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犬與乞丐 第7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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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的電視一直開著,制造聲音,加濕器綿綿地噴出水霧,攪動靜止且沉悶的空氣。 睡前,兩人又不可避免地談了一次。 沈素湘問嘉南之后的計劃。 嘉南說看恢復的情況。多半要休學一年,之后再回學校念書,參加高考。 這中間其實充滿了變數。 嘉南說完這段話,沈素湘露出了嘉南記憶中熟悉的愁苦神色,眼角眉梢積壓著陰翳,仿佛嘉南犯了很大的錯誤,制造出了棘手的難題,讓人覺得困擾。 沈素湘可能至今仍然沒有完全接受不出色的、黯淡無光的嘉南,而嘉南早已經坦誠面對了這樣的自己。 嘉南拿出藥盒,每一樣數出相應的數量,當著沈素湘的面吞下。 沈素湘的表情變得更加凝重,她給嘉南遞水杯,囁嚅著問:“這些藥要吃多久?會不會有副作用?!?/br> “按醫囑來,醫生說停再停,會定期去復查的?!奔文险f。 沈素湘沒再多說什么。 她這次回洛陵不單單因為嘉南,還有一些私事要處理,只待三四天。嘉南聽聞之后,點了點頭。 “早點睡覺吧?!鄙蛩叵鎸文险f。還有個事擱在她心里,見嘉南就要關燈,她才開口:“文化宮的事……你怎么沒跟我說?” 啪嗒一下,燈已經關了,室內都暗了。 只有月球形狀的加濕器發出朦朦朧朧的光暈。 嘉南站在門房口往里看,沈素湘坐在床上,身體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嘉南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魏春生的事見報,沈素湘一開始并不知道。是她在洛陵這邊的老同學在朋友圈轉發了新聞,沈素湘才知道魏春生死了,文化宮背后有那么多的腌臜交易。 沈素湘驚疑不定,數次打電話給嘉南旁敲側擊,沒有真正問出口。 到了現在,母女倆見面了才提及。 過了片刻,嘉南決定輕輕揭過:“我沒事,不是跟你說早就退出了嗎,沒受多大的影響?!?/br> 她帶上房門,隔斷了沈素湘的目光。 嘉南睡在陳縱之前睡過的床上,打開了投影儀,靜音播放了一部老電影。四件套都換過了,上面沒有留下陳縱的氣息。 屏幕上忽明忽暗的光在她身上輕掃,變換。 嘉南不知不覺睡著了。 她做了個夢,夢里陳縱沒有出現。她死于二〇一五年冬日的某個雨天,在打碗巷501的陽臺上,用黑色塑料袋殺死了自己。 那天雨下得很大,空氣中彌漫著灰色的水霧,遠處的高樓與青山像突現的海市蜃樓。 她變成了孤魂野鬼,被風刮過起伏的屋脊,消匿在了大雨里。 嘉南醒來后,窒息感沒有完全退去。 外面夜空遼遠,鐮刀似的彎月隱在云里。 手表上的時間顯示凌晨1:45。 嘉南蜷縮在空調被里,給陳縱打電話。沒響幾聲那邊就接了,夜里萬籟俱寂,手機拿得太近,嘉南好像聽見了陳縱的呼吸聲。 “阿縱?!奔文舷乳_口。 “嗯?” 嘉南聲音很小地說:“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沒關系?!标惪v說。 他話音剛落,嘉南對他說:“我愛你?!?/br> 陳縱的呼吸剎那放輕,又聽見嘉南問:“阿縱,你是真實存在的吧?” 陳縱幾乎一秒就能猜中:“做噩夢了?” “嗯,夢到你不存在,而我死了?!奔文舷蛩愂鲎约旱膲艟?,好像沒有太多的傷心與難過,似乎覺得如果世界上沒有陳縱,嘉南死掉了也不會太可惜。 “都是假的?!标惪v說。 “嗯?!?/br> 掛掉電話以后,嘉南去陽臺收了一件陳縱沒有帶走的外套。 