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
沈飛云臉上笑意已經減弱,雙眸中含著冷光。 他望向蘇浪,只見對方臉色蒼白。 蘇浪依舊沒有什么表情,不過修眉壓低半分,嘴角抿得更緊。 不熟的人看了,肯定不明所以??缮蝻w云與蘇浪朝夕相對,知道對方壓眉是怒,抿嘴是不安。 不妙,沈飛云心想,蘇浪十分生氣、不安。他果然在意我往日的情史。 轉念又想,這件事怨他蘇浪干干凈凈的人,因他而名聲敗壞;陳乾與蘇浪有深仇舊恨,怎會放過挖苦蘇浪的好機會。 他就應該離得遠些,何苦叫蘇浪受這個氣? 要想探聽陳乾在密謀些什么,私下派人去豈不是更加方便,在這里又能討得什么好處? 沈飛云心中憤懣,臉上卻帶著淺淺的笑意,霍然起身,想要走到隔壁,給多嘴的陳乾一干人好看,讓他們知道厲害。 有些話可以說,可一旦說出來,也要承擔相應的后果,勿謂言之不預。 沈飛云剛要邁步,卻發現自己的衣袖被拽住。 無妨。蘇浪示意對方坐下,不要輕舉妄動,你不必同這些嚼人口舌的大嘴巴計較。我并不在乎。 沈飛云抬手,撫摸蘇浪的雙眉,搖頭道:你這是不在意的神情嗎? 我的確有在乎的事情,蘇浪無聲嘆息,舒展眉頭,卻并不是被人譏諷。 沈飛云似乎料到對方接下來的話,一時間失了聲。 他知道,蘇浪想說:我在乎你心里不只是我一個。 蘇浪卻不再開口,拉著沈飛云的手腕,冷靜道:坐。 沈飛云坐下,兩人沒了話,隔壁的肆無忌憚的聲音便又入了耳朵。 這次,有人竟然在為兩人說話:沈飛云和蘇浪成婚也有五年。五年間,他們沒有什么不和的傳聞。風流多情的沈飛云好像還真被蘇浪給綁住了!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陳乾大笑著接話,沈飛云哪一次哄人,不是全情投入?不然怎么能讓那么多人對他死心塌地?可他絕情起來,也是無人能望其項背。前一刻濃情蜜意,下一瞬就翻臉無情,任憑情人要死要活,他都不會回心轉意。 一個粗獷的聲音順著陳乾的話響起:不然怎么說,最深情的人最無情,最無情的人最深情!那沈飛云深諳此道,把蘇浪迷得七葷八素。 沈飛云在蘇浪之前,有過幾段刻骨銘心的愛戀,曾鬧得滿城風雨。 他桃花運是極旺,可惜每一朵桃花都最終逐流水而去,戀情皆無疾而終。 如今被人幾次提起,他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想要發泄出來。 不是過去了,那些愛恨情仇也都翻頁了。 沈飛云捫心自問,他做不到這么大度。那些人名,只要再次出現,曾經付出過的真情,也都隨之翻涌鼓動,在他胸口激蕩。 如果蘇浪在此時問他,你沈飛云心中,我蘇浪能夠排到第幾。他肯定無法脫口而出第一這種自欺欺人的漂亮話。 這一點,從他婚前問出如若我以后并非只你一人這句話,就可見一斑。 圣火教的小公子,是沈飛云十八歲初出茅廬,傾心的第二人。 流岫城主的首徒,是他二十歲許下婚約之人,后來不了了之。 陳王世子與他幾度春宵。最初不過是床笫之歡,到后來,兩人生了白首之念。 沈飛云只要一想起他們的名字,往日種種就浮上腦海。 蘇浪握住沈飛云的手,雙眸低垂,神色晦暗不明。 隔壁的污言穢語還在繼續。 不過蘇浪能夠捆住沈飛云五年,也算他有本事了。 蘇浪表面上裝得一本正經、不茍言笑,私底下指不定怎么放浪形骸,用那一身媚骨去獻諂。不然沈飛云這種久經花叢的老手,能夠耐得住五年只采擷品嘗一人? 此話一出,哄堂大笑。 沈飛云反握住蘇浪的手,一把將人拉起。 門嘩的一聲被打開。 沈二爺,你點的菜都齊全了。呂杰站在門口賠笑,你們是要在這里用餐,還是換個地方? 顯然,呂杰已經聽到了隔壁的大聲嘲弄。 沈飛云從懷中取出白銀,走到呂杰面前,放在端菜的木盤上,笑道:不吃飯了,花錢請你看場戲。 別,沈二爺冷靜冷靜。呂杰臉上的笑有些掛不住,陳莊主他們人多勢眾,我看二爺還是消消氣,別和他們一般計較。 打壞了,我賠。沈飛云拍了拍呂杰的肩膀,走出房間。 沈飛云剛走了兩步,看到門外站著的人,頓時停下腳步,皺眉立在原地。 