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68節
“我回去找青遙,”沈知言掀被下了床,往外走去,“我自己去問他?!?/br> “你見不到他!”沈慎思厲聲道,“尹懷殊向魔教下了緝殺令,為教主報仇者直接晉升為堂主,賞金千兩,他親口說了不要活口,只見你的人頭?!?/br> “……”沈知言腳步頓止,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你武功再高,還能以一人之力剿滅了整個般若教不成?” 沈知言渾身僵硬,艱難地轉頭看向了沈慎思。 沈慎思觸及他的目光,不由得軟化了些態度,嘆道:“這出荒唐鬧劇,如此結局是最好的,他肯為你這般著想,你應當接受,而不是讓他的苦心白費?!?/br> 百般滋味郁結在胸中,沈知言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才低低地道:“那他呢?” “教主裴照死了,尹懷殊既是右護法,又是剛過門的教主夫人的哥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自然好得很?!鄙蛏魉嫉?,“他已經不需要你了,你去般若教也再起不了任何作用,不如就此了斷,重歸正道,還有大好前程等著你?!?/br> 沈知言身形微微一晃,倒退回床邊緩緩坐下了,他彎下身子,以手撐著額頭,顯得尤為疲憊,只模糊地搖了搖頭。 沈慎思看不出他這是什么意思,陪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問道:“你在般若教過得好嗎,真能拋棄良心,快活起來嗎?” 他看到沈知言撐著額頭的雙手突然收緊,手背上青筋隱隱浮現,但沈知言的聲音很低,仿佛氣力盡失,甚至帶了點哀求意味地開口:“大哥,我的頭還在痛,讓我獨自靜一靜吧?!?/br> 沈慎思張口欲言,又統統忍了回去,最終深深地看了一眼他低沉的身影,轉身出了房間。在回手關門時,沈慎思忍不住又往里望了一眼,沈知言仍維持著那個姿勢,動也沒動。 沈慎思關緊了門,無聲地長嘆了口氣。 當時尹懷殊傳給他的消息語焉不詳,只說與沈知言有關,約他于某時某地見面,他心中驚疑不定,打發走了戚朝夕和青山派的其他弟子,在客棧中數著日子好不容易熬到了約定之時。 將近子夜,沈慎思挎上長刀,披了斗篷,縱馬而出,一路小心戒備地抵達了地方,卻不料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座亮著燈火的小小民宅院落,門是虛掩著的,他徑直進入屋中,一眼瞧見他二弟沈知言安靜地躺在床榻之上,尹懷殊在一旁剛掖好了被角,聞聲側頭一瞥,道:“你很準時。 ” “你對他做了什么?”沈慎思一手按在了刀上。 “別緊張,只是讓他睡一會兒,醒來后一切都好了?!币鼞咽馔笸肆藥撞?,示意他上前。 沈慎思將信將疑地走到床邊,探過了沈知言的脈,才放下心來,轉頭盯著尹懷殊:“你叫我來是接他離開?你到底在想什么?” “很簡單,跟你們想的一樣,我配不上他?!币鼞咽怆S意地笑了一聲,目光落在沈知言被油燈映照得格外溫潤的側臉上,“倘若我出身干凈,最好是個女子,不論旁人如何議論,我死纏爛打也要嫁給他??上?,我和他沒有緣分?!?/br> 沈慎思臉色古怪,不知該如何接話。 好在尹懷殊也并不想聽他說什么,轉而冷了聲音:“你既然是他的大哥,那就該管好他?!?/br> “你當我不想管嗎?可知言他固執起來的性子,我怎么管得了?”沈慎思不由得帶了幾分怨氣。 “那是你不懂得方法,我教你一個?!?/br> 尹懷殊走近幾步,似乎還怕昏睡中的沈知言聽到,壓低聲音簡單講了,沈慎思越聽,表情越加復雜,看著尹懷殊的眼神更是幾變,最終道:“你還真是下得了狠心?!?/br> “有用就行?!币鼞咽庹f著,摸出了一冊書丟到了他懷中,“時間不多,不奉陪了?!?/br> 沈慎思接住了書,翻過來仔細一看,竟是之前尹懷殊為了堂主之位從青山派竊走的那冊刀法秘籍,他心中大震,終于感到動容,大步追出了房門去,可漏夜寂寂,平野荒無人蹤。 . 般若教。 尹懷殊被婢女引入屋中時,堂主寧鈺正坐在書案后研磨,抬眼瞧見他微微一笑:“護法正值百忙之際,怎么想起來我這里了?” 尹懷殊抬了抬手,等屋中侍候的婢女悉數退下了,才轉向寧鈺道:“我特意過來謝你?!?