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異讓平安京的大道上人數寥寥，顯得十分冷清，至多只有貴族的牛車在行走。失去了人類活力的古屋飛檐像是失了色彩，死氣沉沉。

    少年穿得又厚又臃腫，從安倍晴明那里刨出來的唐來的大氅下還抱著一個小小的手爐，站在屋檐下看著落雹。

    他看了很久，久到身邊站了一個人，仔仔細細地把他打量了一遍，目光很溫和，不會讓人感到失禮或者難受。

    我居然聽不到你的心音。陰陽師的聲音如同他的目光一般，在冰冷的寒冬里顯得閑潤又隨和。

    九十九朝看過去，迎上對方的目光。

    他來到平安京后并沒有刻意去尋找麻倉葉王，沒想到麻倉葉王還是巧遇了自己。也是，安倍晴明的家中要是來了一個特殊的半妖，在妖怪的世界絕對會傳成眾所周知的消息，無論什么原因。

    而麻倉葉王也在平安京的話，順道來看他一眼也不會費什么力氣。

    然后這位年輕的陰陽師就能發現，他天生的靈視在自己身上不起作用。

    黑發的陰陽師微笑著看著九十九朝，開口道，傳聞菅原公的血脈會誕生出一種特殊的眼睛，可以防備許多窺視，可你的眼睛看起來不像是那一種。

    九十九朝揚了一下眉毛，目露贊賞，你猜對了。

    他眼睛的規格高于六眼，高于他迄今所見過的一切天賦術式，所以極少有人能知道他的眼睛是特殊的，唯獨麻倉葉王能用六眼反推出聽不到他心音的原因很可能在于眼睛的力量，所以坦然地詢問。

    他在御門院家查遍了書籍，只能通過一些殘頁字跡知道自己這一雙眼睛很可能是通曉之眼，但是能力上限卻從沒嘗試過。他的命就只有一條，用來測試術式多不劃算。

    來平安京之前他倒是拜托了五條悟在這咒術界那頭查一下有沒有相關的記載，六眼的存在讓咒術師們對于天生的瞳力都會有所忌憚，在這方面的記錄應該比陰陽師要多。

    千年前的麻倉葉王是風度翩翩的陰陽師模樣，和安倍晴明相比不遑多讓，九十九朝忍不住起了玩心。他告訴麻倉葉王，我是從未來而來的人，你有沒有想要問的事情，說不定我可以告訴你。

    麻倉葉王的眼神里充滿興味，知道九十九朝說的是真的，但卻凝視少年半晌，微微搖頭，按照你的說法，就證明我的計劃還在繼續，無論如何，我都會拿到人神之名，不需要你來告訴我。

    九十九朝撇撇嘴，沒意思。

    陰陽師輕笑了一聲，我們在未來難道不是同類？

    九十九朝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么想，你的同類有很多，但我并不是其中之一。

    是嗎。

    麻倉葉王輕輕抬頭，目光放遠，他沉吟了片刻，既然如此，那一位就交給你吧，算作是我的謝禮。

    謝禮？謝謝他什么？

    雹子啪啪地砸在牛車上，九十九朝沒有想到麻倉葉王竟然就這么走了，千年之前難道他們就只有這么一層淺薄的交流？那他當初在御門院家的時候應該沒有認出他，僅僅只是因為同樣聽不見心音而看了他一眼而已。

    九十九朝望著牛車離開的方向，視線轉向麻倉葉王剛剛看過的街角，頓了頓，邁開腳步。

    身后的神將顯出身形，替他遮住了從天而降的雹子。

    一個幼小的人影縮在街角，天寒地凍里似乎只穿了一件單薄襤褸的衣服，因為建筑的陰影，九十九朝沒有發現什么不對，接近時，這個小孩才抬起頭，露出了一雙薄綠色的眼珠子。

    漆黑的夢里，龍神的聲音如同長風。

    【尋找他的辦法，你已經從時間中帶來了?！?/br>
    九十九朝猛然驚醒，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神將。

