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9)
走吧。 大理寺卿的聲音平淡。 藺懷生知道事已至此,他不可能再待下去了,他低低地應了一聲,跟著江社雁的步子。他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望那個罩著白布的臺子。 藺懷生看得有些久,但這一次,江社雁沒有再兇他。 公務繁忙的大理寺卿是親自送藺懷生他們出去的,走的依舊是偏門。 門房原本閑適地打著傍晚時分的呵欠,乍一見走在前頭的江大人,舌頭頓時咬破了一大口子,痛得直流眼淚,迎著人,又不敢捂嘴,只好憋著嘴,慘兮兮地沖江社雁笑。 大人 江社雁冷臉,伸手,門房觀察了一會他臉色,劫后余生地連忙掏出方才收李琯的那些銀子。 給您,小人可一點都還沒動 江社雁瞥了眼,見錦袋的樣式不像是女子用的,當下扔到李琯懷里,而后冷冷地看著瑟縮的門房和老林:沒有下次。 兩人連連喏聲。 打開門,外頭的街市已然蕭條,白日的攤販早就順著炊煙回家去了。不知怎的,今日天黑得格外早,晚霞消失得很快,似乎從未出現過。光從里頭走出來的這段距離,天上竟已積了厚厚一層黑云。 李琯喃喃道:這天 江社雁也蹙眉,他轉身對自己的隨侍低聲說了幾句,對方領了吩咐,當即就折回去。 遠遠的,一輛奢華的車駕從大理寺正門的位置繞了過來。馬車疾停,馭車的侍衛與宮人一同下來,直沖著李琯喊道:殿下! 李琯嘆了聲氣,也揚聲道:怎么了? 幾人上前來,見到江社雁和藺懷生后一愣,連忙行禮,而后說道:殿下,娘娘喊您回去了。 江社雁笑了一聲。 近似于被笑奶娃娃離不開娘管,李琯很是羞惱,但當著藺懷生的面,又不好意思大聲嚷嚷,只好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那又怎么了 為首的宮人對李琯擠眉弄眼,提醒道:您忘了,陛下今天會來娘娘宮里。 李琯一聽,就知道是母親又想做些父慈子孝的場面,最好他還立刻能文韜武略治國安邦。李琯連忙擺手:知道了,知道了。他扭頭對藺懷生說道,表妹,我先送你回去。 然而宮人卻很為難。對方顯然也是認得藺懷生的,因而表情很猶豫:這 李琯怒瞪:你! 宮人一臉著急:殿下,娘娘催得緊 李琯卻不肯聽,叫他來說,先把表妹送回去有什么花時間的,何況藺懷生還是他帶出來的,更是責無旁貸。 江社雁開口說道:我送他回去。 藺懷生望了一眼江社雁,未曾想到他會主動開口。 就按江大人說的,表哥你回去吧。 李琯垮下臉來,但又覺得是自己做得不好,心里頭的埋怨氣最后只怪在自個身上,他踢飛腳邊的石子。 好吧。 看上去可憐壞了,臨到要走了,還主動與藺懷生保證:表妹,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藺懷生承了李琯的好意和歉意,并說道:今日多謝你圓我心愿。 李琯得了夸獎,臉上欣喜遮掩不住,又強作鎮定。雖然傻氣,感情倒是很真。 等人走后,大理寺門前更冷寂了。 藺懷生和江社雁兩人立在門口,誰也不和誰說話。夏日雖燥,但總有天氣陰晴不定的時候,今日便碰上了。一陣涼風橫襲,藺懷生不爭氣的身體便跟著發抖。 倏然,肩上落下重量,藺懷生回望,江社雁已經將手收了回去,而他身上卻悄然多了一件薄披風。 方才離去的仆從又回來了,想來剛才是替江社雁辦這件事。披風是墨色的,毫無花紋,沉悶單調一如某人,也許就是從他的臨時休憩的小榻上拿來的。 謝謝江大人。 江社雁斂了斂眉,盯著藺懷生垂著的腦袋頂看。 讓人趕車來了,下雨前送你回去。 不一會,一輛相對而言樸素得多的馬車停在兩人面前,車夫下來,給放了腳凳,江社雁讓藺懷生先上去。 江社雁的披風很長,藺懷生穿邊沿都掃著地了,要上馬車時尤為不便。他拎起披風兩邊,盡量不在今日摔第二次。 一只繡花鞋才踏上第一階,披風就從后頭給人握在手里了。 江社雁的聲音響在后頭。 走吧,摔不到你。 等藺懷生上了馬車,后頭幫他兜著披風的手就松開,墨色的斗篷如流水,淌了馬車板一地,邊角還垂到了木板之外。