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意 第77節
一碗藥喝下去,容昭只感覺口中滿滿全是苦澀。 秦月把他身后的枕頭抽出來放到一旁去,然后起了身,淡淡道:“我叫容昀進來?!?/br> 容昭看著秦月,有些遲鈍地點了下頭,接著便見她往外走去。 有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應當是夕陽,擺在窗臺上的那盆文竹被包裹在一片金黃中,有些晃眼。 他閉上眼睛又睜開,不知不覺還在恍惚中,分不清真實和虛假。 . 門口傳來凌亂的腳步聲,他聞聲看去,便見容昀跌跌撞撞地撲了進來。 見他醒著,容昀兩步就沖到了他床邊來,撲通一聲就跪趴在了他面前,抓著他的手就嗚咽了起來。 許久沒見過容昀這個樣子了。 記憶中似乎要追溯到他們都還是小孩的時候,那時候容昀在外面被人欺負了,會這樣跑回來抱著他哭。 那時候他會挺身而出,替弟弟出去把欺負他的人都教訓一遍。 后來他們都長大了,就再沒有過這樣的事情。 容昭看著容昀凌亂的頭發,吃力地伸出另一只手給他理了理,微微嘆了口氣:“別哭,都長這么大了?!?/br> “大哥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容昀抬頭看他,眼淚婆娑的樣子有些好笑,胡亂抹了一把眼淚,他聲音哽噎,“大哥不能丟下我一個人?!?/br> 容昭沉默了一會兒,只沉沉嘆了口氣。 . 對于他們兄弟來說,許多話不必說得那樣明白。 畢竟曾經的確是親密無間的兄弟。 只是那也的確只是曾經了。 他與容昀已經生疏許久,生疏到他此刻看著他的哭泣,都仿佛隔著一層。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遠一些,是從他從軍開始的吧。 他們兄弟倆分開,一人在京城,一人在邊關,從那時候開始,便不再是親如一人的親兄弟了。 那些年或許還不明顯,但他那年在邊關生死邊關上掙扎的時候,卻已經能看得明白了。 理智上他當然知道他瞞下了自己的傷情,所以家里所有人理所應當不知情,理所應當不會擔心。 但……其實沒有那么多理所當然。 盡管他不想承認,可事實就是這樣。 哪怕表現得有多么親近,可還是漸行漸遠,他們的想法從來都是不一樣的,他曾經也做過兄弟齊心的美夢,但美夢之所以是美夢,是因為從來都不會實現。 弟弟長大了,不再需要哥哥保護了,也不再需要聽哥哥說那些他心中并不認同的話語。 是好事。 就好像是幼鳥終有一天要離巢。 . 在他離開京城到洛州開始,他心中就已經有了定論。 細細想來,其實如今一切其實他早有預料。 所以此時此刻他也不會有什么波瀾。 理應如此,正應這樣。 一切與他當初和謝慶聊天時候設想過的局面都是一樣的。 那時候他帶著北狄的降表回京,與謝慶聊起了趙叢云親政一事。 謝慶與他說了京中局勢,便也說到了他與容昀兄弟二人。 他說,容昀去了洛州正好,將來無論京中有什么變故都不會影響到一個洛州的刺史。趙素娥是不可能眼看著趙叢云就這樣親政的,必然有一場變故,這場變故中若是處理得當還好,若是處理不好,他大概是要在這變故中為趙叢云做一些他不情愿做的事情了。到時候他一力承擔下來,免得波及了旁人。 謝慶說他萬事想得太悲觀,何至于此呢? 他說,老天讓我茍延殘喘還有一口氣,大約是為這件事準備的,就當是我替我伯父償還了當年對趙家的不忠吧! 于是事情便如設想中的發生著。 唯一不同是他那時候還有過癡心妄想,還想向秦月要求一個并不可能會有的將來。 明知不可能會有,但還是會想要得到,是因為他總還殘留著幾分僥幸,是因為他偶爾覺得上天或許會眷顧他。 可最后他還是選擇了放手,命運至此,應當低頭。 便好像,應該分離的時候,就不要強留。 . 他伸手替容昀擦了擦眼淚,只是又重復了一遍:“你長大了?!?/br> 而容昀卻嚎啕起來,他就只抓著容昭的手,沒有放開。 長大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應當獨當一面了。 從此身前沒有人遮風擋雨,身后沒有人保駕護航。 前路漫漫,需要一人獨行。 可容昀自離京開始,卻沒有想過有一天容昭會離他而去的。 這一瞬間,他甚至在想,自己考取功名做上了這個刺史開始,對容昭意味著什么呢? 