/br> “從何謝起?” “謝你殺了裴照?!币鼞咽庵币曋?,笑道,“寧鈺堂主掌管教中巡防,多虧了你暗中相助,那夜我安排的人才能順利上山,裴照雖然醉酒,但了結他仍頗費了番功夫,鬧出的動靜不小,倘若不是你事先調開了新房外的守衛,恐怕如今沒命的就是我了。算起來,此事得成,你應當位居首功?!?/br> 寧鈺靜靜地聽著,但笑不語。 “你想要我怎樣謝你呢?” 寧鈺眉目不驚,反問道:“不知護法作何打算?” 尹懷殊斟酌了一下,道:“我會讓柔柔以教主夫人的名義將你提為左護法,從此你我二人平起平坐,共掌般若教,你覺得如何?” 寧鈺聞言,忽地笑了起來,他不理會尹懷殊莫名其妙的神情,起身繞到一旁矮幾處,提過小爐上的黃銅茶壺,將滾水注入杯中,先洗了遍茶,又不急不慢地泡上了兩盞。 他遲遲不答復,尹懷殊臉色已然有些難看,卻也只得耐著性子等著。 終于,寧鈺泡好了茶,抬眼看向他,笑道:“護法這話說得有些問題,還請容我糾正。當日你帶青山派的沈二公子上山,于巡邏教眾面前擔保承諾,如今沈二公子殺了我教教主,逃竄不知所蹤,你引狼入室,罪責難逃,反對者眾,除了身份虛名,別無倚仗,既然你我之間并不平等,又何談平起平坐呢?” “……”尹懷殊的臉色徹底沉了下去,一時不答。 寧鈺說的正是實情,他武功平平,早在晉身堂主時就招來了許多嘲弄,當時所倚靠的是右護法易卜之,后來他將其手刃,憑借老教主登上了右護法之位,更引得不少教眾不滿,但有少主裴照的認可,旁人也不敢非議,現如今裴照已死,教中頓成暗潮洶涌之勢,他是孤舟一葉,而最能服眾者,唯有武功高強又善于拉攏人心的寧鈺。 寧鈺仿佛看透了他在想什么,又道:“護法今日究竟為何找我,應當不用我來提醒?” “……”尹懷殊咬緊牙關,垂下了眼去,“是,你說得對,是我求你?!?/br> 寧鈺又輕聲笑了起來,道:“護法請坐?!?/br> 尹懷殊深吸了口氣,在矮幾對面跪坐下來,低聲道:“你知道的,我所求不過茍活,于你毫無妨礙,你若愿意,我會盡我所能推舉你繼任教主?!?/br> 不料寧鈺搖了搖頭,淡淡道:“教主也好,左護法也罷,我都并不喜歡,我這個堂主的位子坐得習慣,更坐得舒服?!?/br> 尹懷殊緩緩抬起頭,一瞬不瞬地盯住了寧鈺,終于明了。 他要尹懷殊身居高位,做個傀儡,自己退于暗處,把握實權。有尹懷殊這個才不配位的頂在頭上,才會使教眾更愿支持于他,倘若他當真自己踏上高位,說不定反引得麾下有人倒戈相向。 “……我明白了?!币鼞咽獾?。 寧鈺滿意地笑了笑,將一盞茶推給了他,茶香清透撲鼻:“上好的西湖龍井,我只招待貴客,你嘗一嘗?!?/br> 尹懷殊端起茶盞,瞧見碧綠泛黃的茶湯映出了他陰郁的眉眼。 寧鈺也瞧著他,溫聲道:“說句實話,我一直很欣賞你?!?/br> 尹懷殊一聲不響,也不吹涼,仰頭將guntang的茶水狠狠咽下了。 第85章 [第八十四章] 深夜,歸云山莊。 月色如霜,照著一方空闊庭院,寂靜中唯有一聲聲的劍刃破風聲響起,少年雙手緊握長劍,沉下身子,一次又一次地練習著揮劍擊斬,他口中無聲地念著要訣,不知疲倦似的重復著,誓要將這套劍法練到爛熟于心、出神入化的架勢。 然而他奮力踏步向前,膝蓋卻忽地脫力一軟,手上跟著一松,長劍當啷啷掉在了石板地上,幽幽回聲里,他整個人狼狽地跌坐于地,大口地喘著氣,衣裳全被汗濕透了,整個人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的,額頭頰邊汗珠滾落,在這入冬的凄寒夜里,他甚至渾身蒸出了騰騰的熱氣。 江蘭澤筋疲力盡,只覺得雙腿麻木發軟,手掌更是痛不可言,可后天,后天便是推選盟主的大比之日了。他咬緊了牙關,強撐著站了起來,但剛一將長劍撿起,又疼痛難忍地撒開了手,他擰緊了眉頭,才發現自己雙掌磨出了好幾個豆大的水泡。 江蘭澤頹然地放下手,仰頭盯著高懸的一輪孤月,過了許久,他不再管還扔在地上的長劍,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了院落。他穿過長廊,到了一處客房外,瞧著里面亮著的燭光,卻遲遲不敢走近,猶豫地在院中徘徊著。 不等江蘭澤做出個決定,客房的門先打開了,他猝不及防地撞上戚朝夕疑問的目光,緊張中更是一愣:“你……你怎么在江離房里?” 戚朝夕一笑,只道:“江少莊主在這兒轉悠什么呢,進來說話?” “啊……嗯……”江蘭澤跟著戚朝夕走進屋里,看到江離穿上外袍從屏風后走出,似乎正準備休息,他不自覺攥緊了手掌,疼痛即刻拽回了他的神思,疼得他倒抽了口冷氣,連忙松開了手。 