江社雁站在下頭,看著藺懷生分明已經拎起了披風,結果卻仍是這樣。唯有這時,江社雁才有點明白兩人間的體型差距。自己的披風到了藺懷生身上,輕而易舉就能將他整個人罩起來。 大理寺卿揚了揚眉。 不進去?你站在這,我等會上去連披風和裙擺都要一塊踩了。 這男人很少說這種話,也很少做這樣的表情,這好像一個不近人情的冷面閻王回到人間,搖身就做了知冷暖的郎君。盡管他還說那樣惹人惱的話。 說話的人明明什么都還沒做,馬車上的就好像被踩了莫須有的尾巴,瞪了他一眼,匆匆撩開簾子鉆進車廂。 而那累贅的披風這時最輕巧,在來人臉前甩一尾,跟著鉆進去,無影無蹤。一陣風似的拍在江社雁側臉,他看著搖晃的車簾,眉眼這時才露出一點笑意。 無需腳踏,男人袍擺一撩,輕松就上了馬車。 馬車里不寬敞,再多一個身形挺拔如松的大理寺卿,藺懷生這位小郡主得委屈地縮在一角。 小郡主偷看大理寺卿。逼仄地方,男人依然直挺挺著背,兩手放在腿上,唯有合著的雙目,看出當下他實則心神放松。藺懷生對比自己和對方的身形,也不好意思叫男人把腿收回去,便扭了身子,側著背過去不看人,撩起簾子看窗外頭。 他還以為這點小動作不會被發現,等他被尋常街景迷花了眼,江社雁睜開眼看著他。 討生活的老百姓總是對天公變化更為敏銳,馬上就是一場雷暴,能收攤的早早都回家了,街上也鮮少行人,只有沿街那些掛橫的豎的招牌的鋪面還做著生意。藺懷生聞到濕腥的泥土氣,這會又悶得很了,即便是藺懷生這樣怕冷的人,都覺得悶得不舒坦,連忙解了披風的結,脫了丟在一旁。 江社雁的聲音忽然響起。 停車。 馬車應聲而停,藺懷生回頭,就見江社雁撩開正前的簾子,從錢袋里遞了一串銅板出去,吩咐隨從:前頭賣桂花糕片,去和她買一些。 藺懷生跟著望,見是個還不一定有他大的小姑娘。 隨從得了吩咐離開,藺懷生又坐直,假裝不在意。小郡主不清楚江社雁做什么名堂,忍不住想,又想不明白,直到白白得了一包點心。 給我? 江社雁點頭:拿著吧。 藺懷生接過,甕聲問:江大人怎么會想買這個。 江社雁自然道:路過,看見了,權當幫個忙。這時候還想著能再掙上幾枚銅板的,多是生活不容易之人。 藺懷生啞然,并未想到對方心細如發到如此地步。他很多年沒見過江社雁了,但對方宦海沉浮,依然赤誠之心不改。 何況你不是喜歡吃? 藺懷生霍然回頭。 我記得那年,你非要跟著端陽出門。我買了一袋糕點,你說替哥哥jiejie拿著,結果一條街走完,我連半塊都沒嘗到。 他好像很輕易地,就能在紛紜往事里挑揀出清晰的片段來。 藺懷生被江社雁說紅了臉,窘迫不已。但那是他很小的事情了,他自己都沒有大概印象,若反駁,連自己也不能信服。 他攥著糕點的包裝,別過臉去。 多年不見你不知道,我早就不喜歡吃這些東西了。 江社雁隨他嘴硬。 只糾正道。 不是多年不見。 小郡主拿著糕點,用濕漉漉的眸光瞅他:江大人何時、何地還見過我。 江社雁看他這般使小性子,銜笑不答。 恍惚間,藺懷生好像見到了當年那個記憶里寡言但溫柔的大哥哥,而自己與他到底有著一層更深的牽絆。藺懷生相信江社雁不會說謊,一想到這些年他在自小長大的京中卻舉目無親時,有一個人默默關注自己,藺懷生心里觸動又難過極了。 姐夫藺懷生雙眼微紅,jiejie到底是怎么死的? 江社雁嘆息。 生生,案子沒有蓋棺定論前,我不能和你說。過早知道這些,對你沒有好處。 但我會給你、給端陽一個交代。 江社雁沒得到藺懷生的回答。知道他這會心里難受,便適時沉默,給藺懷生獨自消化情緒的空間。過了一會,車里響起細微的咀嚼聲,江社雁余光看去,藺懷生眼角仍有紅意,卻已經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塞糕點。 怪讓人憐的。 江社雁說到做到,在暴雨前,馬車停在聞人府門前。而桂花糕已然空空。 藺懷生總覺得姐夫平淡的臉色下藏著揶揄,就老是忍不住盯著江社雁看。江社雁可比十七八歲的藺懷生沉穩極了,只在小郡主自個逐漸臊起來的時候,才提點了一句。 擦擦嘴。 藺懷生下意識摸上自己唇邊,摸到些許桂花糕的屑。 