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72節
“……我再等等,等等就去?!苯m澤趴在床頭,小聲道,“我從沒經歷過這樣的場面,還要我一個人面對那么多江湖人,我心里知道不應該,也罵自己沒用,但我還是忍不住覺得怕?!?/br> “你只要按我昨晚教你的話說,就出不了差錯?!?/br> “是,我知道,我怕的不是出錯?!苯m澤瞧著江離安睡的側臉,“如今父親不在了,叔父死了,連季師兄也不知所蹤,雖然山莊里還有許多我熟悉的人,但我還是覺得好孤獨?!?/br> 戚朝夕問:“你想等江離醒了后陪你一起過去?”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苯m澤連忙搖了搖頭,而后靜了半晌,方道,“等哥哥醒來后,你們能不能不要走了,就留在歸云山莊?哪怕只是一年半載也好?!?/br> 戚朝夕聽他問得小心,不禁失笑,道:“你這話直接對江離說,我想他是很難拒絕你的?!?/br> “真的嗎?”江蘭澤眼中閃現出亮色,渾身似乎都跟著松快了幾分,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br> 他得來了底氣,朝戚朝夕認真點了點頭,便起身出了房門,往演武場去了。 演武場上早已等滿了人,正中的擂臺還沒拆,江蘭澤剛踏上去站定,不等開口,近處的江懷陽已經忍不住連聲發問:“蘭澤,昨夜究竟發生了什么?師伯他們是遭了誰的毒手?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為什么耽誤到了現在才來?” 堂堂歸云山莊,昨日以前還是萬眾敬仰的天下第一,今日不僅地位大跌,還生出了樁血案,何其恥辱,弟子們滿腔激憤,只想立刻找個出口發泄。 江蘭澤看了對方一眼,穩著聲氣道:“我是歸云的少莊主,如今叔父遇害,我便是山莊的主事人,江懷陽,你不該這樣對我呼喝?!?/br> “你!”江懷陽怒氣沖頭,被周圍弟子紛紛攔了下來,只得咬住了牙,低頭道,“是,少莊主,那請你快說吧!” “請各位冷靜,具體的情況我也正在查?!苯m澤掃視過臺下眾人,“昨夜有大概四五人潛入山莊,在祠堂襲擊了叔父他們,我和江離、戚大俠趕到的時候,叔父他們已經傷亡慘重,對方并不戀戰,一見戚大俠和江離武功高強,立即撤離了,我們顧著救助傷者,沒有去追,可惜……還是沒能救回他們?!?/br> “有一行人潛入了山莊?!” “我們怎么都沒聽到動靜?” “奇怪,昨晚半夜師伯他們那么多人為什么在祠堂,還有戚大俠他們兩個外人,為什么會跟少莊主你一起去了祠堂?”有歸云弟子問道。 江蘭澤等的就是這一問,不慌不忙地將早已準備好的回答說出:“昨天我擂臺落敗,心情很差,遇到了江離后在他房里呆到了半夜,聊得心意相投,我便和他結拜為了兄弟,然后讓江萬里去告訴叔父,打算按照規矩在祠堂里,在叔父的見證下一同拜祭先祖,以證明江離他就是我歸云山莊的人了。卻沒有想到叔父他們會遭遇偷襲,對方顯然有備而來,行事小心,要不是我們走到院外了,也聽不到打斗聲響?!?/br> 方才疑問的歸云弟子恍然想起:“對哦,昨夜少莊主沒有回院,好像的確在那位江少俠房里呆了很久?!?/br> “可師伯先前不還在靈堂里特意澄清,說那個江離和我們歸云沒有任何關系嗎?” “叔父在靈堂澄清的是江湖的流言,昨夜他既然去了祠堂,自然是同意了我和江離結拜為兄弟的事了?!苯m澤急忙辯解。 