江離注意到他的手掌,問道:“你的手怎么了?” “……可能是這幾天練劍磨的吧?!苯m澤道。 “不把水泡挑了嗎?” “???”江蘭澤訥訥道,“還要挑了嗎?我不知道,我從前沒練出過這個?!?/br> 說話這會兒,戚朝夕已經從屋中的針線匣里找出了根細針,在燭火上燙過了,招呼他在桌旁坐下:“那過來,讓少莊主好好體驗一下?!?/br> 江蘭澤稍顯局促地坐在了凳子上,看著戚朝夕干脆利索地挑破鼓包、擠出膿水,雖不算多疼,卻不由得眉梢抽動。待兩只手掌都清理干凈后,戚朝夕又找來了藥膏給他涂上,以便好得快些。 整個過程中江蘭澤始終低頭瞧著,也不開口,直到戚朝夕料理完了,仍是悶不作聲的。 戚朝夕打量著他的神情,主動道:“少莊主可是有什么心事?” 江蘭澤這才動了動,似乎是深吸了口氣,鼓足勇氣,側頭瞧了一眼坐在旁邊的江離,低聲開口:“我聽叔父說……你不愿意把《長生訣》教給我?!?/br> “……” “你不相信我嗎?”江蘭澤的聲音更低。 江離神色微凝,道:“你知道《長生訣》的真相,知道我要守住它?!?/br> “可我們不是為了歸云嗎?”江蘭澤抬起頭,不能理解地看著他,“為了守住歸云的榮光,難道也不行嗎?” 江離沉默以對。 江蘭澤見他這樣,想了又想,忍不住道:“江離,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么?” “你討厭歸云山莊嗎?”江蘭澤問。 江離不明所以:“為什么這么問?” “因為你才是長孫,歸云的少莊主本來應該是你,但現在……成了這樣……” 江離一怔。 “你的意思是他因為嫉恨歸云不屬于他,所以不肯出手幫忙?”戚朝夕在旁邊不輕不重地提醒道,“江少莊主,說話可得注意點?!?/br> 江離呼吸一陣收緊,險些沒能反應過來,他從未想過會面臨這樣的問話,更沒想過會從江蘭澤的口中說出,霎時間幾乎從心底涌上一股冰冷的怒意,但江離隨即壓制住了,格外認真道:“我從沒有這樣想過?!?/br> “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江蘭澤剛說完就后悔了,一陣慌亂不安,“對不起,我只是沒有辦法了,這幾天我睜開眼就在練劍,夜里做夢也全是劍法,可是我根本沒感覺到什么進境,反而越練越糟糕,這樣的我根本贏不了后天的大比!我知道,都怪我之前懶散,不好好練功只會貪玩,可我真的沒有辦法了,所以才來找你?!?/br> 江離沒有說話,跟戚朝夕對視了一眼。 江蘭澤的雙手不自覺攥緊了衣裳,著急道:“江離,我求求你了,驚瀾劍法只教我一招兩式就可以,只要能讓我撐過后天的大比。我向你發誓,在那之后我不會再動用《長生訣》,我會好好去練歸云劍法,絕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一旦接觸《長生訣》,它就會給你的身體帶來無法挽回的影響?!苯x道。 江蘭澤抬眼看他,目光灼灼,斬釘截鐵:“我不怕死!” “……”江離一時無言,他靜靜地看著少年堅毅的神情,恍惚間竟想起了他娘,在落霞谷陷落時,他也是這樣毫不猶豫地說著不怕死,無畏地、做好了犧牲一切的預備,可惜直到此刻,他才隱約明白了周靜彤在狠狠打下那一巴掌時,心中的滋味。 “江離,你知道的,山河盟的兩代盟主都是我們歸云的,我不能到了自己手里把它給丟了,讓世人恥笑!” 沒能得到回答,江蘭澤以為是他不信,恨不能指天發誓,急切重復道:“真的,只要能守住歸云,讓我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可以!” 江離終是移開了眼,道:“我不會告訴你的?!?/br> 江蘭澤的目光黯然了下去,不死心地還想再說什么,可看著江離線條緊繃的側臉,知道動搖不了對方。他緊緊地咬住了下唇,身下的凳子仿佛化成了牢籠,他是其中的困獸,眼看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斷掉,煎熬掙扎又走投無路,僵持了不知多久,他猛地站起身,一聲不吭地、逃也似的沖了出去。 江離下意識跟著站起,腳步卻又遲疑。 戚朝夕道:“不放心就悄悄跟上去看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