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62節
房門便被推開,沈知言將托盤放在桌上,招呼他過來用飯。尹懷殊走過來坐下,見桌上已擺好了兩碗白粥,一碟各樣的精致面點,并幾碟清淡小菜,皆是他在青山派時常吃的早飯樣式。 尹懷殊繃著臉,看不出什么表情,也不說話,只悶頭喝著白粥,碰也不碰其他食物。 沈知言無奈地笑了笑,道:“我打聽到了些消息,山崖下又去了幾次人,依舊沒找到不疑劍,于是平川鎮上的江湖人差不多散了,我大哥他們帶著戚大俠前往青山派核驗身份,江蘭澤和江離少俠他們去了洛陽,秦征大俠也離開了平川鎮,但去向不明,大約是在尋找我們的下落?!?/br> “……” “你的傷感覺好些了嗎?打算何時回般若教找你meimei?”沈知言問。 尹懷殊喝完了粥,擱下勺子,撞在碗沿上一聲輕響,他站起身,走回床邊坐下,垂著眼不知在想什么。 沈知言仍是輕輕一笑,將碗碟收拾了,往外走去,然而在他即將出門的那一刻,背后的尹懷殊突然開了口:“我有話跟你說?!?/br> 沈知言微微一怔,隨即笑道:“好?!?/br> 他把托盤交給了伙計,折回床邊,也跟著坐下,語氣輕緩:“你想跟我講什么?” 尹懷殊并不看他,目光直勾勾的,似乎盯著遠處的空虛,又像在審視著記憶,低聲道:“我meimei她并不是天生目盲,她不是我的累贅,我才是她的累贅?!?/br> 沈知言沒料到會是這么一句話,一時錯愕,沒接上話。 “這個故事要從一個女人講起,她原本家境平平,與鄰家一個書生自幼相識,互生好感,早定下了親,但后來她爹經商賺了錢,又攀上了蘇州尹家的高枝,便瞧不上那書生了,退了婚,把那女人塞上花轎嫁去了尹家?!?/br> “可那女人并不安分,仍與那書生私通,還常捐贈些財帛,助他考取功名,誰曾想那書生日子舒坦了,心反而不在讀書上了,整日喝酒聽曲,反而那女人嫁的夫君不錯,有才干,對她也好,時間久了,那女人就變心了,不想再與那書生往來?!?/br> “那書生怎么舍得斷了這個財路,再加上他染了賭,就拿兩人茍且之事威脅那女人,索要錢財。一開始那女人給了,可書生越賭越多,簡直是個無底洞,她又怕這么來往下去被人發現,終于有一天,下了狠心,與那書生撕破了臉。她本以為那書生胸無膽量,不敢鬧出什么事來,可面對債主催命,那書生也起了一股狠勁,大約是想著要死一起死,就把他倆的事直接捅到了她夫君面前?!?/br> “那女人一聽消息,心如死灰,找了根繩子把自己在房梁上吊死了,留下了封信,給她夫君悔過,說我雖是她私通所生,可柔柔確確實實是尹家血脈,求她夫君善待柔柔?!?/br> 縱使沈知言猜到了這是他的身世,可聽他說到此處,仍然揪心不已。 “是我最先發現那封信的,我知道那女人一向偏愛meimei,可不能忍受她寫出這種話,所以我把那封信給燒了,干干凈凈?!币鼞咽鉀]什么特別的表情,只有語速慢了下來,“最后呢,自然是清理門戶,我和meimei被趕出家門,在蘇州城的大街小巷流浪。那時候柔柔八歲,她很聰明,明白發生了什么,也很乖,不哭也不鬧,有人見她長得可愛,給她塊糕點,她還要掰一半給我留著?!?/br> 那時候小女孩用臟兮兮的袖子給他擦眼淚,臉還是干凈的,頭發也被他每日梳得整整齊齊,對他說:“哥哥不要哭,不要怕,那個叔叔說明日多拿兩塊給我,不會再餓肚子了?!?/br> 尹懷殊突然低下頭,閉著眼,深深地吸了口氣,才繼續說了下去:“當時般若教原來的右護法易卜之在煉陰陽蠱,需以親生兄妹或姐弟的鮮血飼養蠱蟲,派人四處抓捕,我和柔柔就是那時候到了般若教?!?/br> “陰陽蠱在以血喂養的一開始就失敗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尹懷殊終于轉頭,看向沈知言。 