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宴 第8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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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同女兒一樣敏銳。 裴明昉先是落了座,然后挺直腰背,端正地看向她。 “沈娘子,”裴明昉眼眸好不躲閃,“我要說的是八年前的事,那是景祐十年臘月十一,是那一年里最寒冷的一日,那件事同你,同團團都有關,也……同我有關?!?/br> 裴明昉說話干脆而清晰,他一字一頓,把心中早就反復斟酌過無數次的話,緩緩傾之于口。 沈憐雪的呼吸都停了。 她只覺得心跳加快,撲通撲通,幾乎要震碎她的耳朵。 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耳鳴,似乎什么都聽不見了。 然而下一刻,她聽到裴明昉低沉的嗓音:“那一日,同樣被關在元寶齋后院廂房的人,是我?!?/br> 沈憐雪的臉上,這一瞬間是空茫的,什么都沒有。 她只覺得腦子里也空了,什么都來不及想,什么都無法去思考。 她甚至覺得自己沒有聽懂裴明昉的話。 什么叫同樣在廂房里的人是他? 什么叫同他們三個都有關的事? 沈憐雪幾乎都來不及思考,她下意識問:“你說什么?” 裴明昉心中的苦澀重新翻涌上來,但他再也不會猶豫不決,不會想要就此了結。 團團的開朗和貼心,拯救了他千瘡百孔的心。 他起身,沖沈憐雪一躬到底,聲音誠懇而有力:“沈娘子,當年讓你遭受侮辱,以至之后八年生活艱難的罪魁禍首是我?!?/br> “我不為自己辯駁,不找任何借口,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br> “此前過錯,皆由我一人承擔,無論沈娘子有何要求,我絕不逃避?!?/br> “對不起?!?/br> 第53章 【二合一89-90章】…… 裴明昉一口氣把要說的話都說完,然后就躬身站在那,等待著沈憐雪的宣判。 沈憐雪坐在那,她低垂著眼眸,修長的脖頸微微垂著,彎曲成一個姣好的弧度。 她那雙粗糙的,帶有薄繭的手交疊在身前,只是松松搭在一起,并未握緊。 她就那么安靜坐著,沒有一絲聲響。 雅室內,除了靜雅的茶香和清淡的四合香,便再無其他味道。 但她卻覺得,有許多苦澀之氣涌入口鼻。 出乎她的意料,那味道并不難聞。 沈憐雪輕輕闔上眼眸,再睜開時,她的神色逐漸恢復清明。 從聽清裴明昉話語的那一刻,沈憐雪覺得時間都停在了原地,她并沒有什么如釋重負,沒有大仇得報,甚至并不覺得如何開心和快樂,但她卻也不痛苦。 她說不上來,大抵是因為她心里很清楚為何會發生這一切,所以她對裴明昉是沒有怨恨的。 當然,在過往歲月里,偶爾想不開的時候,她會把那種恨意轉嫁到他身上,她會止不住地想,為什么那一日那個年輕男人會被人陷害,他是不是蠢?是不是笨?是不是太無能? 是不是他機敏一些,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 可每當她如此的時候,她就會發現自己陷入了痛苦深淵,無休止的怨恨和謾罵,并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 無論對于以前的她還是現在的她,跟怨婦一般怨恨所有事情,都是浪費時間的。 浪費她跟女兒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每當她覺得難過的時候,她就會去看團團,抱一抱自己軟軟的小女兒,從她身上汲取溫暖。 每當看到團團,她心里的迷障就會被肅清。 人生是沒有如果的,如果能重來,天下萬物便都無常。 行至今日,她靠著女兒,靠著自己,靠著身邊的好心人,一點點從舊日的陰霾里走出來。 心病能治好,心傷或許也可以。 雖然傷痕依舊在,至少不會讓自己疼。 她重新活了過來,成了甜水巷有名的廚娘,有了自己的攤位,并且向著開店鋪而努力。 她的一切都在好轉,人生有了奔頭,女兒也陪伴在她身邊,跟她一起成長。 舊日的陰云已經散去,她甚至并不會如何去尋覓團團的父親,團團不想找,她也覺得沒有意義。 無論有沒有這個人,對于她們母女來說,都不重要。 沒有他,她們已然過得很好,過得比任何人都好。 為何要去依靠一個不知道是好是壞的人,把未來的人生寄托在陌生人身上,才能讓自己好好活下去? 她們已經很好,這個人對于她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但是她卻忘記,或許這一件事對于那個人更重要。 這一刻,沈憐雪突然意識到,一個人看起來再堅強,再勇敢都不是真正的強大,而內心的堅定和無畏,才是真的勇士。 沈憐雪緩緩抬起頭,她深吸口氣,輕輕開了口。 “裴大人,此事萬不可胡言亂語?!?