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奇感覺自我被剝離了。

    眼睛能看，耳朵能聽，皮膚能感知，然而也就如此，整個人變成了一具透明標本，自我被凍結，僅僅保留了名為“吳奇”這一具由陽魂陰魄組成的軀殼。

    他想到了房梁上掛的香豬臘腸，自己與它這時候沒兩樣。

    都是任人魚rou。

    龍虎山山門處，姚長盛「大衍數禁」展開，因杜慈心的化神相「封刀掛劍」庇護，那時還沒什么體會，眼下獨自面對元神真人神威，吳奇才體會到其中恐怖。

    自己生死皆在姚長盛一念之間。

    吳奇此時只能寄希望于姚長盛情緒穩定……千萬不要與黑白君有舊怨，否則自己光被波及都吃不消。

    “你，再說一遍?！?/br>
    姚長盛目中黑白二色緩緩交錯。

    吳奇硬起頭皮道：“有前輩讓我帶句話，說‘姚莬讓您找一找「勾陳書」’?！?/br>
    姚長盛看向吳奇，雙目里黑白輪轉。

    地上泥土冒起塑出一個三足小魚缸。

    他手指一勾，面前水潭里躍出一條巴掌長的小鯉魚，這魚被水球包裹，魚水入缸，一魚一缸輕輕落在吳奇面前。

    “拿上，走?！?/br>
    姚長盛雙眼闔上，端坐于石臺前方。

    只是此時的姚長盛與此前又有不一樣，仿佛又從那種玄之又玄的不存在，變回了具有特定形態與生靈氣息的修士。

    “弟子告辭?！?/br>
    姬湛帶著抱著魚缸的吳奇退步離開。

    直到離開了風云壇所在的山巒，吳奇這才長出一口氣。

    他額上已有冷汗。

    姚長盛紋絲不動，但帶來的壓迫感猶如山岳。

    吳奇看向旁邊，發現姬湛也臉色稍微釋緩。

    看來面對姚長盛，哪怕是青城山門人也都是非常緊張。

    他試探性問：“姚掌門似乎不是很高興？”

    “不?！?/br>
    姬湛搖頭：“很難知道姚掌門什么時候高興，什么時候不快。有時候斗法讓他愉悅，有時又讓他覺得乏味……姚掌門唯一高興的時候，便是用「大衍數禁」推算世間種種之時?！?/br>
    吳奇心說好家伙。

    這姚長盛看來是對化神相與神通極度癡迷……

    吳奇又看向手里泥塑魚缸，里面那一條小鯉魚懶洋洋地游蕩。

    “姚掌門喜歡以魚當禮物么？”

    “不要，可以送我?！奔д坷淅涞?。

    這暴脾氣……青城山真就是人均怪里怪氣。

    吳奇只能陪笑說：“哪能啊，這是姚掌門所贈，回去肯定好好養起來?！?/br>
    姬湛神色稍緩：“這是孕龍池的龍鯉，身懷龍血，生來神異，說是鯉魚，其實是一條血脈極高的龍裔，最難得是性格穩定，非常溫和。哪怕隨意喂養，它也能數百年間化蛟，若有天材地寶與機緣，化龍也未嘗不可。鎮守洞府，納靈聚氣，是極好的靈獸?！?/br>
    “其他人都求不來的寶貝，姚掌門送你作傳話謝禮，看來是心情不錯?！?/br>
    吳奇聽得心里一喜。

    別的不說，姚長盛這人能處。

    出手大方，也不廢話！

    姬湛看著吳奇美滋滋的模樣，心里有幾分不爽。

    宗門里師兄弟怎么都討不來的寶貝，卻被他一句話就給拿走。

    吳奇卻想要探知更多：“姬兄，老實說，我對姚掌門基本上算一無所知，只知姚掌門如今是青城山兩大副掌門之一。好像姚掌門突然一下子就聲名鵲起，登龍虎山技壓宋真人，然后又去長安與劍圣裴先生切磋……”

