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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因為阿菊之故,張墨海還專程來尋莊舟,一反平時傻樂呵模樣,正經向她致歉。 甚至痛定思痛,說是等回到長安,也得向張照霏道歉:“從前照霏罵我眼瞎,我總是不信,如今,唉,不提也罷?!?/br> 怎么會突然之間,就變作眼下這樣一副僵硬軀體? 莊舟將傘遞給顧淮濟,冒雨行至擔架前。待先行兵替她掀開那白布,看清張墨海面孔后,她只驟地向后倒退數步,闔眼垂眸,雨水落了滿臉,甚至分辨不出自己究竟落淚與否。 “有路是為救我?!?/br> 閃電劈開天際,雷聲隨之轟鳴,幾乎蓋住顧淮濟覆在她耳際的聲音。 原是他們包圍海盜據點后,顧淮濟本打算坐守后方指揮,誰知海盜倭奴亦留有后招,竟意欲縱火燒毀雍朝泊岸軍艦。 幸得林仲宏副官孟征屹發現及時,率領兵士頑抗御敵。 慌亂混戰中,冷箭直逼顧淮濟而來,是張墨海怕他行動不便致使躲閃不及,猛地撲至他身后,卻被突襲倭奴一刀砍中要害處,失血過多又未得到及時救治,不幸離世。 哪怕是在自己被倭奴擊中落海又重傷癱瘓的那些日子,顧淮濟也從不曾像現今這般絕望無助。 他自年少入軍營,除卻竇葭純外,最為相熟者便是張墨海。 兜兜轉轉整整九個年頭,哪怕和隆帝有意提拔升任張墨海做官兵營守將,他也從不感興趣:“跟著永渡有飯吃,去什么別處官兵營,無趣得很?!?/br> 今日張墨海之所以如此冒進,不過是因阿菊一事被諸多兵士暗中認定他識人有誤,從前那些軍功也不過運氣好,背靠顧淮濟好乘涼,這才能夠得到賞識。 他被逼得急了,方想著能夠生擒海盜頭目立功。 而顧淮濟當時亦自認,數年相識相交,他們彼此間有著旁人都沒有的默契。 六十萬雍朝水師的士氣,足以助他。 事實證明,雍朝水師的確大獲全勝,生擒海盜頭目及其核心團隊,又拿下那座他們用作老巢之孤島。 唯一判斷失誤處,便是顧淮濟沒有想到,竟會是自己間接害死摯友。 聽見顧淮濟哽咽尾聲,莊舟心頭一滯,驟然抬手緊攬住他背部:“錯不在你。哪怕張將軍此刻泉下有知看見你受挫模樣,也絕不會認為是你害他身死?!?/br> 從記事起,顧淮濟受故顧國公所教導,甚少落淚。 后來,顧國公身死,他于靈前咬牙紅眼,亦不愿違背父命。 今日卻生生滑落數行清淚,以送故友。 流年留不得,半在別離間。 張墨海離世的消息快馬傳回長安,張家兄妹諸人除卻張然姌已至待產期不能離宮外,張圭昂與張照霏皆快馬加鞭奔赴而來。 因是為國捐軀之大將,張墨海的葬儀甚是恢弘,蕉城百姓俱沿街相送,正式禮畢之后,則尊其最終遺愿將遺體葬于蕉城灣青峰之間,眺望遠方大海。 張圭昂情緒還算穩定,但張照霏一路而來瘦得整個人幾乎脫相,也聽人說過了關于張墨海身死的點滴真相。 因此她在面對顧淮濟時冷眼而立,連帶對待莊舟,也不似從前熱絡。 莊舟數次想與她相談,皆被各種借口搪塞避開,直到諸人拜祭過張墨海墓碑后紛紛離去,莊舟方才終于找了機會攔住她,及時出言:“照霏,此事顧將軍有錯,但事情也絕非你所以為那般決絕?!?/br> 話音未落,張照霏卻趕在她之前擠出笑意,苦澀應道:“莊jiejie,我知道,永渡哥哥也不愿三哥哥遭此劫難。道理我能想得明白——” 但出于感情,她恐怕再也沒有辦法,像過去那般毫無芥蒂。 長安城里人人都說張四小姐好福氣,被兄長與jiejie寵得性子張揚不懂收斂,好像怎么也長不大。 “其實外人哪里知道,”張照霏努力克制著哭腔,與莊舟對視笑道:“大哥哥時常遠游,二jiejie居于深宮。唯有三哥哥,只要他不在沙州,便總陪著我?!?/br> 可現在,那個真正與她相依為命多年的人,卻不在了。 那種從生命中活活割裂的疏離陌生感,使她好似須臾之間,一夜長成了大人。 “莊jiejie,我可能很長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再好好面對永渡哥哥?!?/br> “請你理解我?!?/br> 她不恨顧淮濟,自幼跟在三哥哥身后像只小尾巴一樣黏著他兩一道長大,哪怕換做當時是張照霏身在戰場突逢冷箭,她亦會毫不猶豫做出與張墨海同樣的選擇。 可惜在痛失親人、無能為力之時,她終得尋至一處出口,方可尋到支柱,令自己繼續堅持下去。 正如上輩子敦胡國破,莊舟行尸走rou遭逢種種劫難,多數時候所依靠的,能讓自己活下去的動力,唯有恨意。 于是莊舟瞬間不再多言,僅抿唇回以笑容:“是我唐突?!?/br> 后知后覺間,莊舟總算明白,三浦丘祖所言顧淮濟此戰損失慘重,是為何意。 還有那朵毫無征兆碎裂的玉墜,鳶尾花象征摯友之情,冥冥中其實也早已有跡可循。 她頷首掩住低落,僅留張照霏獨自留于墓前陪伴張墨海,兀自從山路而下,在經過半山腰遇見正等待二人談話的張圭昂時還不忘提醒他:“張公子,我與照霏已經談畢,你再去陪陪她罷?!?/br> 不難看出張圭昂為著趕路,將眼下熬出了一片烏青,顯是良久沒能休息好。即便如此,他卻仍保持基本禮節認真回應:“莊六小姐慢走?!?/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