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36節
一潑血隨他的斷掌騰起在空中,易卜之睜大了眼,看清了血光之后,江離的眼瞳亮得驚人,肢體割裂的劇痛這才傳到了身上,他禁不住慘聲痛呼。 院落里眾人都震驚地望著,戚朝夕聽到回廊下的中年人在對旁邊的年輕人說:“……你不是總問我當年圍剿七殺門時顧肆的風采嗎,如今你看到了?!?/br> 江離出手不停,一劍快過一劍,仿佛疾風中落下一場鋪天蓋地的寒刃霜雪,易卜之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江離的動作,身上已有血花飛濺,他全無招架之力,只得驚駭萬分地連連退避,房檐瓦片在他們的腳下崩裂。 而易卜之的背后還有一個秦征,游龍槍呼嘯而出,夾擊之下易卜之忙將身形一矮,長槍堪堪劃破肩頭,腿上卻因這一瞬遲緩挨了重劍,頓時現出深可見骨的傷口。 然而易卜之也得了喘息之機,于是他用僅有的左手在槍桿上借力,一躍而起翻過了秦征頭頂。 秦征回槍便要追擊,卻忽覺腦后一陣凌厲無匹的殺氣撲來,急忙回首,見江離分明是看到了他,攻勢卻毫無改變,炫目劍光即將劈頭落下。秦征不及多思,雙手架起游龍槍格擋,‘嗡’的一聲凄鳴,秦征只覺虎口被震得麻痛,面頰更是被劍氣劃破了,一片濕熱。 薛樂吃了一驚,看向戚朝夕:“江離這模樣不對勁……” 不等他將話說完,戚朝夕已掠向了那處房檐,拔劍而起擋下了江離的又一擊,兩劍鏗然撞擊,竟濺起了點點璀璨火花。 江離手腕一翻,青霜劍磋磨過劍身,發出清銳鳴響,緊接著朝他的咽喉襲出。戚朝夕側身閃避,還是被劍氣劃傷了側頸,珊瑚珠子似的血珠冒出,他毫不在乎,只緊緊注視著對方:“江離?江離,是我!” 這一聲喊,江離的動作也跟著一滯,他這才轉眸看向戚朝夕,眼神漸漸清明,神情卻顯出了些茫然,隨后他全身氣力被一瞬間抽空了,手中劍變得千斤重,再也支撐不住了。 戚朝夕忙一把抱住軟倒的江離,讓他倚靠在自己懷里。江離臉上血色盡失,眨眼間虛弱得不成樣子,發顫的手指著遠處,竭力喊道:“……攔住他!” 原來是易卜之趁著眾人沒注意,拼盡全力跨過院墻,凌空躍過街道上的火海,飛快逃了出去。 “我去追!”秦征說著抄起游龍槍追趕了過去。 易卜之將輕功運用到了極致,幾個起落就逃出了城,鉆進了郊外的一片茂密的林子,終于耗盡力氣,跌撲在了泥地上。他發絲凌亂,被熏黑的破爛衣衫下凈是傷口,尤其是引以為傲的右手只剩下了半只殘破斷掌,著實是從未有過的狼狽不堪。 不遠處忽而響起腳步聲,易卜之驚惶抬頭,卻見到尹懷殊從老樹后走了出來。 他松了口氣,火氣也跟著有處發xiele:“現在才趕到,你這廢物,我究竟要你何用!” 尹懷殊不做聲,居高臨下、面無表情地欣賞他的這幅樣子。 易卜之愈發惱火:“愣著等什么,還不快扶我起來?” 尹懷殊突然嗤笑了聲,道:“看來我送他的那把劍確實好用。雖然沒料到你能從火里穿過,倒也是為我省去麻煩了?!?/br> “什么意思?” 尹懷殊從衣袖中抽出了一把狹長的匕首,冷光映在臉上,他語帶譏諷:“什么意思?尹懷殊算是什么東西,怎么值得右護法您費心去提防呢?” “你要背叛我,難道你不想活了嗎?”易卜之勃然大怒,同時又用僅有左手扒著泥土往后退縮去,“若不是我在,你以為就憑你的本事能在般若教活這么多年?” “是,我今日一切皆是拜您所賜?!币鼞咽庖徊缴锨?,揪住易卜之的衣襟將他翻過身來,膝蓋牢牢地壓住了他的掙扎,然后一把撕開了他的衣領,露出了右側鎖骨下的赤紅紋身,“倘若不賭一把,我怎么能活?” 匕首斜著切入了鎖骨下的皮rou,易卜之不由得慘叫出聲,卻被立即緊緊地捂住了嘴,哀嚎悶在喉嚨里,他目眥欲裂,眼中滲出了猙獰的血絲。 “叫什么,一點兒也不像個男人?!币鼞咽鈱W⒌厍懈钅菈K附有紋身的皮rou,握匕首的手極穩,每一刀都熟練精準,仿佛這一刻在他腦中已經演練過了無數次,哪怕這具軀體正因劇痛而顫抖掙動,從胸膛不斷涌出的血液橫流,他的動作絲毫沒有受到擾亂,甚至刻意放慢了來享受這份痛苦。 易卜之的身體猛地一掙,隨之癱在地上,不再動彈了。 尹懷殊在易卜之的鼻下一探,果然斷了氣,便干脆利落地下了最后一刀,薄薄的一層皮rou上紋身完好無損,他將其收在懷里,往后方安靜的樹林瞥了一眼,掠身離去了。 不多時,急促的腳步聲穿過樹林,停步在了易卜之的尸體旁,秦征皺起了眉頭,打量著躺在一攤血里的易卜之,他胸前血rou淋漓,面容扭曲,渙散的眼睛還怒瞪著高遠的天空。 秦征環顧周遭,并沒見到什么人影蹤跡,只得忿忿不甘地嘆了口氣,將這具尸身帶了回去。 府內其他人各自休整去了,秦征卻不愿停歇,又組織了家仆并一眾街坊近鄰趕去撲滅街巷的熊熊大火。忙碌半晌,最終是天際起了悶雷滾滾,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澆熄了火勢,落雨傾盆,連滿地焦黑的燒痕也沖淡了。 秦征站在雨中,再無事可做,只好回了府,驅散了侍奉的婢女,濕淋淋的孤鬼一般在院落徘徊,回過神時,不覺已經站在了阮凝的房前。 秦征遲疑地抬手推開了房門,驀然愣住了,只見圓桌上擺好了飯菜碗筷,仿佛正是在等他來。秦征心頭狂跳,慌忙闖進房中四處搜尋,空寂寂的一無所獲,他呆立在房中,雨水從衣上滑墜,滴答作響,他覺得好笑起來,也納悶自己究竟想搜尋到什么。 于是秦征坐到桌旁細看,碗中的飯粒冷硬,涼透的菜上更凝出了一層葷油,想來應是昨夜阮凝等他時擺下的,今日事發突然,便沒人顧得上收。 昨日兩人還在爭吵,今朝卻已隔世,真如大夢一場,不知該如何醒。 近晚的天色因大雨而更陰沉,房里昏暗,秦征突然執起筷子,夾了菜來,入口冰冷幾乎嘗不出味道,他卻朝對面連連點頭,又夾起幾筷拌著飯大口吃著,模樣簡直像是餓了大半輩子,塞得兩腮鼓起,哽在喉頭難以咽下,還在拼命地狼吞虎咽,淚水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戚朝夕把江離帶回所住院落時,江離已經恢復了些力氣,但還是被不由分說地攬住腰半扶半抱著跨進房門,按在了圈椅上。 江離環顧四周,才發覺這不是自己的房間,戚朝夕便從行囊里摸出了只長頸瓷瓶,倒在掌心里一粒烏黑藥丸,回轉身對他道:“先把這個吞下去,護住心脈?!?/br> 江離搖了搖頭:“不用,我歇一下就好?!?/br> “又要逞強,你以為是內傷我就沒法對付你了?”戚朝夕挑了眉梢。 江離想起上次掌心淤血時被他掐的那一把,遲疑了一下,默默地接過藥丸咽下了。 戚朝夕這才滿意,拉過另一只凳子挨著他坐下,又伸出了手。 江離順從地遞過手腕任由他把脈,見他遲遲沒有開口詢問的意思,想了想,決定主動坦誠:“那晚我回房后就見到青霜劍擺在桌上,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沒來得及告訴你,不是故意隱瞞?!?/br> 戚朝夕瞧著他笑了:“嗯,知道了。青霜是把名劍,雖然不知送與你的是誰又是何居心,但你既然用著順手,不妨就留著?!?/br> 他又仔細端詳起江離虛弱的臉色,不禁納悶:“你這分明是一副內傷深重的樣子,怎么會脈象平穩?” 戚朝夕說這話時在偏頭打量,黑發從肩頭滑落,露出了側頸上的那道劍傷,鮮紅血色猛地撞進眼里,江離喉頭不由得微微一動,隱約嗅見了腥甜的味道,心臟里殘存的、將熄未熄的火焰驟然騰起,燒灼著,他后知后覺地感到渾身發冷。 “江離,你感覺怎么樣?”戚朝夕問。 江離怔怔地盯著戚朝夕側頸上的血痕,無法將目光移開,腥甜味道越來越濃郁,幾乎將他包裹,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氣,在聽到問話后,也只是蒼白的嘴唇動了動,發出呢喃似的聲音:“冷……” 豈止是冷,虛弱無力的軀體深處涌上了鮮明的饑餓感,仿佛他方才耗空了內里,此刻只剩下個空殼子,迫切需要吞吃什么來填充,否則就會枯竭至死,血液的味道激發了他從未有過的渴求。 戚朝夕摸到江離的脈象突然變了,正要再問,卻見江離伸出了手,在他脖頸還沒愈合的傷疤處緩緩摩挲,于是笑道:“沒事兒,這傷不重?!?/br> 江離聽到了戚朝夕的聲音從遙遠地方傳來,莫名地無法理解含義,他分明睜開了雙眼,卻像是沉淪向了無邊黑暗,只有指尖觸摸到的溫暖血rou是真實的,空虛中的饑餓是真實的,只有通過撕咬入腹才能讓他得以解脫存活。 江離傾身靠進了他的懷里,戚朝夕呼吸一滯,感覺到了一個柔軟的吻落在了側頸,舌尖的舔舐引起了一連串酥麻,心跳也跟著大亂,鼓噪起了身上熱度。戚朝夕感受著磨蹭在自己頸窩的溫熱吐息,抬起手抱住江離,情不自禁地輕輕笑了,低頭在他耳尖親了一下。 不料懷中人因此一個激靈,江離掙開了些距離看向他,唇邊沾染了點血跡,像是被驚醒了,眼中竟滿是不知所措。 戚朝夕伸出拇指替他將血跡擦去了,低聲問:“總算知道心疼我了?” 江離咬緊牙關,用力閉了閉眼,就在戚朝夕以為他要說些什么的時候,江離猛地推開了椅子,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幾乎是逃回了自己的房間。戚朝夕跟了出去,只看到江離匆忙關上了房門,抵在門上的身影透出了抗拒。 天際一聲悶雷隆隆作響。 庭院里起了涼風,戚朝夕站在回廊,剛一叩響了門,里面就傳來了江離急促而壓抑的聲音:“別進來?!?/br> “江離?” “讓我一個人呆著?!?/br> “……好?!逼莩従徥栈亓诉甸T的手,卻沒立即離開。他身后是一場驟雨,豆大雨點敲在檐下噼啪作響,在青苔斑駁的石階上濺起了晶瑩水花,他耐心等了片刻,仍然不見房門后的人影有什么動作,只得嘆了口氣,轉身回房了。 江離靠在緊閉的房門上,聽到喧嘩雨聲中漸遠的腳步聲,才放下了懸著的心。然而戚朝夕雖然離開了,那股血液的腥甜味道還縈繞在周圍,不依不饒地噬咬著他勉強掙回的神智,江離焦躁地舉頭四望,末了發現那味道來自沾在指尖上的鮮血。 他久久地凝視著那一抹殷紅,不由自主地湊近,又在最后一刻猛然清醒,江離皺起了眉,將手指緊攥成拳,強迫自己挪開視線。江離漫無目的地在屋中四處翻找,最終抓起一塊布帕不斷地擦拭著手指,可無論他怎樣用力,總有一抹淡淡的紅頑固在指尖,總有一縷腥甜味殘留在鼻端。 布帕突然間跌落,江離痛苦地抓著胸口跪在了地上,他的心臟在失控地狂跳,仿佛那團火焰已經燒得渾身血脈干涸,心臟就要破出胸腔、拋開他自行去汲取鮮活的血液。 江離費力地呼吸著,用盡全力點上了自己的要xue,隨即他眼前一黑,跌倒在地,如愿昏睡了過去。 雨越下越大,被風吹入未合上的窗,打濕了他的衣角。 雨夜,洛陽,歸云山莊。 莊主江行舟的房內燈火通明,房外廊下擠滿了擔憂的人,聽著里面不時傳出的咳嗽聲、喘氣聲,宛如在聽一只朽壞的破風箱被嘶啞拉響,彼此竊竊交換著不安的眼神。 雨越下越急,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在眾人期盼中吱呀一聲打開,走出了個挎著藥箱的灰袍大夫,少莊主江蘭澤一下子撲了上去,急切發問:“父親怎么樣了?大夫您的藥方呢?需要什么藥您盡管交代,不管是什么我都能找來!” 