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64節
“是真是假,你自行去查證。江行舟眼下性命垂危,讓我一試,是多一線生機,你怕什么?”虛谷老人道。 江仲越似乎還想說什么,遲疑須臾,緩緩退開了。 虛谷老人在榻邊坐下,把過江行舟的脈搏,又翻看他的眼睛,在咽喉胸腹按壓了一番,稍許沉吟,便從藥囊中拿出個小巧瓷瓶,將瓶中藥水給江行舟喂下,然后抽出銀針,依次在他幾處要xue刺下。 江行舟仍然沒發出什么聲響,只在刺激下皺起了眉頭,看上去十分痛苦。 見狀,虛谷老人抽出了最長的一根銀針,細若牛毛,仿佛指間捏住了一縷寒光,另一只手在江行舟心肺處丈量,選定了方位,接著緩緩將銀針刺入。 江蘭澤眼角抽動,心也被緊緊揪了起來,努力控制著才沒讓自己因害怕而轉過頭。 房內擠滿了人,卻都屏息凝神,靜得落針可聞。 虛谷老人放開了手,一瞬寂靜,隨后江行舟猛地咳了起來,胸膛也跟著劇烈起伏,房中登時被他粗重急促的喘氣聲所充斥。 “……好了嗎?”江蘭澤輕聲問,嗓音還在發抖。 虛谷老人一邊迅速地將銀針取下,一邊道:“一時之效,只能說把人從閻王殿里先拉了回來,今后如何,且再試吧?!?/br> 床榻之上,江行舟緊皺的眉頭松開,竟緩緩張開了眼,渙散的視線如輪轉般無力一掃,忽地停在了人群中的某處,眼神便凝住了,他艱難地開口,似乎要說什么。 江蘭澤轉頭一瞥,頓時明了,直接探手把江離拉出了人群,急聲道:“父親,你看這是誰,他……” “蘭澤,你這是干什么?”江仲越打斷他,“莊主剛脫離危險,誰也認不出,讓他好好歇息,不要吵……” 話沒說完,江仲越似乎聽到了什么,話音戛然而止,難以置信地看向江行舟。 江離站在榻前,看到周圍人都靜了下去,江行舟凝視著他,嘴唇又動了動,這一次他聽清了,那嘶啞的聲音說的是: “哥哥……” 眾人低聲嘆息,在他們的認知中,莊主的兄長江景明早在二十四年前歸云山莊遭遇七殺門余孽的襲擊中死去了。 江離站在原地,沒有動作,不知該作何反應,只是忽然想起,自從父親隱入落霞谷成為守墓人,他們兄弟倆便只剩下書信來往,直至一人遇害,一人枯朽于病榻,再也沒有見過一次面。 “……哥哥,”江行舟動了動手指,到底沒能抬起來,只能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做了個夢……一個好長的夢……” “我夢見我老了,你們都走了……”江行舟閉上了眼,淚水晶瑩地從頰邊滾落,他的呼吸漸漸平緩,昏昏然睡了過去。 江離靜靜望著他,心中滋味莫名。 “行了,大家都散了吧,讓莊主好好靜養?!苯僭綁旱土寺曇?,隨手點了兩個人,“你們帶兩位客人去歇息?!?/br> 他朝虛谷老人躬身行了個鄭重的謝禮,然后轉向江蘭澤,嚴厲道:“你跟我去書房,給我仔細講講你和季休明擅自出門的經過?!?/br> 眾人各自應了,江蘭澤不情不愿地跟了過去,而江離隨著人流往外走,一個面容平庸的方臉男人湊近過來,笑道:“客人隨我這邊走?!?/br> 江離跟著男人一路穿院過廊,到了客房,男人問過他的姓名,給他介紹了莊內布局,然后讓他先在房內歇息,稍后便將午飯送到。 “那位虛谷老人需要隨時關注莊主的病情,所以住在莊主院中的廂房里,不在這邊,但少俠不必擔心,你在莊內的起居生活由我負責打理,有什么需要盡管開口?!蹦腥藷崆榈?,“我叫江萬里?!?/br> “謝謝?!?