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7)
江社雁神態自若,翻起兩個茶杯給他和藺懷生各倒了一杯茶。藺懷生這才知道自己是自投羅網,小臉頓時垮了下來。 江社雁抿了口茶。 好了,說說為什么夜里非偷溜來這里不可。 江社雁是鋸不開的葫蘆,但因他的性情,他心思有時候又分外好猜。他見到藺懷生在這里,當夜就一定會守在藺其姝屋子里候人,藺懷生哪怕賣乖求饒,江社雁也不會真的輕易揭過。到此為止,一切和所預料的大體不差。 你怎么不算數 話才剛出口,藺懷生就懊惱地閉上嘴,他們確實沒有約定,只是他心里免不了計較起來。 江社雁被藺懷生這模樣逗笑了。他的耳朵里反反復復出現著晏鄢說的那句話。他這張嘴不中用?不會說惹人開心的話?倘若與藺小郡主相比,他的確自愧不如。而藺懷生最高明的,是他從不知道自己隨口一句話,就能讓別人多開心。 生生。江社雁語氣含笑,你說了,我才知道能不能放你一馬。 藺懷生被江社雁的話挾住了。 但他不能透露有一個人想要他性命與字條的事,因為還牽扯到他隱瞞性別的秘密。最后,藺懷生想了個不錯的由頭。 晏鄢告訴我,jiejie屋里有寫給我的信,這總是我的東西了吧。 江社雁說:偏要夜半來拿? 藺懷生回敬道:我不來拿,你定當全是證據,一齊帶回大理寺了,怎么會還給我。 說完,藺懷生期期艾艾地求情。 姐夫,要么你陪我找吧。你一張張地看,總知道能不能給我了。 他還順勢使喚上了。 江社雁看著藺懷生,半晌,桌子上那一疊壓著的手抄佛經原封不動地到了藺懷生手里。 自己拿好了。 看來江社雁早就查過一遍了,但他情愿陪藺懷生再找。藺懷生表面上向他感激地笑,但又有意露出一絲閃躲,江社雁是敏銳的獵手,當即就咬著鉤來了。 江社雁知道,生生有事瞞著他。當年那個一路吃著桂花糕的孩子終于也學會騙人,江社雁明明看穿,但又情愿配合。他出格的好奇心,實則是不該有的執著。 兩人翻找,翻的不只是藺其姝的屋子,似乎還有江社雁的思緒。他眼光為的是尋證據,余光里又卻不是證據,但留下證據。 燭光到底照得有限,江社雁便手持蠟燭。兩人分開來找,又在燭光之中離得不遠。深夜孤男寡女,他們不約而同,都恪禮守節與對方有一點距離,但地上的影子又親密無間。 江社雁問。 你方才說,端陽給你寫了信? 嗯。 信只是假象,但哪一個藺懷生都演得很好,演一個心中藏憂又無意泄露的姑娘。他身上的憂愁就如他身上香,初時不覺,又無處不在。江社雁后知后覺,藺懷生身上是有熏香的。 長夜漫漫,他被笑無用的嘴開竅,鼻子也才靈光。身邊那人不再是藺小郡主,不再是有名無實的妻妹,當藺懷生只是藺懷生本人,江社雁聞到他的女兒香。 江社雁懊惱自己的放肆。他屏息,香氣卻久久縈繞記于心間。 這時,男人又多一個責怪藺懷生不該來的理由,卻是那么得私心,那么得放肆。 藺懷生并不知。 他只意在試探江社雁,他想借江社雁驗明字跡真假。 姐夫 怎么了。 我總覺得jiejie有些不一樣了。 江社雁知道這是藺懷生今夜反常的根源,他適時地沉默,給藺懷生足夠組織言語和思緒的時間。 我心里jiejie好像還是西靖王府的大郡主,爹娘疼愛的掌上明珠,我總想這六年是假的,是一場夢醒了以后,我和jiejie、還有姐夫你,我們都還在當年王府的院子里、書房里,我就是吵了你們作詩,你們也都不發脾氣。 明明jiejie在這間屋子里待了六年,但我一廂情愿,我希望這里住著一個陌生人、是我不認識的人。 分離太久我連jiejie的字跡都不敢認了。 江社雁沒有提出反駁。藺其姝年少時字跡便是這樣,可窺胸中溝壑,但西靖王府事變影響了她,郁結于心,告佛千萬遍仍無用,一頁佛經是一頁紙怒。 這六年,端陽郡主修了一顆殺心,全瀉在字里行間。 江社雁定了決心,他對藺懷生說道。 生生,別太相信聞人樾。 你們的婚事不要管了。等回京后,我想辦法接你出來。 話要出口才知自己內心也有希冀。江社雁一瞬未眨眼地緊緊注視著藺懷生。他在期待藺懷生給予何種回應?