蘇浪見沈飛云動作有異,徑直出門,走到對方身旁。他抬頭,順著沈飛云的視線看去,不由得心中一凜,立即握住沈飛云的手,十指相扣。 對面的男人瞥了兩人一眼,目光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停留片刻,而后淡然自若地進入了包廂。 他剛一走進,包廂里的污言穢語都停了下來。 只聽見陳乾收斂了之前的刻薄,正經嚴肅道:祁郁文,祁大俠,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一表人才,不負盛名。 盛名?祁郁文冷冷發問,語氣中隱約幾分揶揄譏誚。 陳乾愣了一下,立即接上:祁大俠七年前力克圣火教教主,將其斬于劍下,聞名遐邇,天下無人不知。在下實在佩服! 祁郁文緩緩搖頭,一字一句道:這件事我不好澄清,只能說殺死圣火教教主的另有其人,并非是我 他在此停了下來,并沒有將殺死圣火教教主的人公布出來。 陳乾等人聽到這消息,無不驚訝萬分,不知該作何反應。 祁郁文神情認真,語氣也絕不像是在同他們開玩笑,這讓他們不禁開始相信祁郁文的話。 但祁郁文的這句話不過是開頭,接下來的話才更加讓人震撼。 我當初身受重傷,閉關七年。今年出關,還以為自己寂寂無名,不料自己盛名遠揚。祁郁文波瀾不驚道,看不穿喜怒。 陳乾回過神來,心中雖然失望,卻不好表露出來,于是笑著吹捧:祁大俠就算沒有殺死魔頭,以大俠的蓋世神功,也一定可以揚名立萬。 祁郁文再度搖頭,平緩道:我已經揚名了,剛站在門外,就從閣下口中聽到自己。 陳乾眉頭一跳,不好的預感隨之而來。 他們剛才說了那么多污言穢語,竟然都被祁郁文聽了去。這祁郁文內功究竟要多深厚,他們才會無法察覺到他的存在? 陳乾收斂心神,笑問:方才不過說笑,不知哪一句提到了祁大俠? 祁郁文輕啟薄唇,幽幽道:沈飛云喜好南風,害得流岫城主的首徒退出江湖。 這一句中,哪里提及了祁大俠?陳乾不解道。 我,祁郁文抬手指了指自己,流岫城主的首徒。 第3章 【十年前?!?/br> 金烏西墜,余霞未消。 白日里隨意積攢的殘雨,沿著葉脈聚集滾落,三三兩兩在行潦上濺起細細的水花。 盛夏陣雨過后,炎日照耀大地,濕潤而悶熱,總也叫人感到不那么爽快。 一個黑衣人簪著白玉,像是一點不受夏日的影響,如風般穿梭在已經發暗的密林中。 黑衣人高挑瘦削,那腰肢看著仿佛一陣微風都能折斷。任憑誰第一眼瞧見,都會下意識地將他認作肩不能挑的文弱書生。 可看似文弱書生的人,肩上卻扛著一名壯碩的男子。 放放下我男子奄奄一息,臉色發紫,額頭青筋暴起,氣若游絲道。 黑衣人并不搭理,只一味循著記憶,往林深處沖。 古木參天,枝條掩映。最后的金光,自扶疏的木葉間灑落,斑駁而短暫地掠過黑衣人。 咳咳男子嘴角溢出黑紅的血液。 蘇浪我想來已經活不成男子話說得極慢。 說話間,男子又嘔出一大口黑血,濕透蘇浪的脊背。 閉嘴!蘇浪輕擰修眉,語氣冷冽,看似并不十分緊張。惟有一只尚可稱為完好的右手,綻出條條青筋,牢牢扣住男子的腰腹,將人壓在右肩。 男子卻不肯閉嘴,忽地迸出氣力,啞聲說:是我連累 余音尚在耳畔縈繞,后話卻未之能繼。 蘇浪一直、一直穩健異常的腳步,霎時頓了一下。 在漫天蟬鳴聲中,也終于響起一下腳踏落葉的動靜,卻又很快重歸寂然。 邱慎言。蘇浪輕呼一聲,眨了眨眼,驅散眼中的霧氣。此后,他未再出聲,只皺著眉頭,緊抿薄唇,咬牙前奔,沖進更黑處。 夕天的紅暈,不久便散盡,上弦月低低地掛在樹梢。 蘇浪在密林盡頭的極暗處停住,陰沉著臉走進山洞。他將人放在潮濕的稻草上,費了些功夫,才用火折子將稻草和樹枝點燃。 橘黃色的暖光下,洞內一覽無余。邱慎言翻著白眼的情態,讓人尤為不忍。 該死。蘇浪含混地低低叫罵,倏地起身,朝著巖壁狠狠捶了一拳。 灰白的巖壁現出裂縫,又在緊隨其后的一拳下徹底碎裂,砰的幾聲落地,滾在蘇浪腳邊。 粉塵在空中彌漫,分外嗆人。 至此,蘇浪惟一完好的右手,也開始滲出鮮血。他長舒幾口氣,一把扯下頭上的白玉簪,漫不經心地扔在碎石中。 