底下歸云山莊眾人不再問了,但其他江湖人在意的可不是這些瑣事,急聲問道:“少莊主,你還沒說清楚,那些襲擊者的究竟是什么來頭?” “是啊,且不說歸云山莊的守衛了,咱們這么多江湖高手都在這兒住著,居然能讓好幾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給潛入進來,對方是有多高的武功?” “這……”江蘭澤腦筋急轉,“武功應當很高,個個黑衣蒙面的,來路我沒認出來,不過戚大俠說看著有些眼熟,肯定會有線索的?!?/br> “那戚朝夕人呢,他怎么沒來?” “……交手中江離受了傷,現在還在昏迷,戚大俠正在旁邊守著?!苯m澤越說越覺著心虛,手心都出了汗,心底祈禱著臺下千萬別再追問什么細節。 可好些人被他形容的那武功高強的襲擊者惹得后怕,哪肯輕易罷休:“都有什么線索,那些人用得是哪路兵器,招式什么樣?少莊主,你再講詳細些,大伙說不定就分析出來了!” 這些戚朝夕倒是也有預料,可面對這步步緊逼的迫切詢問,江蘭澤又不擅長應變撒謊,生怕露了馬腳,話語一下卡在喉中,不知道該怎么說起了。 他越不答話,臺下眾人催問得越急,正當這吵雜之際,突然聽背后傳來一聲沙啞的喊聲: “是般若教!” 江蘭澤驚訝抬眼,眾人也回身望去,只見天門派的大弟子孟思凡被他小師弟魏柯攙扶著緩緩走來,他面色慘白,衣袍上更是血跡斑斑,顯然才經歷過一場惡戰。 “孟公子昨日才剛奪得盟主寶座,今日這是怎么了?” 孟思凡低咳了兩聲,扶著師弟站定,環顧眾人:“昨夜我也遭遇了襲擊,諸位可還記得擂臺下出言中傷我的那個瘦高刀客?” 他抬起手,一條銀光閃閃的鏈子垂下,其上穿了一枚蝕刻著七瓣花痕的墜子。 江湖眾人當即認出,這正是般若教用以標識教眾等級的信物,頓時嘩然。 “你的意思是,這是昨天那個刀客的,般若教的人就混在我們之中?” “正是!”孟思凡提聲道,“昨夜那刀客到我房中賠禮道歉,話未說幾句,突然出手襲擊,我不防被他砍傷了脊背,但終也制服了他,臨死前他囂張不已,吐露出了實情?!?/br> 孟思凡話音頓了一頓,見眾人皆靜了下來,專注地等待下文,才續道:“般若教不容我們推選出新盟主,才對我痛下殺手,它想要正道群龍無首,潰如散沙,好對各個門派逐一清算!昨夜他們殺死了江仲越前輩,必定也是出于攪亂歸云山莊的目的?!?/br> “這……”江蘭澤接不上話了。 “我懇請諸位擦亮眼睛,認清局勢!般若教不會放過我們的,何來的休養元氣之機,寧鈺不過一個區區堂主,他下令三年不準出山可信嗎?如今掌管般若教的是那右護法尹懷殊,其人有多陰狠,諸位有目共睹,為報教主之仇,他向沈二公子下達了緝殺令,又怎么可能會讓我們安穩度日?” 他身負重傷,聲音本就沙啞,放聲嘶喊得情真意切,更聽得人心神震動,江湖眾人面面相覷,憂慮不定。 “諸位,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搶占先機!”孟思凡吃力地拔劍而起,“我依然是那句話,愿以天門派為首,聯合各大門派各位英雄豪杰圍剿九淵山,除魔衛道!” “除魔衛道,為我歸云報仇雪恨!”歸云弟子們當即響應。 群情激憤如此,江蘭澤措手不及,只得硬著頭皮認下。 秦征也跟著振臂高呼:“除魔衛道,殲滅妖邪!” 一聲聲高喊點燃了江湖眾人紛亂如麻的心緒,逐漸堅定了下來,喊聲起初還有些單薄,越往后加入的人越多,聲音越整齊雄渾,到最后匯成了滔天的滾滾巨浪: “除魔衛道,圍剿九淵山!” 在這將所有人淹沒的浪潮中,沈知言的神色微變,悄然抽身離去了。 他返回客房,行囊也不收拾,抓過佩劍便往外走去,卻不想剛一跨出房門,險些撞上了一堵人墻。 