應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所以藺懷生給的那道目光也似千言萬語。 也就在這時,兩人發現柜子里竟有隱藏的暗格。這是江社雁第一遍尋找所忽略的。 兩人對視一眼。 謹防意外,江社雁讓藺懷生先退開些,他自己仔細地打開暗格的屜子。觀其模樣,這時藺懷生才確信,江社雁有武功傍身。 江社雁拿出帕子,包裹著把暗格里的東西拿出來。 他蹙眉。 是端陽寫的信。 是jiejie給我的么! 藺懷生快步走近。 江社雁抬頭,眼神復雜地望向藺懷生。 不是。 與抄寫佛經的字跡大體一致,兩邊能相互作證,都出自藺其姝之筆。 藺其姝不知寫給誰,信又不知何故未寄。當藺懷生看到信上內容,只覺字字泣血。 [王府四百二十人命,爹娘之不瞑,我之受逐,此等深仇,不報不休。我要任何一個害過我家人的拿來性命。] [聞人樾忘恩負義,我必除之。] 再之后,幾乎不像是信,狂亂字跡泄露藺其姝的心緒。 jiejie沒有修成佛,她發了瘋。 江社雁猛然抽走最后一頁,可來不及,藺懷生手攥住了另一角。 信紙裂成兩半。 [生生不愿和他成婚,待在聞人樾身邊一定很辛苦吧,那我送生生下去陪父親母親。] 作者有話要說: ?、傩簾o賴出自辛棄疾《清平樂村居》的最喜小兒無賴,船頭臥剝蓮蓬。 第37章 出嫁(16) 小郡主希望這間禪房、這六年是假的,是逃避;可到最后,jiejie仿佛也是假的。 青燈古佛下,jiejie成了魔。 江社雁也從未想到,藺其姝會寫下如此誅心之言。他把最后一頁紙搶奪來,又視如敝屐地丟棄。他攬住藺懷生,眼里只有這孩子,渴望拯救他。但終于明白為何晏鄢敢對他口出狂言,因為他的確沒用。 懷生,生生! 任憑江社雁怎么呼喚,藺懷生好像陷入自我的世界。他jiejie還未曾殺死他,但留給藺懷生的這句惡毒言語足以讓藺懷生殺死自己。情急之下,江社雁顧不得什么禮節大防,雙手捧著藺懷生的臉,意圖讓藺懷生看著他。 倘若言語不夠,就舉止補足,江社雁要藺懷生此刻眼里只有他,千萬別做傻事。 生生,這其中必有誤會,你jiejie待你如何、為人又如何,日月可證。 藺懷生死寂的目光有了微弱的起伏情緒,江社雁就被這一絲情緒牽著走,他的情不自禁他的情由衷心,通通傾倒在藺懷生面前。 生生,你信姐夫,你信我。 我定陪你把這件事查清楚。 情意要敢賭誓才有資格說真摯。江社雁總算配一句夠格。 藺懷生逐漸紅了眼眶,仿佛是因為江社雁的話才紅一般。眼淚在他眼眶打轉,但他強忍不啜,那些淚就寓意更美,成為不能入懷的珍貴。這是他們之間身份的最禁忌,但江社雁在眼淚中盡數忘記,他把藺懷生擁在懷中。 生生,別哭了。 江社雁一只手墊在藺懷生腦后,安撫之舉有笨拙情意,有意想平他心緒,無意摸亂他發髻。他是主動的,主導的,藺懷生沒有任何回應,但江社雁心里卻松了口氣,認為這就足夠了。 燭臺早已滾地不知所蹤,便在黑夜中偷一點溫存。江社雁不會說好話,到后來便不說,也不知多久,總之江社雁忘了,他胸口被輕輕推了一把,想來是藺懷生平復了心緒。江社雁便松開手。 姐夫,點燈吧我再看看那信。 小郡主聲音有些悶悶的。 江社雁應了,重新點了火折子,才在地上找到翻倒的蠟燭。藺懷生仍攥著那半張信紙,可原本江社雁手里的卻早不知掉去了哪里,萬幸沒有被燭火燃了,恢復光亮后,兩人一通找,總算再次把信紙拼湊完整。 藺懷生低頭看證據,江社雁卻看他。余光到正眼,目不轉睛只看那轉淚未干的眼眶。上一刻與這一刻他失分寸的證據,通通留在那里。 姐夫,你再看看,這些的確是jiejie的字跡嗎? 到這時,藺懷生也直言詢問了。 江社雁回過神,手上動作卻有條不紊,他讓藺懷生連同那疊手抄佛經也一并給他。兩人也不回到桌子邊了,就著身后的硬床,肩挨著手臂,一塊仔細地研究這些字跡。 江社雁說道:與我印象中端陽的字跡差不離,但我不敢斷定,如需比對,還要當初西靖王府的舊物。何況字隨心變,一個人的字跡也不可能永遠是一個樣子。 說著,江社雁敏銳察覺到藺懷生在此事上的在意。為案子,也為藺懷生,江社雁需得查清楚。