    “姚掌門一向行事低調，外界不了解也正常，這些倒不是不能說，不少宗門也都打探過?！?/br>
    姬湛回憶道：“姚掌門是六百年前加入的青城山，當時姚掌門便是元神真人，聽師叔們說，當時姚掌門是元神初期，還受了傷。不過葉掌教和姜掌門都非?？春?，當即將姚掌門引入青城山，從護法做起?！?/br>
    “后來的事，也證明了兩位掌門眼光獨到，慧眼識人?！?/br>
    “姚掌門一到青城，便展現出驚人的推演能力，他要求青城山必須改變舊有禮法，建立屬于宗門自己的靈藥儲備與靈米農田。完善區分諸多弟子的職責與回報，與俗世加強合作，尤其是與大唐朝廷隨時保持聯絡，甚至在大唐朝廷的國子監里有青城山的修士作為三教教習?！?/br>
    “如今青城山的每一片農田，都是姚掌門親自計算出的最優地形，播種周期也是經過反復推演，以獲得每畝土地帶來的最大收獲?！?/br>
    “靈氣的補給與再生，靈植的配比與品類，洞天福地的全面規劃布局，都是姚掌門一手推演完成?！?/br>
    “簡而言之，沒有姚掌門在六百年前打下的堅實基礎，就沒有今日青城威勢?！?/br>
    姬湛談及姚長盛，眼里微微發光：“如今世人只知姚掌門「大衍數禁」難逢敵手，卻忽略了這一道化神相，其本身最大優勢在演算，而非斗法?！?/br>
    “因此，姚掌門變成了新的副掌門，并代替葉掌教執掌青城事務，宗門上下，沒有不服氣的?！?/br>
    這一番話則是改變了吳奇心中姚長盛的刻板印象。

    公開挑戰龍虎山道門魁首之位。

    以鬼錢試探陰曹地府，重開陰骱山。

    這兩件近乎狂妄的舉動同步展開，背后是多年經營的強大底氣和細致推演。

    姚長盛能被青城山上下一心支持，絕非只是修為境界使然。

    簡而言之。

    ——他改變了青城山。

    說是天降猛男也不為過。

    問題來了，這樣一個杰出人物，上山之前為何毫無名氣，而且不知來由？

    吳奇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很簡單?！?/br>
    姬湛淡淡道：“姚掌門并非婆娑世界的人?！?/br>
    吳奇卻沒有覺得多驚訝。

    唯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么此前姚長盛寂寂無名，為什么一朝聞名天下知。

    他更在意的是：“其他世界的人，能通過天道破界到婆娑世界來么？這不是至人才能做到的事么？”

    “姚掌門情況特殊，是從天缺處墜落下來的……”

    姬湛猶豫了一下：“此事，不要對其他人說?！?/br>
    “放心，我口風很嚴?！?/br>
    吳奇聽得來勁：“既然姚掌門是從天外過來，難道是被天魔還是幽鬼所傷么？”

    “具體或許只有掌教和姜掌門才知曉了?！?/br>
    姬湛沉聲：“姚掌門也對幽鬼最為提防，自姚掌門執掌青城以來，五大道門里，青城因幽鬼而死的弟子是最少的?！?/br>
    吳奇抱著手里的魚缸，心中種種念頭閃過。

    黑白君姚莬，青城副掌門姚長盛，都姓姚，這是一個巧合么？

    還有，被困于三相幽王「無間幽冥」中的黑白君，從天缺墜下的天外之人姚長盛……這兩人必定有著某種關系。

    難不成，姚長盛也是道君？

    不。

    若姚長盛是道君，姚莬根本不必以自己代為傳話。

    吳奇唯一能確定的是。

    姚長盛絕不是看起來那么簡單。

    ……

    孕龍池前。

    姚長盛緩緩直起身體，周遭星辰環繞，每一顆星辰上都被諸多不斷變化的符號纏繞，這些符文彼此連接，形成一片變幻莫測的星河光幕。對外延展出萬千白線，融入這一方世界。

    他眼中黑白二色飛速旋轉，手指輕輕在星辰上撥弄劃拉。

    “仙器「勾陳書」……已知不在陰曹地府，不在大明宮，不在五龍宮，不在鬼谷洞?！?/br>
    “森羅天？不對?！?/br>
    “長安地宮？鎬京冥府？不是?！?/br>
    姚長盛手指輕輕轉動一個個星辰，萬千星辰依舊瘋狂運轉，周遭符文猶如星環飛涌。

    “白馬寺？也不對?！?/br>
    其中一枚星辰緩緩停止了轉動，靜靜懸浮。

    姚長盛凝視著它。

    “原來在這出沒……”

    他對身后人說：“去找「夜宮幽王」的「夜鏞宮」，找到后，回來復命?！?/br>
    后面的孟長歌一臉無奈，苦笑道：“掌門，我只是一個小小元嬰，遇到幽王是十死無生……”

    “不要挑戰我的耐性?！?/br>
    姚長盛淡淡道：“除非你想再次轉世重修?！?/br>
    孟長歌立即恭恭敬敬躬身：“謹遵掌門法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