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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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長明峰上依舊是冷的,地上覆蓋著一層薄霜,鮮少見到一點綠意。 慕枝絲毫不覺,赤著腳踩上了土地。 火在燃燒。 他的眼前冒出了一片金紅,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只依靠著本能,毫無阻礙地走向了顧陵云所在的地方。 他要回家。 去哪里都好,他不要留在長明峰了。 讓不想當仙尊的籠中雀了。 他是快樂自由的慕枝。 醫修走后,顧陵云一人在懸崖邊上駐足了許久。 他望著天際的流云,隱隱生出了一些猶豫。 可這猶豫還沒變得鮮明起來,視線中就冒出了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 慕枝正朝著這邊走過來。 懸崖的風聲凌冽。 慕枝實在是太瘦了,衣服掛在了他的身上,空蕩蕩的,像是一陣風就要被吹走了。 他微微抬起手臂,衣袖就像是一對張開的翅膀,振翅欲飛。 顧陵云側過身,遙遙問道:慕枝,你怎么出來了? 慕枝置若罔聞 ,只是仰起小臉,怔怔地看著面前的人。 顧陵云分明就站在他的面前,可是為什么覺得這么遙遠? 好似云霧縹緲,環繞身側,卻怎么也抓不入掌心。 慕枝突然想起了當年在梧桐鄉,與顧陵云的初見。 那時桃花蘸水,燕子鬧春。 慕枝無憂無慮地趴在梧桐枝頭,湊過去和一旁的雨燕說悄悄話:你看,那個人長得可真好看呀。 雨燕歪著小腦袋,用黑豆般的小眼睛望了過去。 只見遠處緩緩走來一道身影。 那人白衣玉冠,端得是容色無雙。眉是遠山,鼻梁是峻嶺,唯獨有一處不好,那就是唇角冷硬,是薄情之像。 明明是在四季如春的梧桐鄉,可他卻與四周的繁花似錦格格不入,看起來怪冷漠的。 就像是一塊好看過頭的冰雕。 雨燕盯著看了一會兒,仰起了頭,做出了回答:啾啾! 不好看。 光禿禿的,連羽毛都沒有,一看就不會飛。 慕枝皺了皺鼻子,比劃道:你不懂,人就是要這樣長的。這樣長才好看。 雨燕依舊堅持它的觀點:啾啾。 有羽毛才好看。 慕枝:不是的! 許是慕枝和雨燕的討論太過于激烈的,途經此處的白衣人抬起眼皮,輕輕掃了一眼。 慕枝下意識地縮了起來,用氣聲說:他在看我! 雨燕拍拍翅膀,翻了個白眼。 偷看別人被抓了個正著,怎么想都是怪害臊的。 慕枝想找個地方躲藏起來,可梧桐樹上攏共這么點大的地方,他一躲,一個不穩就直接從上面摔了下來。 慕枝下意識地要張開翅膀,可他忘了現在是人形,雙臂在半空中撲騰了一下后,還是不能阻止下墜的趨勢。 ??!慕枝驚呼了一聲。 他以為會摔個屁股痛,死死地閉上了眼睛,等待著與地面來個親密接觸。 可是想象中的畫面并沒有到來,白衣人揮出了一道靈氣,穩穩地拖住了慕枝。 嘩啦 樹枝搖晃,葉子飄搖,其中一片梧桐葉正好落在了慕枝的頭頂。 慕枝頂著亂糟糟的頭發,怔怔地看著白衣人,過了半晌,傻傻地追了上去,直白地說:你真好看,我喜歡你! 白衣人像是笑了,又好像沒有:小鳥,知道是什么喜歡嗎? 慕枝瞪圓了眼睛:我當然知道! 記憶就在此中斷了。 可能是過了太久了,過去的一幕幕都變得朦朦朧朧了起來,看不真切。 這段記憶實在是太過于美好,就更襯得現在的殘酷。 慕枝甚至開始懷疑,當初的那一點溫情,是不是都是他的臆想? 更或許說,顧陵云一直都是這樣,從未變過。 變得,其實是他。他看清了這一切。 顧陵云見慕枝不說話,心中生出了一股莫名的煩躁:慕枝,又怎么了? 慕枝回過神來,沒有哭、也沒有難過,反而輕輕地笑了起來:仙尊,你是要我的內丹嗎? 顧陵云的眉心一跳:你怎么知道的? 他打算結契大典舉行之后,再告知慕枝這件事。 慕枝歪了歪頭,一如往日天真:想要嗎? 顧陵云沉默了片刻,低沉著嗓音解釋道:慕枝,這只是權宜之計,等陸山月的病好了 慕枝打斷了他的話:等陸山月的病好了? 又是這一句話。 好似,他的一切都排在陸山月的后面,只配在陸山月的后面。 等陸山月的病好了才能唱歌,不然會打擾到他的清凈。 