灰袍大夫瞅著這少年的模樣,欲言又止,搖了搖頭。 “搖頭是什么意思?”江蘭澤瞪大了眼,拽住了他的袍袖,“您可是京城最有名的大夫,這天下就沒有您治不好的病??!您再看看,再想想法子,多少診金我們歸云都出得起的!” “蘭澤,不可無禮?!狈恐懈肿叱鲆粋€中年男人,身形精瘦有力,面容嚴肅,一派不怒自威,正是這些日子里暫代莊主行事的江仲越。 江蘭澤撒開了手,不情不愿地叫道:“叔父,可是父親……” “命數有定,人力終究不能抗天?!苯僭介L嘆了口氣,“你莫再為難大夫了?!?/br> 灰袍大夫隨著點點頭,道:“少莊主,還請你諒解。莊主他罹患絕癥,實在是藥石罔效了,老朽也無能為力?!?/br> 江蘭澤不吭聲了。 江仲越搖了搖頭,遣人送灰袍大夫回房休息,接著催促眾人趕快散去,讓莊主清凈安歇。 季休明站在最前方默默地看著,離去時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最后,他聽到背后突然又響起江蘭澤的聲音,像是緊抓著最后一線希望。 “虛谷老人!叔父,還有南疆的虛谷老人!江湖上都知道他醫術高絕,他一定能救父親的,我們去請他來吧!” 江仲越的語氣滿是不贊同:“你可知道虛谷老人隱居多年,江湖上多少人求藥而不得,豈是你說請就能請得動的?再者說了,他醫術再厲害,還真能逆天改命不成?” “那我親自去求他!總要試一試的,不試怎么知道不行呢?” “蘭澤,別任性了?!苯僭街亓苏Z氣,“莊主如今時日不多,你不在身側侍奉盡孝,還要跑出去胡鬧嗎?” 隨后江蘭澤又爭辯了什么,可惜季休明已經走遠了,聽不清晰。 他撐起傘慢慢地走回房中,點上燭臺,對著躍動不定的燭火陷入了沉思。平心而論,江行舟莊主待他雖然談不上親近,卻也多有關心,從無虧待,一直庇護著他在歸云立足,若是這位依仗的義父離世,他這孤零零一個義子的地位又會如何跌落呢? 季休明想得越久,越覺得這飄搖火光像莊主剩下的壽數,也像自己未卜的前路。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慮。 季休明將門打開,恰好一道電光閃過蒼穹,將來人照亮,一個面容平庸的方臉男人微笑起來,卻令他遽然變色。 “怎么,不歡迎我?”男人審視著他。 “我說過不會跟你有任何交際了?!奔拘菝髁⒓淳鸵獙㈤T關上,男人及時伸手抵住了房門,道:“先別急,我為你帶來了個重要的消息。只是不知道對你而言,這算是個好消息還是壞消息?!?/br> “有話快講?!?/br> “江云若還活著?!?/br> 季休明先是一愣,驚喜之色溢于言表:“真的嗎?云若他還活著,那他如今在哪兒,怎么樣了?” “你該不會是發自內心覺得高興吧?”男人意味深長地看他這般反應,“你怎么不想一想,江云若還活著,他若是把一切給抖出來,那你該怎么辦好呢?” 季休明臉色劇變,不由得后退了兩步。 男人順勢踏進了房中,雨水也淌了進來,他慢悠悠道:“你好好掂量掂量,是讓一個‘已死之人’打亂計劃、把你的聲名全摧毀,還是——”他豎掌在咽喉前比劃了一下,“再殺他一次?” “住口!”季休明的聲音幾乎變了調,“我沒有殺他,不是我做的,是你們哄騙了我、利用了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任何人!” “如果這樣想能讓你好受點,那隨你怎么說吧?!蹦腥诵Φ?,“但你覺得江云若會聽你的辯解嗎,難道他會因為你慌亂地跪在他面前說你被哄騙利用,然后放過你嗎?” 這一句話死死戳中了要害,季休明面如死灰,一個字也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