沈知言心頭震蕩,滿眼心疼。 尹懷殊不等他回答,忽地笑了起來:“那女人說的是真的!我和柔柔不是同父同母的親生兄妹,她真是尹家的血脈!而我,是那女人和人茍且生下的雜種,只有我!” 沈知言忍不住了:“青遙……” “閉嘴,聽我說完?!币鼞咽饫淅涞卮驍嗔怂?,“煉蠱不成,我們兄妹就沒用了,可恰在此時,易卜之發現了一個武學奇才,不是我,是柔柔?!?/br> “她的根骨,悟性,被易卜之稱為百年難得一遇之天才,上一個這般天賦的人物,是創下了《長生訣》的顧肆?!?/br> 沈知言徹底說不出話來了。 “易卜之簡直狂喜,如獲至寶,要把柔柔培養成他最得意的作品,首要之事,便是重塑她的性情?!?/br> 尹懷殊眸色變得幽深,像是潛藏了未知的可怖怪物,他道:“為了在柔柔心中種下一顆毒種,易卜之把我們帶到了他的石室,當著柔柔的面,把我扔進了滿是蛇蝎毒蟲的池子?!?/br> “我一下子就被淹沒了,那些毒物瘋狂地咬破我的皮膚,甚至往我的體內鉆,柔柔被嚇壞了,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成那樣,她求易卜之救我上來,易卜之說,要用她的眼睛來換?!?/br> “她……”沈知言欲言又止。 “易卜之當然不是真的要她的眼睛,當時我意識已經開始渙散,誰都看得出來沒救了,而柔柔一旦沒了眼睛,便學不了武功,再有天賦也只是個廢物,易卜之只不過要逼迫她舍棄我?!?/br> “可是她沒有……”尹懷殊的嗓音難以抑制地發顫,幾乎難以為繼,“那時我已經絕望了,閉上了眼,數不清的毒蟲在我的身上、臉上爬過,我突然聽到了一聲痛苦的慘叫,然后我睜開眼……我看到柔柔的臉上是血,手上也是血,掉在地上的兩團……也全是血……” 尹懷柔親手挖出了自己的眼睛,流浪街頭時也干干凈凈的臉上布滿血污,她似乎還在哭,沾滿鮮血的手在空中揮動,努力去抓易卜之的衣角,像一支凄艷盛放的蓮,她不住地乞求著,救救她的哥哥。 易卜之被她的舉動驚呆了,一時間無法反應,將他神智拉回的是一陣古怪的響動,他轉過頭,震驚地看到那個分明垂死的少年掙扎著穿過了池子,雙手死死扒在池沿上,鮮血淋漓地爬了出來。 從未有人能在毒池中活下來,更遑論是自己爬上來。 尹懷殊已經沒力氣站起來了,可他眼瞳里燒著烈火,他咬緊了牙,向他meimei一步一步爬了過去,在身后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最終,血淋淋的少年抱住了血淋淋的女孩,嘶啞著開口:“不要怕,我不會死,哥哥會為你活下去!” 于是,易卜之損失了一個武學天才,發現了另一種煉制人蠱的可能性。他留下了兄妹兩人,一次又一次地將尹懷殊丟進池子,他一次又一次撐了過去,可他的意識太清醒,始終沒有變成任人cao控的人蠱。 痛得快發瘋的時候,他活生生將蛇蝎毒蟲嚼碎咽了下去,爬上來后嘔吐不止,甚至發起高熱,神智渾噩,卻再也沒有想過死。 直到后來的某一天,他躍進池中,那些毒蟲蛇蝎沒有涌上來,反而驚恐地退開,像往周圍掀起了污濁的波浪,他的腳踩在冰冷的石板上,站了起來,看到自己所站立之地,留下了一片空白。 尹懷殊的故事講完,房中一陣死寂,沈知言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喉嚨仿佛被誰緊緊扼住了,發不出聲音,只覺心如刀割。 尹懷殊倒是平靜了許多,緩緩地吐出了口氣,道:“她本可以擁有很好的人生,卻被我毀了兩次?,F在……” 他掃了沈知言一眼。 現在,他又毀掉了另一個人本該光輝燦爛的人生。 “你告訴我這些,是想對我說什么?”沈知言艱難地開口。 “我做不了青遙,你明白嗎?”尹懷殊道,“在青山派的日子,我真的記不清了,每次我不經意回憶起來,我都會忍不住想,那些我毫無憂慮、毫無負擔的日子里,柔柔她一個人在般若教究竟是怎么熬過去的?我不敢問,我不敢想!我竟然把她一個人丟下了,我竟然忘了她!” 當他的脖頸被割開,蠱蟲死去,記憶卷土重來,他在青山派榻軟被暖的房間里,痛不欲生,無法原諒自己。 再等不了多久,他偷走了青山派的刀法秘籍,返回般若教,晉升為堂主,發了瘋地找遍了九淵山,終于,在河邊浣衣的一群低微婢女中找到了他的meimei。 那時尹懷柔瘦得仿佛一陣風就能被吹倒,衣衫單薄,雙手皴裂紅腫,他跪在meimei的身前,淚流滿面,可尹懷柔抱住了他,像在安撫孩子,只是微笑:“不要哭,沒事了,我知道哥哥一定還活著,會回來找我的?!?/br> 房中又一陣死寂,沈知言垂著眼,緊抿著唇,良久沒有出聲。 想來也是,他能說什么呢? 尹懷殊不帶情緒地笑了一聲,道:“我講完了,你可以出去了?!?/br> 沈知言沒有動,不知在想什么,尹懷殊沒由來地煩躁,正要再說,沈知言忽地抬起了眼,瞧著他。 沈知言勉強地笑了笑,輕聲道:“我在想,我少時也隨著父親去過幾次蘇州城,如果那時候是我遇到你該多好,我一定依然會在初遇時對你動心,請父親帶你們兄妹回青山派,你meimei天賦異稟,修習門派武功,說不定連我也要遜色幾分,而你若不喜歡,可以不習武,只念書也很好,我和你一起長大,你應該叫我一聲師兄,或許哪天起,只需叫我的名?!?/br> 這不切實際的傻話,他講得那么認真。 尹懷殊一怔,隨即躲開他的眼神,躺倒床上,翻過身,伸手拉起被子直接蓋過了頭頂,聲音從被中悶悶地傳出:“我累了,你出去吧?!?/br> “青遙?”沈知言猶豫地伸出手,不知他突然是怎么了,卻隔著厚實的被子,觸碰到了微微的顫抖。 沈知言心頭一顫,幾乎難以自抑地想要擁抱他,可思量再三,只克制著,輕輕地拍了拍。 沈知言起身離去,在合上房門的最后一眼,看到那裹緊了的被子,像一枚包藏酸楚的繭。 第78章 [第七十七章] 九淵山下,巡邏教眾們遠遠地望見走來的兩道身影,皆是一驚,依照規矩自行結成了兩隊,如同豎起一堵銅墻鐵壁,阻斷了上山的道路。巡邏頭領立于人墻之前,待那兩人走至近處,垂首行禮道:“恭迎右護法回教?!?/br> 尹懷殊站定,扯開衣領,露出了右側鎖骨之下的赤紅花痕。 頭領確認過了紋身,卻仍一動不動地擋在面前,他身后的兩隊巡邏更是握緊了兵器,嚴陣以待。 “怎么?”尹懷殊皺起了眉。 頭領的目光落在他身旁的那位青袍公子身上,道:“右護法莫怪,您旁邊的這個是青山派的人,不得踏入教中?!?/br> “我既然帶他來了,那就是我的人,到時候少主過問,自然也是由我交代?!币鼞咽獾?,“讓開?!?/br> 巡邏頭領遲疑再三,最終又行了一禮,提聲道:“既然護法這樣擔保,便請吧!” 頭領身后的巡邏教眾一齊應了聲是,人墻跟著裂開,分出了一條道路,任這兩人沿著長長的石階上山去了。 等走出了一段距離后,一身青袍的沈知言回首望去,只見那頭領還定定地凝視著他們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撞見他望來,忙抽開視線,裝作在吩咐教眾什么。 沈知言移回目光,落在身旁的人沒什么表情的側臉上,想了又想,忍不住道:“方才你說,我是你的人?” 尹懷殊瞥了他一眼:“有意見?” “不,沒有意見?!鄙蛑孕α诵?,心底生出了點兒細小的雀躍,脫口道,“青遙,我……” 卻不由得頓住了,只怪滿心想著趁機再與他多講幾句話,還沒來得及琢磨出下文。 這一停頓,引得尹懷殊側頭過來,疑惑出聲:“嗯?” 沈知言微微愣了,一瞬間福至心靈,試探地開口道:“青遙?” “干什么?” 