等陸山月的病好了,才能搬出長明峰,在這之前,起了什么沖突都先讓讓他。 等陸山月的病好了 慕枝直直注視著面前的人,聲音有些輕:可是,要用我的內丹來治他的病。 顧陵云承認了:是。他緩緩道,只是一顆內丹而已,算不得什么。 對于顧陵云來說,是這樣的。 慕枝不過練氣期,就算失去了內丹也沒什么打緊的,只要他從指縫中漏點靈氣給慕枝,就足以跨越一個境界了。 取內丹也不會有痛苦。只要睡上一覺,就能毫無感覺地取走內丹。到時再用一些靈丹妙藥,完全可以彌補失去內丹受到的傷害。 反正刀沒有落在自己身上,只感覺不到痛的。 慕枝恍然大悟:算不得什么,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對于顧陵云來說,他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 被欺負了沒關系。 嗓子被人毒啞了,不能唱歌了,不重要。 就連內丹,都是算不得什么。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或者說,在顧陵云的眼中,慕枝這個存在就是無足輕重的。 慕枝就是一只鳥,養在長明峰里,空閑的時候就逗弄一下,放松心情。而一旦有了事,便可以扒筋抽骨,添補空缺。 顧陵云皺起了眉頭,覺得慕枝的狀態有些不對。他想要先哄好慕枝,可脫口而出的,還是熟悉的那一句話。 慕枝,別鬧了。 慕枝從未像是現在這么清明過,笑了起來:其實我根本不重要,比不上陸山月。 顧陵云反駁:不是 慕枝將手掌按在了胸口,感受著胸膛中跳動著的心臟。他直接手指沒入了胸口,笑得天真無知:沒事的,不用騙我了,我會把內丹給你的。 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像是在夢囈,你知道,我喜歡仙尊的,仙尊想要什么,我都會給你的。 顧陵云終于臉色一變:慕枝! 想要用他的內丹是一回事,眼睜睜地看著他挖出內丹又是一回事。 顧陵云想要阻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慕枝沒有聽見,或者說,聽見了也沒有停下動作。他緩緩地伸出了血淋淋的手指,可見手掌中捧著一枚滾圓的內丹。 因為修為所限,內丹不過龍眼大小,上面縈繞著一道金光,隱約可聽見一聲鳳鳴。 慕枝像是獻寶一般,捧了過去:這是我的內丹,仙尊,給你莮酆。我什么都會給你的。 顧陵云沒想到慕枝的反應會這么大,怔在了原地,竟一時不敢伸手去接。 慕枝的胸口在淌血,臉上卻還帶著一股朦朧的笑意,送上前去:仙尊,給你。 內丹靜靜漂浮在了半空中,金紅相間,十分刺眼。 顧陵云的喉結上下一滾,不復往日的冷靜淡漠:慕枝,你、不用如此。 明明有更好的方法來處理這件事,為何要如此慘烈決絕地取出內丹? 慕枝輕快地說:沒事的,我不重要呀。他重復道,我不重要的。 話還沒說完,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措不及防地往下倒了過去。 顧陵云來不及多想,伸手將人扶住,在觸碰到慕枝的時候,他才發覺小鳥兒的身上guntang,猶如巖漿流淌一般。 低頭一看,可見慕枝的胸口出現了猙獰的傷口,鮮血淅淅瀝瀝地流淌了下來,不會兒就將地面染成了一片紅褐色。 顧陵云揮出一道靈氣止血,啞著嗓子說:慕枝,我帶你回去休息。 慕枝的精神出乎意料得好,還有余力問:回哪里去? 顧陵云道:長明峰。 慕枝輕輕搖頭:我不要去長明峰,我要回家了,回梧桐鄉去。 顧陵云的手上用力,拉住了慕枝,他有一種感覺,若是不拽住慕枝的話,小鳥兒就要飛走了。 他生硬地說:不準回去。 慕枝輕輕眨了眨眼睛:為什么?我已經沒有用了呀。他看不出悲傷,只是認真地說,我不會唱歌了,也不會筑巢了,連內丹都給仙尊了。 我已經沒用了,仙尊也不喜歡我,我留在這里做什么? 顧陵云失神了片刻:我沒有不喜歡你。 慕枝只是笑笑。 以前聽到這句話,他會開心得像是個傻子。 可是現在他心中平靜,連一點波瀾都沒有生起了。 顧陵云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你回不去梧桐鄉了。 