/br> “少俠客氣了?!闭f完,江萬里出了客房,還不忘為他將門關好。 江離獨自站在客房,四下打量了一遍,有種說不清的悵然,不由得又想起了戚朝夕,不知道他到了青山派沒有,眼下狀況如何。 江離推開窗,瞧見窗下長著一叢低矮光禿的瘦枝,大概是種的牡丹,也許春日里會開滿錦繡,只可惜,如今是冬天了。 . 九淵山,般若教。 少主繼任與成婚的典禮既定,教中上下便開始籌備了。 尹懷殊領著沈知言在教中大致轉了一圈,教他認明了地點,回院時,正望見幾個教眾將紅綢裝點上院落回廊。尹懷殊遠遠地停了腳步,微瞇起眼眸冷冷打量著。 “倘若你瞧著心里不舒服,我們便先將那些裝飾取下?!鄙蛑缘?。 “用不著。讓我不痛快的事多了去了,這點小玩意還算不上什么?!币鼞咽獾?,“等他們布置完再進去?!?/br> 沈知言當然沒有異議,然而等了片刻,尹懷殊忍不住伸手捶了捶自己的后腰,臉色極為復雜古怪。 昨夜縱情一場,他一時忘了自己與沈知言的武功懸殊,體力自然也完全無法相提并論,起初他還有興致撩撥對方幾句,結果幾次后就自顧不暇,吃不消了,可他又不肯服軟求饒,只得咬牙硬撐著,不料最后竟然被逼出了淚來,讓沈知言頓時慌了神,草草了結,抱著他連聲道歉。 饒是尹懷殊這種在魔教中早拋卻了尊嚴與羞恥的人,每每想起那時情形,都會覺得恥辱至極。 沈知言注意到他的動作,幾乎與他同時想起了那事,頓覺臉上發燙,低聲認錯:“青遙,是我不好?!?/br> 尹懷殊面無表情道:“你哪里是不好,你是太好了?!?/br> 沈知言被他噎得臉上更紅,只好道:“今晚我還是睡在別的房里吧?!?/br> “今晚你負責給我捶背?!币鼞咽獾?。 沈知言不禁笑了一下,點頭答應,然后抬手撐在尹懷殊的腰后,幫他仔細揉按。人說食髓知味,沈知言這算是透徹體會到了,他的手掌剛挨上尹懷殊窄瘦的腰線,腦海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現了接觸時的觸感和諸多細節,一時心潮涌動,很想把對方拉進懷里抱一抱。 沈知言正努力克制著思緒,突然聽到旁邊傳來一陣沙沙摩擦聲,轉頭望去,只見幾個黑衣教眾拖著一個赤條條的女子快步經過,走到近處時,他驚愕地認出那正是昨日被少主裴照壓在椅上親熱的美艷女子,此刻她的頭軟塌塌地仰著,神態凝固在一個驚恐的表情上,瞳孔渙散,居然已成了具尸體。 “這是怎么回事?” 尹懷殊波瀾不驚地掃過女子身上、脖頸上的淤青紅印,以及幾處不明顯的鞭痕燙傷,道:“可能是這女人不小心惹怒了裴照,也可能只是他玩過頭了?!?/br> 沈知言神情微凝,又問:“這些人要把她帶去哪里?” “扔到后山吧,裴照對后山的那幾頭狼可比對他親爹好?!币鼞咽忄托Φ?。 “……”沈知言沒再開口,望著那女子被拖得遠了,她雪白的軀體上沾滿泥塵,小腿被粗糲的地面磨破,在身后拖出一道狹長的血痕,他無言地望著,抿緊了唇角。 夜深寂靜,月光黯淡。 沈知言緩緩睜開了眼,房中一片昏暗,他側過頭,清楚地聽到了懷中尹懷殊平穩的呼吸聲。 沈知言慢慢坐起身,小心地將被壓著的手臂抽出,低頭瞧著尹懷殊安靜的睡顏,將他額前的亂發撥開,想了想,又在他的眼睛上落下了一吻。尹懷殊的眼睫顫了顫,隨之恢復平靜,應當是睡得深了。 于是,沈知言披衣下床,取出了一件披風,卻并不穿,只搭在臂彎里,悄無聲息地出了門。 他循著印象,走入了般若教的后山,初冬里草木凋零,老樹伸著干枯的枝椏朝天,投在地上仿佛張牙舞爪的鬼影,林深處更晦暗幽陰,冷風里夾雜著一絲血腥臭味。 