她把外套疊好當枕頭,過了一會兒,又坐起來,直接把外套穿在了身上,更加有安全感。 嘉南躺在床上繼續醞釀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放在床上的手機響起,發出震動的聲音,是陳縱打來的電話:“南南,睡著了嗎?” 嘉南說:“沒有?!?/br> “那就來開門?!标惪v說。 嘉南打開501的大門,陳縱就在外面。 是真實存在的,沒有在夢中消失的,會在深夜穿過寂靜無人的馬路和長巷,只為了趕過來見她的陳縱。 “跟我走嗎?”陳縱低聲問,身后門虛掩著,樓道里昏暗無光。 兩人杵在黑暗中。 “訂的酒店不遠,開車過去很快,你還可以再睡會兒?!标惪v說。 “你不是去找黑皮了嗎?” “他那邊住著擠?!?/br> 嘉南此刻見到他,有種心落回原地的踏實感,已經傾向于跟他走,嘴上卻說:“要是被我媽發現了怎么辦?” “明天早點溜回來,不會被發現?!标惪v微微挑眉,聲音里有一絲殘存的怨念:“你不是擅長這個嗎?” 嘉南想起自己背著他凌晨偷偷溜出門練舞的事,頓時消聲。 拉住了他的手。 為了不驚動沈素湘,兩人小心又小心地將門帶上,在樓道里也腳步放輕。 下了樓,走一段路,到巷口找陳縱的車。 耳邊蟬鳴不斷。路燈蒙蒙的光織成一張網,把飛蛾蚊蟲全籠在網里,街道上空曠,偶爾有車子飛快駛過。 到了酒店,前臺值班的工作人員在打盹。 陳縱牽著嘉南走進電梯,地毯吞噬了腳步聲,一路上都靜悄悄的。 關上房門,燈光明亮,陳縱視線落在嘉南身上,當場揭穿:“穿的是我的衣服?” 嘉南才想起這茬。 面對陳縱目光,坦然承認:“穿著試試?!?/br> “試什么?” “試試看能不能辟邪,不做噩夢?!?/br> “有用嗎?” “還不知道呢?!?/br> 陳縱把被子掀了掀,弄整齊,讓嘉南上床休息,“睡吧,噩夢都被趕跑了?!?/br> 他說:“明早我叫你?!?/br> 兩人各自占據大床的半邊。熄了燈,陳縱手一揚,將被子搭在嘉南肚子上。 睡到半夢半醒間,不知是誰先動的,一個翻身就填平了所有罅隙,變成了相擁而眠。 --- 沈素湘提前買好了火車票,辦完事情之后就要離開洛陵,回她的新家。 這天還是嘉南去送她。 兩人攔了輛出租車去老火車站,新站還在建,沒完工。 半路上開始下雨。 嘉南望著車窗外出神地想,天氣預報真的很準。天邊沉甸甸的烏云壓在高樓上,大雨如注,傾盆而下,很快雨珠爬滿車窗,視野就模糊了。 遇上的司機是個話癆,用洛陵本地方言跟副駕駛座上的沈素湘嘮嗑。沈素湘偶爾回應幾句,并不太熱絡,心情一般。 “媽,你帶傘了嗎?”嘉南問。 沈素湘說:“包里有太陽傘可以擋一擋?!狈磫査骸澳銕Я藛??” “帶了?!奔文险f。 這次嘉南沒有買票陪沈素湘進站,兩人在檢票口就要道別。 嘉南舉著傘。沈素湘拎著行李袋,車票和身份證拿在手里,露出告別的姿態,又還有幾句話想要說: “月底會在那邊辦婚禮,具體哪天還沒定,到時候你過來嗎?” 嘉南考慮過后說:“我就不來了,祝你和叔叔生活幸福?!?/br> 沈素湘說:“那今年過年……” “也不來了?!奔文险f。 她頓了幾秒,所有或痛苦或掙扎的情緒在無數個深夜掩埋干凈,到此刻反而覺得釋然,沒有那么放不下。 她接著對沈素湘說:“這個年紀懷孕肯定會很辛苦,要照顧好自己。你現在生活過得很好,就不用掛念我了,我也會好好的。 “好好治病,好好讀書。 “至于跳舞就暫時算了,我不太喜歡?!?/br> 說完,暫時沒有別的什么了,或許有,也一時想不起了,便只剩下最后一句:“再見?!?/br> 我們各自去過自己的人生吧。 二〇一五年冬天,嘉南在這里送過沈素湘。 二〇一六年夏天,才算真正的告別。這次嘉南沒有獨自被留在老舊的火車站候車室里,她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