慕枝眨了眨眼睛:是嗎? 他也知道,梧桐鄉與長明峰距離千萬里之遙,怎么飛也飛不到。 若是顧陵云想要留他,他就會成為籠子里的小雀兒,再也不能離開了。 可是,他不會留下來的。 誰也不能將他留下來。 慕枝笑了起來,眼瞳熠熠生輝:仙尊,我真的好喜歡你。 顧陵云怔了一下。 可就在這剎那的空隙間,慕枝掙脫了控制,踉踉蹌蹌地跑向了懸崖邊上。 他的衣訣紛飛,像是要乘風而去。 顧陵云厲聲道:慕枝! 慕枝沒有回頭,滿心歡喜地:仙尊,我要回去了 他義無反顧地向前邁出一步,直接投入深淵之中。 顧陵云的脈搏漏跳了一拍。 一陣狂風卷來,慕枝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悄無聲息地被深淵所吞沒了。 顧陵云上前一步。 這時,崖底發出了一聲清亮的啼鳴。 顧陵云的心緒漸漸平復了下來。 慕枝是鳥。 鳥兒是會飛的。 慕枝如此反常,肯定是一時接受不了,等回到長明峰好好休養,一定能想通的。 畢竟慕枝這么的乖巧聽話 正想著,顧陵云見一道身影掠過了天際,劃出了一道金紅的弧線。他下意識地伸出了手:慕枝,我們回去。 可給予他回答的,只有熾熱的火焰。 慕枝輕輕地落在了懸崖邊上,仰起了小臉,望向了梧桐鄉所在的地方。一簇火焰從他的腳尖升騰而起,席卷上了白皙的皮膚。 可奇怪的是,慕枝一點也不同,反倒像是回到蛋殼里面一樣,暖洋洋的,讓他昏昏欲睡。 慕枝! 顧陵云伸手要去拽慕枝。 可對于慕枝而言沒有痛苦的火焰,在顧陵云身上卻是火光熾熱,就算是以他的修為,都生生被灼燒掉了一塊皮rou。 顧陵云顧不上這些了,耐住疼痛,向著火焰深處伸出了手??刹还茉趺礃?,總是差這么一寸。 顧陵云的眉心一凌,抽出了劍刃,朝著金紅色的火焰揮出了一道凌冽的劍氣。 火焰巍然不動,好似亙古存在一般,除非自己熄滅,外力無法催動一絲一毫。 顧陵云終是心慌了起來。 他從來沒覺得慕枝會走。 不管過去多久,慕枝總是乖巧地守在長明峰,等待著他回來。慕枝永遠不會生氣惱怒,只要一踏上長明峰,就能聽見慕枝脆生生地喊上一聲仙尊。 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慕枝。 終于,慕枝要走了。 而且是不惜代價,要離開長明峰。 此時,顧陵云再也找不到往日風輕云淡的模樣,他的血氣翻涌,赤紅著眼睛,道:慕枝,不準走! 是慕枝主動來招惹他的。 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慕枝聽到了呼喚聲,側過了頭,微微笑道:仙尊,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現在知道了,喜歡一個人好痛好累,所以我不想再喜歡了。 就這樣吧,仙尊,我要回梧桐鄉去了。 在火焰中,慕枝不再痛苦,也沒有哀傷。他的目光誠摯,帶著無憂無慮的笑意,好似真的回到了梧桐鄉的那一段時間。 在漫山遍野的梧桐樹林間,鳥雀們嬉戲打鬧,唱歌跳舞,它們銜來最甜蜜的果實,聚集在慕枝的身邊。 慕枝恍惚了一瞬,朝著并不存在的鳥雀們伸出了手。 那一日。 長明峰的火燒云格外地熾熱鮮明,如同被血染紅了一般。 那一日。 長明仙尊枯守山崖至天明。 這一場大火來得不明不白,又洶涌熾熱,待最后一簇火苗熄滅后,什么東西都沒有留下。 就連一根羽毛都沒有。 顧陵云意識到了這一點,身形搖晃了一下,心口傳來了一陣刺骨的疼痛。 他的鳥兒飛走了。 于此同時。 梧桐鄉也燒起了一場大火。 連綿如山丘的鳳凰骸骨無聲無息地燒了起來,金紅火焰熊熊,直沖九霄,在上空留下了一道七彩的光暈。 這火來得莫名其妙,鳥雀們驚慌失措,振翅而起。 可等到火勢卷來的時候,它們才發現這火苗并不傷人,反倒是暖洋洋的,溫柔地環繞在四周。 鳥雀們未開靈智,見火不傷人,反而歡呼雀躍了起來。它們自發地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圍繞著火焰一圈一圈地飛,發出清脆動聽的啼鳴聲,像是在喚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