忽然,前方現出了一片雪白,正如尹懷殊所猜測,那赤身女子橫尸在此,滿面驚恐,雙目大睜地對著烏云遮蔽的夜空。大概山中野獸因天冷而少出,她的軀體還得以完整保留,沈知言走到旁邊,將披風抖開,蓋在了她裸露的身體上,頓了頓,抬手合上了她的雙眼。 做完這些,沈知言站起了身,卻沒有離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遠方的樹林陰影濃郁處,尹懷殊靜靜地目睹了一切,他不便離近,以免被沈知言察覺,因此在幽暗林中,他只能模糊望見對方的身影動作,望見對方長久的沉默。 驀然一陣風起,林中枯枝微響,天際的烏云被吹散了,月光澈亮地穿過交叉的枝干投落,尹懷殊看清了沈知言的神情,他收回視線,轉身回了院落。 第80章 [第七十九章] 一連兩日,江行舟始終昏睡不醒,虛谷老人日夜看顧著,江蘭澤也寸步不離地守在一旁,而身為一個外人,江離只能呆在房中等待,在書架上找些閑書翻看,在江萬里按時送飯時詢問情況。 第三日的黃昏,申時三刻,江行舟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家仆婢女們奔走通傳消息,到處都是哭聲,江離站在門外,抬頭望見殘陽如血,染透了漫天云霞,他心里說不上悲傷,只是茫然,想起與江行舟初見的那一面,沒料到即是永別。 江離靜靜站了一會兒,轉身走回房里,攤在桌案上的詩集被風翻亂了書頁,他無心再讀,也沒去管,獨自坐回了床沿,一時想起那天江行舟凝望著他的眼神,一時想起戚朝夕還在青山派等著,可江行舟已死,無法寫信保他安全。 江離出神了半晌,忽然仰面躺倒在床上,隨手扯過被子蒙住自己,試圖阻擋山莊內不住的哭聲。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忽地吱呀一聲輕響,江離掀被坐起,發現天已入夜,房內黑透了,只能隱約瞧見一個模糊身影走了進來。 不待江離動作,對方滄桑的聲音先響起了:“是我?!?/br> “鐘前輩?”江離放下戒備,起身去拿桌上的燈燭。 “不要點燈?!碧摴壤先说?,“我是避開了人悄悄過來的,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來過,與你說了什么?!?/br> 江離收回手,不再擅動,道:“前輩請講?!?/br> “江行舟五內衰竭,非藥石可醫,即便是我也只在拖延時日,沒有妙手回春的法子,他如今逝世,是油盡燈枯,我并不意外?!碧摴壤先说?,“不過我所見過這般癥狀的病人,大多是生來體質有虧,英年早逝者,更是積病深久,年月侵損。但是二十四年前,江鹿鳴盟主請我來莊里時,為了探查他體內的異狀與《長生訣》的真相,我為江景明和江行舟兩兄弟診斷過許多次,那時江行舟身體康健,毫無衰損之象?!?/br> 江離微微一怔:“他是被人謀害了?” “只是懷疑?!碧摴壤先说?,“畢竟過了二十多年,期間可能發生的事太多了,或許是因為他遭過什么疫病,受過什么重傷,單憑醫術探不明白,我問過莊內的人,但誰也說不清楚江行舟的身體究竟是從何時垮了的?!?/br> “江蘭澤知道這件事嗎?”江離問。 “我沒有告訴江蘭澤?!碧摴壤先说?,“我說過了,這僅僅是我的懷疑,沒有任何證據,這么多年了更無從查驗,無法證明也無法證偽,就只能是懷疑。