,即便夜深,也全都一絲不茍、恪盡職守,沒有一個人說話調笑。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就連沈飛云也忍不住緊張起來。 聽起來像是在享樂,沈飛云微微蹙眉,可看起來各個嚴陣以待的情形,不像是尋歡作樂,反倒更像是有事要發生。 四面都有人,別說入內,沈飛云就連再靠近一些,都害怕會被發現。 沈飛云因為揭穿了蘇浪的把戲,興致沖沖地想來同蘇浪交談,帶他離開圣壇。眼下卻忽然靜心,想起這十多日,還不知對方過得如何。 蘇浪自然過得不算差,只是行動受限。 自從蘇浪回到圣壇,幾乎沒有人來多打擾他,給他送飯、收拾衣物的人下人,也都眼觀鼻,不敢多看他一眼。 只是周圍看守他的人寸步不離,武功也并不低,蘇浪無可奈何。何祐又每晚過來看望他,說著些可有可無的話,讓蘇浪殊為心煩。 老實說,蘇浪只想殺了何祐,可事實是,他不僅不能對何祐動手,還要忍著惡心虛以逶迤。 好在惟一值得慶幸的是,陸月染與何祐的關系,至少比蘇浪想象得要淺一些,沒有什么肌膚接觸。何祐只是看望一下,過后也都離去。 十多日來,蘇浪只等一個機會。 今夜便是。 屋外的人換了,武功并不如何高深,蘇浪能從他們的呼吸中判斷出來。 蘇浪立即想出兩種可能:第一,何祐遇事,要把自己的親信一同帶走去處理;第二,何祐在試探蘇浪,會不會第二次被人營救。 應當是何祐遇事。蘇浪做出判斷。 他解開衣衫,以特殊的手法,揉搓開自己的肚子上的一層假rou,抽出緊緊貼在身上的軟劍。 蘇浪的腰極其纖細,甚至他整個人都極其纖細。 陸月染已經偏瘦,可蘇浪竟然比陸月染還要再瘦上幾分,如若不是身上練出了并不明顯的肌rou,看來就會顯得格外病態。 蘇浪必須瘦,這是流岫城主的命令。 他要從圣壇取回流岫城獨有的武功秘籍,免得圣火教的人用這武功為非作歹,這也是流岫城主的命令。 蘇浪穿好衣物,灌注內力,一抖手中的軟劍,劍就變得堅硬無比,能削鐵如泥。 你們都一齊進來吧,我有事想要問你們。他對著門外的人說。 屋外的守衛面面相覷,其中佩刀的一人回道:陸公子,有什么事不妨直說。 屋內亮起燭光。 陸月染的聲音很柔和,是會讓人不自覺卸下心防的那種柔和。蘇浪就用這溫柔無害的聲音,緩緩道:里面好像有刺客。 話音剛落,門被嘭的一聲打開,守衛的人統統沖了進來。 刺客在哪里? 蘇浪微微一笑:在這里。 燃燒的白燭散發出陣陣異香,一股腦進來的人還來不及說出第二句話,就在吸入白煙后倒了下來。 蘇浪吹滅蠟燭,提著軟劍出門。 將要踏出房門的那一瞬間,他不知為何回首,月光從外面照入,桌上放著一件湖藍色的冰蠶披風。 蘇浪心中一動,想要去取,終于還是沒有。 陸月染的衣物顏色都很淺,蘇浪身上這件玄裳,是在箱底里翻出來的,因此還有些小小的氣味。 蘇浪并沒有離開,而是朝著僻靜角落奔去。通明的燈火下,他就像一只來無影、去無蹤的鬼魅,讓人無法捉摸。 越來越冷,山陰的溫度比山南低上一些,在夏日里也稱得上涼爽二字。 蘇浪攀著繩索,很快立在峭壁的平巖上。 此處鑿了一處石洞,專門用來貯藏冰塊,只是到了這個時節,到底也融化了許多,剩下的并不很多,于是用得格外儉省。 誰!洞中傳來警惕的問詢聲。 蘇浪沒有回答,只是抽出懷中的火折子,將巖壁上的白燭點亮。 你!陸月染震驚地看著蘇浪,竟然是同他一模一樣的面容。 我是蘇浪。 陸月染很快從震驚中回過神,明白對方不過是易容而已,只是易容的對象是他罷了。 你終于來了!陸月染沖了上來,一把揪住蘇浪的衣領,我還以為你出了事情,這才十多日都沒有想起我來。 出事?蘇浪冷冷地問,我能出什么事情? 陸月染沒有回答,只是苦笑道:不然你為何不來救我?我差一點就以為你逃出圣壇之后,不愿再回來救我了 蘇浪面無表情道:原來你害怕的是這個,我以為這是你最不必憂慮的事情。 陸月染看著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心中不禁升起一種極其詭異的感覺。 蘇浪在白燭的映照下,面無血色,冷若冰霜,眼中沒有一點點的溫度,像是一塊沒有感情與血rou的磐石。 你騙我。蘇浪淡淡道。 陸月染抿了抿唇,剛要開口解釋,便被蘇浪一把扯過,將他的左手從衣領上扯下。 你為什么要騙我?蘇浪一把將人摁在石壁之上,不等陸月染說話,就是一腳踹在對方的腿上。 