他撕開左肩的袖子,將黑袖隨意拋擲,深吸一口氣,走到邱慎言身旁,默然靠坐在巖壁上。 蘇浪抽出后頸、發間的一柄小匕首,在火上烘烤后,伸到袒露出來的胳膊上,割去從左肩到左臂,那一條漫長而猙獰的傷口。 化膿的血rou掉落在地上。 蘇浪目不轉睛,等閑處之,只是臉依舊沉得能夠滴水一般。他很快點在幾處xue道上,血瞬間便止住,接著在傷口撒上金風散。 做完這一切,蘇浪低頭望著邱慎言的尸首。半晌,他才歇夠,恢復了些體力,起身換裝。 片刻后,蘇浪已經換了模樣。 染血的黑衣盡數焚燒,如今他身著一襲淡黃長袍;平平無奇的一張臉,也變得十分柔和貌美。 上弦月的光輝已經淡卻,山洞內的柴火也快燃盡。 蘇浪終于聽見外面傳來腳步聲。 前面有光! 一群身著紫衫的男子紛紛舉著火把,朝山洞趕來。打頭的那位男子胸前的衣服上,紋著楓葉形狀的怒火,圖案頗為妖冶。 打頭的男子焦急地喊道:阿七,你在里面嗎? 蘇浪收斂眼中的殺意,剎那變更神色,蜷縮在寥落,瑟瑟發抖。 二當家的,在角落里! 話音剛落,一群人急急忙忙地想要朝蘇浪圍攏。 打頭的男子一揮手,呼退手下,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朝蘇浪走近。 蘇浪的額頭抵在膝蓋上,雙臂環住雙腳。濃密的青絲一半散落在后背,一半曳地。 二當家神色不復先前的焦慮,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單膝跪地。他將蘇浪的長發悉數環起,從胸口取出金絲發帶扎好。 你還好嗎?二當家柔聲問。 蘇浪這才緩緩抬頭,露出半雙受驚的杏目,蹙眉瑟縮道:痛。 哪里痛?二當家問出第一個字的時候,才想起空氣中飄著血腥味。他原不在意,還以為氣味源自死去的邱慎言,如今恍然大悟,這源自他心心念念的阿七。 蘇浪低著頭,目光閃躲,一臉怯懦。扎好的發垂在頸邊,更襯得膚白如雪。 二當家見此情形,心中更是柔軟自責,恨聲道:那個蘇浪不知好歹,竟然敢傷你,我日后定為你報仇雪恨,千倍萬倍追討回來! 蘇浪眨了眨眼,水光立即泛上雙目,淚盈于睫。 二當家將人摟在懷中,拍著蘇浪的后背,安撫道:不怕不怕,我來了,我會保護好你。 蘇浪的下巴抵在二當家的肩上。當他的目光觸及邱慎言的尸首時,眼中的溫順、怯懦頓時消散,惟有深深的恨意。 痛蘇浪細聲道,伸出手推了推二當家的肩膀。 二當家如夢方醒,松開蘇浪,拾起蘇浪的右手,心疼道:這點傷,回到圣火壇,用玉露膏敷上半月就能消痕。只是可憐你要痛上許久。 蘇浪搖了搖頭,剛想開口說自己的左臂的傷勢,就聽得外面傳來爭吵聲。 把守在洞外的圣火教徒大聲喝道:你是誰?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在下沈飛云,沈飛云含笑道,聽聞青墨山、滄浪峰風景獨好,特來峰頂賞月,不料在途中,竟能遇見圣火教的人。 沈飛云身著月牙白綢衫,銀冠玉簪,再風流不過,活脫脫一個貴公子。 說話間,他從林中走出,摘下兜帽,緩緩脫下防濕的湖藍長袍,架在左手臂彎。 走得更近些,圣火教眾才從火光中,依稀看清沈飛云的模樣。 我是閑云野鶴,到處浪蕩,有的是時間虛擲空耗。沈飛云停在三丈開外,不急不緩道,但諸位想必公事繁忙,又不知諸位來此有何貴干? 教眾不過是些粗鄙之人,見沈飛云分外矜貴,談吐文雅,便互相以目示意,想要洗劫沈飛云。 我們來這里,干你屁事!你小子是什么背景?眾人叫罵道。 沈飛云笑道:沒什么背景,不過商賈之子罷了。 聽到這里,圣火教徒哈哈大笑,握緊手中的劍,朝沈飛云圍攏起來。 沈飛云立在原地,波瀾不驚,臉上仍舊掛著淺淺的笑意,諸位,行個方便,讓我進山洞觀賞一二。 呸!一個圣火教徒指著沈飛云的鼻子,笑罵道:不是說來山頂看月亮嗎,怎么又要去山洞里了?山洞里有你媽的月亮??! 沈飛云神色不變,抽出腰間的紙扇,懶散道:洞中是否有天上月,這一點在下不敢妄下定論。但我要找的人間月,卻必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