青山派的三名弟子守在門外,正中的女弟子不安地瞧著他手中的劍,問道:“師兄,你這是要去哪兒呀?” “祝師妹,”沈知言道,“此事你們不必知曉,大哥他自然清楚?!?/br> 說罷,便要繞開他們,可祝師妹張開雙臂再次擋住了他,旁邊的兩個弟子也上前兩步,將出路堵得嚴嚴實實。 “你們這是做什么?”沈知言意外道。 “大師兄吩咐過了,要我們三個看好你,絕不能讓你離開?!?/br> “你們的武功多是我提點教導的,攔不攔得住我還不清楚嗎?”沈知言無奈一笑,“快些讓開吧,我有要事,無暇與你們過多糾纏?!?/br> “論武功,當然是攔不住師兄的?!痹捯舴铰?,祝師妹忽然拔劍橫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左右兩邊的弟子也依樣照做,一時間三人皆作自刎之態,眼含乞求地直盯著他。 “你們……”沈知言驚詫不已,“你們這是何意?” “倘若師兄踏出房門,我們三人便立刻自刎在你眼前?!弊熋玫?,“倘若師兄點xue令我們昏睡或是趁我們不察而離去,我們一旦發現,也會立即自刎?!?/br> “以性命相逼?!鄙蛑陨裆従從?,“這是你們想出的主意?” 祝師妹一時猶豫不答,旁邊弟子便道:“是大師兄的主意?!?/br> “不,不是大哥,他想不出這樣的法子?!鄙蛑該u了搖頭,目露痛色,“我知道是誰?!?/br> 三個弟子不明所以,彼此交換了眼色,只是道:“請師兄回房吧,等大師兄解除禁令之時,你即可出門行事了?!?/br> “等到那時就太遲了?!鄙蛑钥粗矍斑@三個與他最為親近的師弟師妹,放低了話音,近乎懇求,“你們真要如此逼迫于我嗎?” “大師兄說,只要師兄你熬過這一劫,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弊熋幂p聲道。 “好起來?”沈知言苦笑出聲,往前踏出了一步,只見三名弟子神情一緊,隨之在脖頸上壓下了一道血印,他止住了腳步,怔怔地望著他們,那血跡紅得刺眼。 祝師妹垂下了眼,不敢再看他的表情:“師兄,我們說到做到?!?/br> “……好?!绷季?,沈知言松開了手,佩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也不看,轉身回房,“你們把劍放下吧?!?/br> 祝師妹放下了劍,抬起眼,見沈知言跨過門檻時忽地一絆,險些栽倒:“師兄!” “沒事?!鄙蛑苑鲋T框穩住了身形,邁入了房中,關上了門。 祝師妹心中愈發忐忑,屏息聽著,然而房中靜悄悄的,不聞任何聲響。 . 掌燈時分,天門派所居的院落內,魏柯端著擺滿傷藥繃帶的托盤走進大師兄的房中時,孟思凡正在書案前對著一卷地圖研究九淵山的地勢,見他來了,便轉到榻上坐下,脫去了上衣。 魏柯在他身后坐下,瞧著孟思凡背上深而狹長的一道可怖傷口,膽戰心驚地蘸了藥膏,小心地涂在上面。他的動作已經足夠輕緩,可剛觸及傷處,孟思凡仍是身形一顫,嘶聲抽了口涼氣,魏柯的手霎時僵住,不敢動作了,怯怯地道:“大師兄,對不起?!?/br> 孟思凡不解:“道什么歉?” “沒想到那刀客的刀這么鋒利,我應該下手輕一點兒的?!?/br> “不,這樣就很好?!泵纤挤不厥峙牧伺乃?,示意繼續上藥,“做戲就要做足,今日沒人來確認我的傷,改日說不定有人懷疑起了會來察看,不能在這種地方出現紕漏?!?/br> 魏柯應了一聲,過了會兒,又忍不住道:“這傷恢復起來可要好久,大師兄,這樣真的值得嗎?” “當然值得?!泵纤挤惨Ьo牙關,忍著脊背上的疼痛,“你沒看昨日他們的態度,我那算什么盟主?