告訴他除了平添煩惱,沒有任何好處,而且我為江蘭澤把過脈了,他身體好得很?!?/br> 江離意識到了什么,低聲道:“那前輩為什么特意告訴我?” “一旦我的懷疑是真,就意味著有人在給江行舟下毒,那個人極有耐心,每次的用量精準而輕微,日積月累,整整持續了二十多年,以至于大夫發覺不出問題所在,只能看到江行舟的身體一日日地衰竭下去?!?/br> 虛谷老人沉聲道:“二十四年前,正是江鹿鳴老盟主不幸殞命,他們兄弟兩人決定將《長生訣》隱匿于世的時候,兩者之間必有聯系,無論那個人為何毒殺江行舟,下一步又作何打算,你在這山莊的處境都萬分危險?!?/br> 江離面色微凝,點了點頭:“多謝前輩提醒?!?/br> “我再多提點你一句?!碧摴壤先说?,“什么也不要做,不說也不要問,靜待其變?!?/br> 江離下意識道:“可是戚……我師父他在青山派情況不明,我需要歸云山莊的幫助?!?/br> ‘一劍破天門’的戚朝夕乃是般若教左護法,其生父卻是青山派的高徒,可謂是江湖連日來最為轟動的消息,而他正前往青山派驗明身份一事,也成了江湖人聚首時津津樂道的話題,有好事者甚至開了賭局,猜測剛直不阿的沈掌門會如何對待他。 虛谷老人皺起了眉,聲音跟著嚴厲了幾分:“戚朝夕待人處事不知比你圓滑靈活多少,哪怕青山派厭棄他魔教左護法的身份不肯相認,他也有本事脫身,你與其擔心他,倒不如擔心自己能不能安然無恙地等到他回來?!?/br> 江離沉默了一下,道:“我知道了?!?/br> 虛谷老人不宜久留,見他并不爭辯,便不再多說,披著一身濃重夜色又悄然離去了。 江離默默地躺回床上,聽到房中又靜了,房外寒風嗚嗚呼嘯,摧得窗欞撞動,他忽地有些冷,將被子裹緊了,卻沒感覺到多少溫度,他睜著眼,只望見一潭黑暗,一夜無眠。 翌日清晨,江萬里照例送來了餐飯,江離看著他身影忙碌,稍一遲疑,仍是開口道:“請問山莊現在由誰主事,我有事想要見他?!?/br> 江萬里擺好碗筷,答道:“還是江仲越師伯,但他忙得焦頭爛額,不僅要料理莊主的喪事,還要為山河盟的下一任盟主之位做下準備,等吊唁的各大門派來齊了,大概又要在山莊內設一場擂臺了。只怕師伯沒空見你,你有什么事情,我先替你通傳?” “……我師父在青山派不知情況如何,我想請他幫我寫封信問一問?!?/br> “戚大俠的事我有所聽聞,不過為這個師伯應該不會見你?!苯f里看向他,露出了個微妙的笑容,“何況那是青山派自家宗門內務,咱們外人哪兒好插手?” 江離一時無言。 江萬里打量著他的神情,思索道:“江少俠指明了要見山莊的主事人,莫非此事還有什么隱情?” 江離抬眼看他,搖頭道:“沒有,只是我擔心。 “嘿,瞧我這話問得多蠢,即便真有什么隱情,又哪兒是我能知道的?”江萬里道,“不如這樣,你寫封信,封好了口,我替你給江仲越師伯送去,到時候讓他決定見不見你?!?/br> 江離尚在猶豫,江萬里當即趁熱打鐵,熱絡地把他給帶到了桌案前。一轉眼毛筆就被塞到了手里,紙張也鋪開了,江離還怔怔的,江萬里已經替他磨起了墨,口中還道:“你放心寫,字一落筆我就出門去等著,絕對出不了岔子?!?/br> 江離捏著筆桿,一時間不知該不該落筆。 江萬里偷偷瞥了他一眼,完全不給他開口推拒的機會,轉身大步往外走去:“行了,我就在門外等著,少俠你慢慢寫,寫完了再叫我進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