    他從懷里一掏，就拿到了那一把當初被贈予的牙刀。

    作者有話要說：

    醫生說我太焦慮了，要換換心情沉思.jpg

    那開新文禍害人算不算（）

    第69章 069

    常暗？

    黑皮膚綠眼睛的男孩對九十九朝脫口而出的名字沒有反應, 但就算是神將也不可能對虛弱的小孩坐在這種天氣里不管，遂和九十九朝一起把對方帶回了安倍宅。

    常暗十分瘦弱，很快就發燒昏迷, 被照顧了好幾天才漸漸蘇醒。

    途中安倍晴明也才聽說九十九朝曾在夢境中見過高龍神的事情與接到委托，反應頗為意外, 看來昌浩也算是找對了方法。

    安倍昌浩, 此前九十九朝見到的安倍晴明的孫子，每天都因為晚起要讓神將帶著自己走捷徑的陰陽師。

    能和我說一下, 現在平安京里的問題嗎？

    從夏末開始, 平安京秋冬皆旱, 如若再不降雨雪，很有可能會影響到來年的收成和許多疫病的發生，不少人都前往貴船神社祈雨, 可神社死氣沉沉，沒有半分神氣，令人不安。

    一個月前, 長久的干旱讓大內里發生了一場火災，左大臣的東三條殿也遭遇妖怪的襲擊一位負傷的大妖怪看中了左大臣之女彰子公主, 不斷派妖怪前來想要擄走她。

    安倍昌浩為了保護彰子, 打敗大妖，每天晚上就外出搜尋妖怪留下的線索。

    近日, 京中有一位貴女因為心愛之人離開而患上重病，這位貴女是彰子的至交，三番兩次派人來邀請彰子去探望她，彰子因為聽從安倍晴明的建議不得出門, 居然在前夜睡夢中聽到了貴女的呼喊，走到廊外就看見貴女一身禮服, 揮手邀請她過去。

    九十九朝：咦惹。

    這種情況一聽就很顯然，貴女被妖怪蠱惑了。

    安倍晴明：彰子公主的住所有我留下的結界，妖物只能在外面引誘她，但不是長久之計。

    安倍昌浩現在就在調查神社和這位貴女有什么聯系。

    九十九朝想了想，不知道為什么覺得有些熟悉，問，貴女重病是因為心愛之人的離去，她的心愛之人去哪里了？

    病故？調任？

    不少文化小說里平安時代的女性都很脆弱，失戀了都會要死要活。

    那個男人沒有出事，說到這安倍晴明語氣放松，用扇子遮了下嘴巴，男人嘛，總是容易厭倦身邊的花朵，去找更新鮮的刺激。

    哎，九十九朝打趣道，晴明大人也是那種人嗎？

    我已經是個老頭子了。安倍晴明笑瞇瞇的。

    我也是妖怪不是人類哦。九十九朝先一步摁掉可以被打趣道理由，輕松過后，他記起來了，不過這我到記起來了，后世流傳的一些故事雖然和真正發生的事件有出入，但也足夠做參考的情報了。

    貴船神社，被拈花惹草的男人拋棄的女人，被壓制的神氣。

    是丑時之女。九十九朝說，你們可以派強大一點都式神進入神社地界聽一聽，丑時是否會有敲擊釘子的聲音傳出來。

    常暗醒了過來，但不會說話，在神將的幫助下，九十九朝才艱難地理解他的比劃。

    他其實不確定對方是不是常暗，只是直覺讓他這么叫了，結果醒來的男孩對這個名字沒有什么反應。

    不過對九十九朝拿出來的象牙白小刀，他目不轉睛，并接過了九十九朝的遞交。

    難道是轉世之類的嗎，九十九朝回憶了一下高龍神說的話，既然常暗是入世歷劫，外表會維持相似的模樣倒也不奇怪。

    那千年之后常暗遇到他那過分熱情的態度是因為現在見過自己？給他的刀難道又被他交回到手上形成一個輪回？

    一般人通常會覺得這是一個因果的悖論，但九十九朝總覺得肯定還有什么原因在里面。

    九十九朝再抬頭，發現常暗突然把刀又遞向自己，要交還回來。

    九十九朝：？

    這把刀本來就是你的，不用還給我。

    男孩沒動，薄綠色的眼睛定定凝視著少年。

    旁邊的神將表情凝重，他剛剛和常暗經歷過一番交談，告訴九十九朝。

    他是被妖怪撫養大的，但不知道為什么最近家鄉里的妖怪都失蹤了，他有一種直覺，或者說得到了某種預感，拿著這把刀的人可以拯救他的家鄉。

    拯救你的家鄉？九十九朝問，你的家鄉在哪？

    男孩張開嘴，在

    在神將辨認出他要表達的意思，同時傳遞信息，但表情有些困惑。

    里京都。

    九十九朝匆匆去找安倍晴明的時候，安倍昌浩也在，但他沒有理會，直奔主題，安倍晴明，我來找你要一份你現在發現的妖怪巢xue的地點。

    安倍昌浩聽到他沒大沒小地直呼自己爺爺名字，驚訝得合不攏嘴。

    九十九朝自小就沒受過這方面的教育，他對奴良滑瓢也是這幅態度，如果真的講究規矩去稱呼人，反而是他在虛情假意的時候。安倍晴明也沒有在意，只問他發現了什么。

    常暗是被妖怪撿到并撫養的孩子，生活的地方肯定是如吉原一樣的幻境里，或者是幾個幻境的結合，可他說最近有許多妖怪失蹤了，不僅失蹤，幻境經常會突兀地消失一部分。

    九十九朝發現自己認為的平安時代里外京都的概念是錯誤的，京都的稱呼不過是在隨著人類的遷都所改變，因為人類創造的妖怪遠比自然衍生出來的存在可怖多了，所以妖怪的世界也越發趨近人類。