他抬眼去看容昭,但容昭已經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他擔憂地去探他的脈搏,見脈搏尚穩,他微微松了口氣,難過地低了頭。 . 夕陽收斂起了最后的余暉。 刺史府外,秦月坐上了馬車,慢慢朝著秦蘆記去。 . 她沒有留在刺史府,她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留在那里。 容昭醒過來,自然是有容昀照顧,她在那里便顯得奇怪又多余。 她原本是想著再與容昭當面道謝一次,但容昀進去之后哭得震天,顯然他們兄弟倆還有心結,她便識趣地沒有去打擾。 向刺史府的人說了一聲,她便出府,原本還琢磨著是不是要走回去,沒想到是嚴芎在外面駕著馬車等她。 看了一眼嚴芎被包扎起來的肩膀,她遲疑了一會兒,就看嚴芎給她把馬凳拿下來。 “沒事了,都包扎好了,趕個馬車不是什么重活?!眹儡河脹]受傷的那只手攙了她一把,“二爺大概想不到那么多的,我送娘子回去?!?/br> 于是她便不多推辭,上了馬車。 . “你不留在府里看著你們大人?”秦月問。 嚴芎笑了一聲,嘆道:“二爺在呢,我在那里也多余。他們兄弟倆的事情,我還是不要摻和比較好?!?/br> “說得好像他們兄弟倆之間有什么矛盾一樣?!鼻卦碌故菦]看出來容昭容昀之間有什么齟齬,她向來是覺得他們兄弟倆關系好。 “矛盾大概沒有,志向應當不同?!眹儡汉喍痰卦u價了一句便住了口,回頭看了眼秦月,“食肆里面那些被打砸的桌椅之類,娘子列個單子,我讓人賠給你們?!?/br> 秦月聽著這話倒是高興起來,道:“那便先謝過?!?/br> “舉手之勞,沒什么好謝的?!眹儡赫f道,“我早點幫娘子你處理了,省得大人好起來以后又讓我重新跑一趟?!?/br> 聽著這話,秦月倒是忍不住笑了兩聲:“你倒是這么有信心你家大人能好起來,你們二爺那時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br> “娘子你都去了,他就算想死,聽到娘子你喊他,他也要活過來的?!眹儡阂残α藘陕?,“更何況那年我跟著大人在北狄那個特別靈驗的廟里面去求簽,里面的老和尚說大人能活一百歲,所以大人一定能熬過來的?!?/br> “是這樣嗎?”秦月搖了搖頭,倒是覺得有些好笑。 “那老和尚之前就預言了北狄十年內要亡國呢!”嚴芎說道,“不過當時北狄的皇帝倒是有幾分氣度,沒有要那和尚的命,還給他蓋了廟讓他修行,說讓他看看北狄能千秋萬載地傳承下去……誰知道……這老和尚預言還是很準的,他還活著,但北狄已經沒了?!?/br> 這話聽得秦月失笑,她嘆了口氣,看著天邊最后一抹晚霞隱沒在了夜色中。 . 嚴芎送了秦月到秦蘆記的門口。 “娘子明天還要不要去看看大人,我來接你嗎?”嚴芎跳下馬車扶著秦月下來,然后問道。 “再說吧!”秦月說道,然后朝著他揮了揮手,“你早些回去,身上有傷得要好好休息?!?/br> 嚴芎便點了點頭,目送了秦月進去了秦蘆記,才轉身上了馬車慢悠悠地重新朝著刺史府去了。 . 秦蘆記中,蘆苗帶著一群人正在吃飯。 聽見門推開的聲音,她回頭見是秦月回來,有些意外。 “這么快回來了?”她站起來,“吃飯沒有?” “還沒吃呢,等我洗手來吃?!鼻卦驴戳艘谎圩郎系娘埐?,然后往后院去洗手,“涼拌面給我留一點?!?/br> “那單獨給你拌一碗?!碧J苗跟著她往后面走,“你想吃什么菜,我給你切一些?!?/br> “爽口點的吧,隨便來點葉子菜?!鼻卦抡f道。 “行?!碧J苗看著她去打水洗手,自己走到了后廚里面抓了一把葉子菜去切成了絲,一邊做事,她一邊回頭又看了一眼洗完手的秦月,問道,“那誰的事情……已經好了?” “人是醒了?!鼻卦虏镣晔忠策M了后廚,靠著門站了看著蘆苗動菜刀,“我瞧著也沒我什么事情,我就回來了?!?/br> “人沒事就行?!碧J苗回頭看了她一眼,“他以后要留在洛州嗎?” “不知道?!鼻卦滦α诵?,“我想應該是要回京城的吧?他在洛州做什么,給他弟弟添堵嗎?他弟弟做事就要看他臉色,當個官還束手束腳,豈不是煩死了?” “你原諒他了?”蘆苗挑了面條到碗里,又加了麻油拌起來。 “唔,也不能說是原諒?!鼻卦驴粗J苗拌面條,想了一會兒才開口,“大概就是……想起來也沒什么感覺了,尤其看著他也死去活來的時候,就更顯得……似乎是扯平了?”她頓了頓,看向了蘆苗,“你覺得算扯平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