男人斟酌再三,也試圖柔和口吻,他問。 懷生,你肯問我,到底愿意信我,不妨再信我一些,好么。 藺懷生瞅他。 你我坦誠相待? 江社雁聽明白他意思,秘密需以一換一。但他破規矩破原則,點頭附和:坦誠相待。 藺懷生注視著他,就像此前江社雁曾審視他時那般。江社雁心中有幾分把握,相信生生識大局,也相信生生愿意信他,但到底把握不是十足,難免心里繃著一根弦。作為大理寺卿,江社雁有更直截了當的手段,但他好像甘愿這樣,迂回而委婉地靠近對方。 終于,藺懷生松了口。 他吞吞吐吐,把過去夜里的恐懼和難堪呈給男人看。 我收到過jiejie字跡的紙條,是在jiejie死以后我去大理寺看了jiejie,就陸續遭遇秘密的事,藺懷生到底沒有說,他心里其實不明白為何從小到大他非要作女兒家打扮,但爹娘jiejie都這樣對他,甚至因此彌補對他更好,藺懷生離開王府后便謹記著把這秘密藏好。 說著說著,藺懷生難過亦委屈,他逐一解開衣領最上方的扣子,他令江社雁大感無措,甚至不知該怎么攔他,目光和手都無處安放。 但隨著小郡主纖細的脖子露出來,江社雁的臉色變了,他上前,撥開藺懷生的衣領,抬高他下巴,淤痕久久未消,藺懷生誰也不敢告訴,藏著悶著,如今變成更為恐怖的紫黑色。 還掐著我,我險些就要死了 江社雁聽不得這字眼,仿佛他真看藺懷生死過一次,捏著藺懷生下巴的手指不禁重了力道。他也讓藺懷生疼了,可這時兩人都無心想到此事。 藺懷生喃喃。 jiejie是不是化成鬼來找我了她真想我去 男人的手掌捂住藺懷生唇,不許小郡主再說那個字了。他的語氣甚至有點急躁。 不許胡言亂語。 但兩人雞同鴨講,小郡主還以為姐夫是不許他說怪力亂神的話。他又這么兇,藺懷生好不容易才想著告訴別人,可沒得到認同,當下就后悔了,濕漉漉的眼光瞪了江社雁一眼,身子往旁邊挪,不想理他了??杀唤缪阋话丫玖嘶貋?,要他好好端坐在自己身邊自己眼前,哪里都不許去,好好活著。 胳膊擰不過大腿,藺懷生給江社雁摁得老實了,只是嘴巴還不服輸。 我沒說謊! 江社雁又仔細檢查藺懷生的傷口,聽到他悶聲悶氣,口中安撫道:我知道,我再看看傷。 藺懷生整張臉被江社雁端著,男人溫熱的鼻息布灑在他脖頸上,兩人這時的距離過分得近了,無心去想的親昵,最后卻留在了床邊的紙窗。藺懷生生怕江社雁火眼金睛,由此看出自己的不對勁,忍不住想躲。繡花鞋踩在床邊,他屈著膝,整條腿抵著江社雁,身子就往床里頭縮,江社雁捏著他下巴,下意識去追,卻發現兩個人都快要倒進床里了。 江社雁略不自在,手也松開了。 藺懷生從床上重新坐起來,他越想越多、越想越遠,一會篤定jiejie已經化成了冤魂,一會又陡然推翻怪力亂神。 會不會jiejie其實沒死! 江社雁卻將他的驚疑與希冀否了。 男人告訴藺懷生:大理寺做過全面尸檢,不存在易容頂替,死的的確是端陽。 藺懷生rou眼可見地消沉下去。 江社雁不忍心他難過,但有些話又必須和小郡主說清。之前江社雁不說,是萬萬沒想到藺懷生會主動來趟渾水,本三言兩語打發,卻把他推向聞人樾那邊,越陷越深。 懷生,端陽一案牽扯太多了。仵作檢出端陽郡主頭部捅入銀針,除此之外,體內還有無色無味的劇毒。施針行兇者不必再投毒,反之亦然,生生,想要害死端陽的人太多了。你一個人怎么查? 我jiejie還被投毒? 江社雁目光凜然。 聞人樾告訴你什么?端陽是被銀針捅死的?自大理寺接手此案,多方人馬試圖從中探聽消息,各種明暗手段用盡,聞人樾不過其中之一。藺其姝已是庶人,可六年過去,當她回來,仍有人覺得是西靖王府的郡主回京。只要一朝在權勢沾過,就永遠難以抽身。我之前不管你、不告訴你,是其中的權力紛爭你根本沒有辦法料想。 江社雁也不愿藺懷生有朝一日去明白這些。 他希望這孩子長樂無憂,干干凈凈的,可這也令他輕易受騙。 江社雁嘆息。 生生,你不要盡數相信別人。 江社雁一番話的信息含量巨大,藺懷生怔了怔,望著他,下意識問。 這個別人,也包括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