    但里京都沒有縱向的時間線，也就是說從古至今它就存在，沒有同樣存在在一個平安京里的說法。

    現在平安時代大大小小的妖怪的幻境，是里京都上浮的表現。

    九十九朝拿到安倍晴明提供的地圖，發現每個妖怪的地盤，都和他記憶中在里京都的位置相似。有很多妖怪都是平安時代之后才因為傳說人言誕生的，現在卻浮上了平安時代。

    沒有引起混亂多虧妖怪們對人類的世界不夠敏感，間或有幾個想要擾亂時間線的也容易被這個時代的陰陽師注意。

    九十九朝記得，里京都是一座近乎垂直的山城，逸話和故事的排列以時代由上至下相互接壤，最高處與最低處和京都地圖以北看南的布置是一樣，山城接天的頂端、京都北面，就是貴船神社。

    現在貴船神社出了問題，里外京都一并出了問題。

    安倍晴明已經讓安倍昌浩和神將斗毆退下，知道九十九朝提及千年之后的事只有他。大陰陽師陷入沉思，九十九朝說：里京都的問題和時間沒有關系，只要是妖怪都和這件事有關，看了我也要去一趟貴船神社才行。

    聽到他這么說，安倍晴明笑了笑，元日的請神儀式就在貴船神社，你肯定要去，只是現在要提前一天了。

    萬馬齊喑的大晦日是妖怪作亂的好時間，那一天原本也是九十九朝祓除最后一道詛咒的時候。

    御門院晴明復生之時，葵之螺旋城就以二條城為地基，轟然升起。陡峭的梯道折疊，意喻著君臨京都的最高點，成為黑暗之主。

    如果是十年后的九十九朝現在回看御門院，只會覺得這個偽造的安倍晴明中二沒有畢業，思想比夏油還不如。

    已經被他比較吐槽過的夏油杰：

    但放在御門院朝攪渾御門院的時候，御門院晴明的到來真的不是時候。

    能篡奪安倍晴明名號的詛咒力量可怖，絕對的力量在大部分時候可以推翻一切陰謀陽謀。御門院晴明精準地，在奴良組大兵壓境的那刻抓到了企圖讓他功虧一簣的罪魁禍首。

    一種妖怪被巨大重力掃在階梯上，妖氣如潮水般涌動卻無法上浮，御門院晴明站在階梯之上，單手掐著黑發男孩的脖頸。

    一只螞蟻，居然想毀滅我千年的偉業。

    金發卷曲，灰白狩衣。御門院晴明身形高大，掐著御門院朝說話的時候，就像是掐著一只弱小的動物，周身碎石沉沉浮浮，城殿前所有的重力都掌握在他的手里。

    他的手微微用力，少年的脖頸都發出了輕微的噼啪聲。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一個界限外，漆黑惡鬼身上的怒火近乎籠罩住了整個螺旋城，遠比妖氣形成的形狀魁偉巨大，喑深無比。牠的氣息穿過一個個妖怪，穿過御門院晴明的身軀，卻像穿過空氣。

    他是個旁觀者。

    肺部里的空氣逐漸減少，御門院朝臉色蒼白，在劇痛里。他的雙眼下意識地看向了城下。

    葵之螺旋城拔地而起，天空形成厚云漆黑的漩渦，無窮無盡的妖力和地獄的氣息在城下盤桓，但是這一些，京都的市民都看不到。

    一直有人認為看不到和看得到是一個分隔的界限，但咒力明明是被起伏的情緒影響，沒有定值，所以很多咒術師都沒明白，界限的產生實際上是來自于看到即是知道，知道即是存在的概念。

    御門院朝知道現在奴良陸生救不了他，奴良組的妖怪和羽衣狐都救不了他，可他沒有回答御門院晴明，忽略掉生理上的痛苦，他的眼神幾乎可以說得上是平靜地注視著這位掐著自己的人形詛咒。

    極天的城池像是匯聚了無盡的混沌。

    男孩在混沌的中心抬頭，動了動嘴唇。

    他輕聲說：我看見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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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070

    從撿到那包糖開始, 御門院朝就能看見自己身后跟著一個惡鬼。

    他以為那是御門院家新派來的監視式神，真實的面目隱藏在濃厚的黑霧之后，雙眼比漆黑更黑, 像是兩洞深淵，氣息起伏不定又危險, 所以他從沒有搭理過對方。

    不過后來他發現這個惡鬼似乎沒有辦法接觸自己, 從對方屢次想要幫助他卻穿過他的情況來看，牠應該不是御門院家的式神。

    意識到這個情況, 御門院朝花了七年。因為惡鬼不是一直存在的, 很有可能是無意間偏頭看向窗外的時候就能發現對方佇立在樹下, 是一種奇異又突兀的恐怖。讓被監視的男孩很少在意到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