沈知言推諉不上臺,落得這盟主位子倒像是他讓給我的,可笑,難道我還真會輸給他不成?說什么以往只見沈二公子,不見我出面,還不是因為他青山派位列三家,遇到危機都只想著聽他調度?我必須要帶領正道剿滅魔教,才能樹立起威望,讓所有人對我心服口服!” 魏柯乖順地點了點頭,專心地給他上好了藥,不再多問了。 他一安靜,孟思凡心中反而又覺著不痛快了,將上衣草草拉起穿好,睨著他低頭的模樣,忽然道:“我那些師弟師妹,覺得我自打從山崖撿了條命回來后,性情大變,不愿和我過多來往了。怎么,你也怕我了嗎?” “我不怕?!蔽嚎绿鹧?,小心地望了望他,“我覺得大師兄不是性情大變,是活得太苦了?!?/br> “……”孟思凡不料他會這樣回答,面上驟然繃緊,喉頭竟有些發酸,半晌,才整理了情緒,轉而從枕被下摸出了一把寒光澄亮的長劍,“其實,我從山崖撿回的不止是這條命,還有這把劍?!?/br> 魏柯雙手接過,看到劍身映出的自己的眉目,還有一道細細疤痕上的兩個篆字‘不疑’,大驚失色:“這是……這是……” “對,就是不疑劍,全江湖思之若狂,求之不得,可我卻在山崖上輕而易舉地得到了?!泵纤挤灿至嗥鹉菞l般若教的銀鏈細看,癡癡道,“昨夜我殺了那刀客,本想栽贓嫁禍給他,卻從他身上真的搜出了般若教的信物?!?/br>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孟思凡猛地看向魏柯,“上天助我,是上天助我!我付出了右眼,付出了我的尊嚴和驕傲,付出了我最親近的師弟的性命,現如今,時運終于落到了我的頭上!我怎能不抓???” 魏柯似懂非懂,只能連連點頭。 孟思凡指向不疑劍,道:“世人都說不疑劍上有《長生訣》的線索,你看看,能看出什么?” 魏柯將不疑劍從頭到尾細心端詳了一番,一無所獲地搖了搖頭:“這上面什么也沒有,只是一把劍啊?!?/br> “對,沒有任何線索?!泵纤挤驳碾p眼仿佛燒著幽幽的野火,出神地盯著這把長劍,“但我九死一生換來的,絕不能是一塊廢鐵。魏柯,你肯跟著我,是你選對了,等我得到《長生訣》,自然會有你的一份?!?/br> 魏柯卻靦腆地笑了笑,道:“大師兄不必許諾我什么,你和杜衡師兄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在平川鎮上甚至舍身救我,除了我早逝的娘,便是我爹也不會這樣在乎我。杜衡師兄已經不在了,所以不論大師兄要做什么,我當然都會跟著你?!?/br> 孟思凡微微一怔,眼底的火黯然了幾分:“杜衡,杜衡……倘若他還活著,昨日那刀客羞辱我是個獨眼瞎子時,他肯定已經沖上去跟人打起來了?!?/br> 思及此,孟思凡低頭笑了一聲,說不盡的悵然,書案上的燭火被冷風吹得懨懨欲滅。 . 冬夜仿若一池深邃冰冷的潭水,夜半時刻,唯有打更聲凄清地敲著。 江離緩緩地睜開了眼,耳邊是沉穩的心跳聲,他被人圈在懷中,溫暖又令人安心。 不等他出聲動作,對方已經敏銳地察覺了,摟住他的手臂頓時又緊了緊,開口沉?。骸澳憬K于醒了?!?/br> 江離抬頭去看,戚朝夕正低眼瞧著他,目光也沉沉的:“江離,你睡了一天一夜?!?/br> 房中只點了盞小燈,四周昏暗,躺在床榻上只能隱約瞧見彼此的面容輪廓,江離聽出他聲音里藏的疲憊,不由得愧疚道:“對不起?!?/br> 戚朝夕慢慢撫摸過他的發,只是道:“不要向我道歉,我不要你的對不起?!?/br> 江離沉默了一會兒,又低聲道:“謝謝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