/br> 沈憐雪目光平和地落在裴明昉身上,她沒有怨懟,沒有痛苦,甚至沒有歡喜。 她很平靜。 “裴大人如何確定此事?” 裴明昉直起身來,他在沈憐雪的示意下坐到對面的椅子上,然后便挺直腰背規矩坐好,眼睛只看茶桌上的茶杯。 “沈娘子,那一日是臘月十三,事情發生在白紙坊元寶齋,次日清晨,我還在昏睡中時,你已經離開,倉促中帶走了我隨身的玉佩?!?/br> “那是一對雙鯉玉佩,是早先祖母賞賜給母親,母親又傳給我,所以我一直隨身攜帶?!?/br> 裴明昉看似十分平靜,但他顫抖的聲音卻出賣了他,此時此刻,他大抵是全天下最緊張的人。 沈憐雪太過平靜,平靜到比剛才的沈如意還要冷靜,他知道她這幾年的苦難與不易,頗為心疼和苦悶,她跟團團所遭受的一切,他只要聽到半個字,心就跟針扎一樣疼。 痛徹心扉這四個字,原來是真的。 裴明昉緊緊攥著手,他死死看著桌面上的茶杯,仿佛要看出什么門道來。 沈憐雪安靜聽他說著,待他開始說細節時,交疊的雙手倏然一緊。 她的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沈憐雪使勁抿了抿嘴唇,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心跳,那一瞬間,被人遏制住身體的恐懼似乎重新回到身體里,但…… 但在她目光落到裴明昉身上的一瞬間,那種恐懼奇異地緩慢地消散了。 在裴明昉的身上,她看到了比她更重的痛苦。 愧疚和自責啃食著他,讓他活成了行尸走rou,讓他痛苦不堪。 沈憐雪并非圣人,沒有那么寬宏大量,除了團團,她不會無緣無故去寬容任何一個人。 但她卻也不會不辨是非。 沈憐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穩定下來,不要一開口就全是顫音,她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你為什么,為什么出現在……那個地方?” 此時此刻,她才發現,因為這些時日的相處,在她心里裴明昉確確實實是個好人,好官。 因為熟識,因為相處,也因為他曾經的仗義執言,曾經的雪中送炭。 并且當年之事,沈憐雪雖大多都記不清,但她可以清晰記得,當時裴明昉確確實實已經神志不清。 她只是中了迷香,而裴明昉或許被人結結實實下了藥,以至于此日清晨裴明昉整個人都病懨懨陷在被褥中,人都陷入昏迷。 若說他是故意,那也太奇怪了。 沈憐雪確實曾經膽怯、懦弱,可她不傻,她分得清好人和壞人,知道誰才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如今既然裴明昉把事情查清,同她坦誠相告,那么沈憐雪也不過只想聽一個真相罷了。 裴明昉抬起頭,他有些倉皇地看向沈憐雪,卻只在她娟麗的面容上,看到了平靜和沉穩。 她跟八年前那個慌慌張張的小姑娘不同了,而他也不是那個會被人坑騙的青年。 他們兩個人,確實已經不是當年的他們。 裴明昉漸漸冷靜下來,他開始訴說那一日情形:“我少時在丹鹿書院讀書,師承麓苒先生,也曾被陸山長教導,因出身世家,才學斐然,未及二十歲便高中狀元,入朝為官?!?/br> “那時我心高氣傲,覺得自己已經是治世能臣,能立即便肅清吏治,能讓百姓安居樂業,實在有些年輕氣盛,不知好歹?!?/br> 沈憐雪聽他如此說自己,竟是忍不住有點想笑。 裴明昉繼續道:“我那時有幾個好友,從小一起在丹鹿書院讀書,算是陪伴著長大,我們的政治抱負和理想都很一致,我也愿意同他們傾訴自己的抱負?!?/br> 直到那一日。 裴明昉垂下眼眸,聲音并無如何沉痛,他早在事發時,他就已經接受了自己被至交好友欺瞞坑害的事實。 “那一日是其中一個好友約我出來吃酒,說是吃酒,其實依舊是評議政事,我吃下第一杯陳釀,便開始迷糊起來,之后隱約記得接連被灌了三四碗酒,直到開始渾身發燙,不省人事?!?/br> “后來太醫診斷,他們給我吃的根本不是酒,只有第一碗為了讓我吃下去,加了一點陳釀,后來給我灌下的全部都是合歡散?!?/br> 這種藥是烈性的,沈憐雪自然沒聽過,但聽到裴明昉說三五碗都灌下去,足見當時要害他的人有多堅定。 “大概怕我只要有一丁點清明就會逃跑,所以他們給我下了三倍的量,以至于我很快便神志不清,至于怎么去的元寶齋,怎么……我其實都不記得了?!?/br> 裴明昉說到這里,聲音又有些澀然:“對不起?!?/br> 沈憐雪微微一頓,他們兩個都不自覺別開了頭,沈憐雪沒說話,她低下頭等他繼續說。 “第二日,因為尋不到我,裴安在請示了母親后,派裴府的暗探在我喝酒的腳店附近搜尋,最終在元寶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我?!?/br> 裴明昉苦笑出聲:“大概是報應吧,回去之后我大病一場,臥床不起,月余才康復?!?/br> 被下了那么重的藥,不可能有人還能活蹦亂跳。 裴明昉現在還好好坐在這里,足見其意志堅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