陸月染吃痛,如果不是抵著巖石,險些就要跪倒。 你給我的解藥是假的。 蘇浪將軟劍別在腰中,抽出發簪。他握著陸月染的左手手腕,將發簪一把插在對方指縫中,問:你知道邱慎言會死嗎? 我 想好再回答,蘇浪一字一句道,但凡說錯半個字,你這只撫琴的手也就一起廢了。 第12章 玉簪就抵著陸月染中指的指根,即便在這冰窖之中,玉簪也微微泛著涼意。 陸月染出自醉春樓,當然自幼修習武功,只是根骨不佳,又癡迷琴音。他如何能夠掙脫蘇浪的桎梏?因此就連掙扎這一過程也干脆免去。 此刻,陸月染只覺得那涼意,從自己的指根升騰,一直蔓延至心底。 我會回答的,陸月染已經恢復平靜,只是你方才問的有些多,你要我先回答哪一句? 你知道邱慎言會死?蘇浪眨了眨眼,冷漠地問。 知道。 蘇浪聞言,一用力,那玉簪便穿透堅硬的巖石,刺了進去。 陸月染一個瑟縮,動了動手指,完好無損。 第二個問題。蘇浪說,你為什么給我假的解藥,任憑邱慎言死去,你與他有什么過節? 陸月染緩緩吐出一口氣,輕笑一聲,搖了搖頭:沒有過節。有一點你說錯了,我給了你兩瓶解藥,給你的是真,給邱慎言的是假。 蘇浪的左手仍然牢牢摁住陸月染的手腕,右手卻松開發簪,直接掐住陸月染的后頸。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只剩下一瓶解藥了。陸月染被蘇浪掐著,額頭只能抵著巖壁,一陣陣刺痛傳來,想來是破皮了,如果不給你真的解藥,那現在你和邱慎言兩個人都會死。 蘇浪明白陸月染說的不錯,泄憤似的重重掐著陸月染,半晌,松手,輕聲道:你很會算計。 形勢所迫。陸月染驚魂甫定,右手捂著心口,一點點轉身,就見身后的蘇浪神色駭人。 蘇浪披頭散發,明明用的是陸月染的容貌,可看來絲毫沒有溫柔的氣息,惟余鬼魅一般的森寒。 蘇浪盯著陸月染瞧了片刻,靜到陸月染都開始疑心自己會否被殺。 蘇浪終于開口:我以為你同邱慎言相識,他又為救你而來,你至少不會這么冷血。 可陸月染偏偏這么冷血,這是蘇浪始料未及的。 蘇浪為取回武功秘籍而來。 而陸月染不知為何來到圣壇,二十多日前又決意離開,便找到蘇浪,想要同蘇浪做個交易,只要蘇浪帶他離開,他就把秘籍下落告知蘇浪。 蘇浪驚詫陸月染竟然看穿他此行目的,卻并不愿沾染是非,于是一口拒絕,不料被陸月染下毒。 只是陸月染下毒那日,邱慎言偏巧也找到陸月染,因此和蘇浪一齊中毒。 陸月染說得不錯,當時陸月染蠱毒快要發作,蘇浪和邱慎言雙雙中毒。 三人又泄露行蹤,如果把解藥給邱慎言,那么被抓之后,只怕蘇浪和邱慎言都會死,不如一早就把解藥給蘇浪,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蘇浪想通這些彎彎繞繞,更覺得陸月染此人心機深沉,因此心中痛恨非常。 陸月染明明可以直說,卻偏偏沒有,而是給了蘇浪一瓶真的、一瓶假的解藥,讓蘇浪以為邱慎言可以救活。 我不冷血。陸月染凝視蘇浪,一直有人試圖來搭救我,可最后尸骨無存。我知道邱慎言必死無疑,這才給你假的解藥,好讓你將他帶出圣壇,或許尸骨還可以被葬在醉春樓的靈堂之中。 陸月染的嗓音就像夏日弄堂里的暖風,分明十分舒適,卻吹得蘇浪分外焦躁不安。 蘇浪聽完這一番話,好似有些理解陸月染的想法,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諒解。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蘇浪心中蒙著一塊陰翳,無法釋懷。 陸月染笑了笑,問:你不會以為醉春樓能永遠這般安逸吧?大軍壓陣,我們就統統要亡。你以為自己為何在此,你揣摩過你師父的心思嗎? 蘇浪不說話了。 蘇浪的前二十年,只要認真練功、聽命即可,沒有想過太深奧的事情,也不必為自己的前途憂心。 陸月染提出了他沒有想過的事情,或者說他不愿意思及的角落。 人總要做兩手的打算,尤其是另一艘船快要傾倒的時刻。陸月染回答道,我只是想要帶著陸家一起活下去,大哥用他自己的方式,我用我的方式,總會有一人成功。 蘇浪平靜地注視著陸月染,點點頭,道:我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