于是沈知言慢慢笑了起來,一雙眼專注地瞧著他,又喚了一聲:“青遙?!?/br> “嘖?!币鼞咽夥磻^來,轉回頭,加快了腳步,“煩死了?!?/br> 沈知言輕笑出聲,不再說什么,跟上了他的腳步。 他們沿階上山,穿過矗立的三重朱門,剛踏入般若教中,迎面便有一位黃綾錦衣的斯文青年緩步走來,朝他們拱手笑道:“恭喜,右護法,沈二公子,有情人終成眷屬?!?/br> 尹懷殊眉頭皺起:“寧鈺,你來干什么?” “懷柔姑娘已經被送回小院了,還是以往熟悉的婢女服侍著,請護法放心。當日情況緊急,您又被這位沈二公子給救走了,我擅自行動,帶回了懷柔姑娘,未經您的允許,愿您不要怪罪我?!睂庘暤?。 尹懷殊聽不出語氣地道:“哪里話,我應該謝謝你才對?!?/br> “另外,”寧鈺走近一步,低聲道,“果如護法所料,是賀蘭堂主將懷柔姑娘出賣給了正道,她見我們回教,又聽聞您平安無事,當夜便畏罪出逃了,我已立即遣人追去,一旦押回,便交由護法您發落?!?/br> 尹懷殊盯著他,道:“寧鈺堂主這么貼心,要我如何回報你是好呢?” “能為護法排憂解難,是身為下屬的榮幸,寧鈺怎敢索要回報?!睂庘曃⑽⒁恍?,“此番經歷我已經向少主稟明,雖然任務失敗,不疑劍與左護法的人頭全然落空,但少主聽聞沈二公子出手相救一事,大為感動,料想你們將一同回教,早于閣中等候下了,特派我來相迎?!?/br> 尹懷殊抬手將沈知言往后擋了一步,神色未改:“少主那邊我自會解釋清楚,倘若責罰,也是我罪有應得,你此番并無過錯,何必如此費心?!?/br> “稟明經過,是我職責所在,何談費心?!睂庘暻浦膭幼?,搖頭笑道,“怪我沒有講清楚,少主十分期待與沈二公子的會面,即便護法心疼他一路勞累,打算送他回房休息,也還是先見過少主再說吧?!?/br> “……”尹懷殊微瞇起眼眸,然而不等他回答,旁邊的沈知言忽然開口道:“貿然到來,自然應先拜訪主人,我也正有此意,煩請寧堂主帶路吧?!?/br> 寧鈺做了個請的手勢,便轉身在前引路。 尹懷殊不滿地瞪向旁邊,反收到沈知言一個安撫的笑容,頓時更想罵他,可惜情勢所限,只能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們二人隨寧鈺一路前行,踏入了般若教最中央的一座氣勢恢宏的殿閣內,此處原本是老教主的住所,主殿時常召集商議,如今這殿中換了主人,兩側跪的是奏樂婢女,撥弄著靡靡之音,少主裴照攬了個美艷女子半壓在座椅里,正將一杯酒從女子的胸口澆下,那女子渾身只披了一層輕紗,被這么一澆濕,登時春色盡露,裴照含著酒水緩緩向下,那女子輕哼了聲,欲迎還拒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嗔道:“少主,人來了……” 話音未落,那女子驚叫了聲,似乎被用力咬了一口,而裴照從她胸前抬起頭來,轉向殿中的三人,滿面笑容:“來了就坐吧,不用拘束?!?/br> 沈知言哪里見過這種不知廉恥的場面,視線僵硬地從前方移開,卻見尹懷殊毫無反應,寧鈺更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聽了少主的話,寧鈺施施然地在一側的矮幾后坐下,端起酒盞向主位致意,尹懷殊卻一時沒動,轉而撩袍跪下,垂首道:“屬下辦事不力,辜負了少主的期望,愿受懲處?!?/br> 裴照笑道:“雖然沒有不疑劍和戚朝夕的人頭,但護法帶回了江湖聞名的沈二公子,是大功一件,我獎賞還來不及,怎么會懲處你呢?” “……”尹懷殊暗暗咬牙,接不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