證據掛在嘴邊了。 冷漠如江社雁也會取笑人。 作者有話要說: 姐夫親自教學:偷吃記得擦嘴。 生生領悟了:出去找別的狗玩不能被家里的狗發現。 第25章 出嫁(4) 以藺懷生的脾氣,決然是要生氣的。 他背過身,拿自己的帕子,一聲不吭。搭在一旁的黑披風層層疊疊,將他纖細的背影遮去了小半。哪里能擦那么久,不過是小孩子使的性子,江社雁都覺得藺懷生再這么擦下去,唇角都該揉紅了。 怎么脾氣還和以前一樣。 男人如此說了一句。 顯然,這是當年往事了。那時的江社雁還只是籍籍無名的小官,承了祖上與西靖王府的些許舊交,受到西靖王賞識,西靖王有意將嫡女藺其姝許配給他。遠在廬州的江母得知消息,自是喜出望外,一口答應。西靖王為人也豪邁開明,贊成江社雁若有機會,不妨外放去地方,花個兩三年攢攢政績,以當時西靖王府之勢,三年后江社雁再回京,足以穩當踏入皇城的政治中心。只不過之后世事重重變故,又要另說了。 還未外調離京的江社雁與西靖王府的關系親密,時常收到準岳父的帖子到王府做客。對于王府一家,自然熟悉。 那時的藺懷生真就是個孩子,五六歲大,聽說身體不好,每一天都是拿藥材續著,連藺其姝有時候也親力親為照顧。作為幺兒,來這世上又遭了不知多少病痛,因而得盡王府眾人的寵愛。他若是有不順意的地方,就抿著嘴不理人,能直把人熬到服軟。 江社雁也曾見識過一兩次藺懷生的脾氣,是挺磨人。 許是因為江社雁那時到底是外人,還是個乍一眼就知道的軟硬不吃,藺懷生從來沒對他鬧過脾氣。但江社雁年輕時,就不討厭這份小性子。 以前。 藺懷生順著男人的話,口中念念有詞:姐夫也和以前無甚差別。 若什么都和從前一樣就好了 他又情不自禁難過。 不僅僅是因為他jiejie端陽郡主的死,還因為沒了家。雖然他自小就和聞人樾許了婚事,但江社雁明白,寄人籬下的滋味在藺懷生心里到底是不好受的。 江社雁神色間見懊惱,他覺得自己或許并不該提及剛才那句話。 男人鮮少寬慰他人,更不提面前這個是多脆弱敏感的造物,只是還未等他開口,藺懷生就徹底把帕子折好收起來了,他轉過臉來,眼睛里有水光,卻還不算淚。 謝謝江大人,我回去了。 也未聞哭腔。 他到底是長大了,離了王府后,也不是什么事都由著性子來了。 江社雁替藺懷生掀開簾子,見隨從扶著人下了馬車,他眉微蹙,允諾道:遇到事,就傳消息到大理寺給我。 小郡主在車馬下,仰望給予他承諾的人。他的眼睛里似有千言萬語,是風雨前搖曳的些許微光,江社雁以為藺懷生會說些什么,但他最后什么都沒說。 馬車里只剩江社雁一人。他仍然維持著剛才的坐姿,不主動靠近另一邊。 車外,侍從請示道:大人,咱們回哪?雨就要來了。 江社雁將披風抱在懷里,細致地疊好。斗篷上還帶著藺懷生的氣息,但當江社雁把披風疊整齊后,那氣息與淡香就通通都散了,只剩下他自己的。 江社雁把披風放在原先藺懷生的座位上。 回大理寺。 藺懷生敲響聞人府的門,門房探出身子,見是藺懷生后大驚失色,趕忙把人迎進來。 姑娘何時出去的? 門房冷汗不止,這要是被管事知道,他不被扒一層皮? 藺懷生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門房連連點頭。從正門到藺懷生的小閣樓,這中間還有一長段路,聞人樾這位宰輔,雖不說極盡豪奢,但宅邸之大也讓一般朝臣望塵莫及。藺懷生一直不明白聞人樾為何要住這么大的宅子。 門房估摸天氣,連忙說:小人去叫婆子丫鬟們拿披風和傘,姜湯也熬上,姑娘您一路上抿兩口。 聞人府上的侍從們都只稱藺懷生作姑娘,但從前藺懷生還在西靖王府做小郡主時,也就是這般眾星拱月的程度了。 藺懷生抿了抿嘴,不自在。他雖然自小就是當姑娘養著,但心里頭明白自己是男子漢,何況再有兩年都到了尋常男子該立冠的年紀了,有時候藺懷生也想逃避這種過分的照顧。 你這會去喊人,不就人盡皆知了? 藺懷生知道自己若是出了門,這些人都要挨罵的,便故意這么說。趁門房訥訥之際,藺懷生說道:給我一把傘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