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經過我聽了個大概，具體一點的細節還要麻煩你們幾位再重復一下?！?/br>
    發話的中山裝是二廠的綜管部主任陳巖, 大院里的事都在他那兒, 下午聽了消息就給他嚇一身汗，生怕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這年頭可是計劃生育??！娃娃們都是家里的命根子, 真要是沒了幾個，他的位置還坐得穩嗎？

    坐在他旁邊的校長也不遑多讓, 現在還背心發涼。

    門衛姓謝，曉得發生這事他的責任跑不脫，這會兒也老老實實講了一遍，中間數度被小男孩補充“證言”。

    “那個阿姨堵路, 我們喊著要走都走不了?！?/br>
    “后來我們去找她，眼看著她騎著三輪車跑掉了?！?/br>
    “后來這個jiejie叫我們去找那個meimei的爸爸mama?！?/br>
    ……

    再加上旁邊方工的態度，事件也基本得到還原。

    陳主任沒多一會兒就下了結論。

    “行了，既然已經確定了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咱們就來說說處理辦法以及往后要怎么做，我想先聽一聽郭校長你的想法?！?/br>
    郭校長上了點年紀，穿著白色的確良短袖，鼻梁上還架著眼鏡，這會兒也冷汗直冒。門衛今天中午已經給他說過一遍了，但是現在聽起來還是驚心動魄的。

    “是這樣的，今天這件事也讓我們意識到了在安保方面的不足，往后我們會安排老師輪流在放學時候在門口執勤，我也會在放學時候盯在校門口。那些小攤小販的也不讓過來了，小孩們都叫放學就回家。您看這樣行嗎？”

    錢晴心里一沉，最害怕的就是這個。

    邊上李主任聞言也插話：“那按您這樣的說法，小錢的攤子是不是也不叫擺了？我覺得這樣一刀切也不對，而且廠里也……反正后面也要有一些改變，現在這樣把路子堵了，后面再開，三天兩頭變說法，誰還能把廠里的話當回事？”

    錢晴默不作聲，事關她的小攤，但她現在不好說什么。面上不顯，但她的腦子動的飛快，今天李主任跟她說的開早市街，那條街挨著河邊，跟通往子弟一小的路正好是并行的兩條線，應該是礙不著這里。

    那按著李主任的話音，廠里對校門口這片是還有別的安排嗎？

    突然她腦子一震，對了！

    既然上次李主任跟她說，辦公樓動遷是因為進出有人怕妨礙學生，那推倒新建的樓還做辦公樓不是沒什么變化嗎？而且她最近跑一廠的辦公樓時間多了，一廠的辦公樓其實是兩棟挨著打通的，完全沒有逼仄的感受。

    就連她一個小人物都能感受到油田跟外界的脫軌，廠里的領導東奔西走，能沒有感受？

    遠的不說，就光y市其他幾個小學，哪個學校門口不是一溜的小攤販和門面店。

    難道領導們就沒有點想法？

    錢晴瞬間覺得心里淌了一股熱流，如果學校真打算在校門口正對面建房子，那她是一定要拿下一兩間門面房的。

    這就是個生蛋的母雞，小孩子的東西雖然不貴，但三兩毛的小生意也是rou。她一個冰棍幾毛幾分都能一天掙一百多，那換了別的本子鉛筆小零食，還不掙的更多？而且不用跑也不用受累，簡直是坐在那兒等著錢送上門。

    錢晴想好了，校門口這個地方她打算給她媽來管。

    她媽年紀大了，又喜歡孩子，工作也讓了出去閑在家里。有個小攤子，每天不用起早摸黑，晃晃悠悠就能掙點錢，多好。

    錢晴的心思早飛到了天外，連前面的幾句爭論都沒顧上聽。

    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方工在說話了。

    “按照我說，其實可以讓年級大一點的孩子們在門口做值日，留個一兩個老師稍微注意下就行。至于小攤販，往后肯定是不會少的。那不如學校給他們劃出來道道，光堵是沒有用的。學?？梢援嫍l線不叫他們堵在路中間，避免聚集，有危險性的東西不叫擺。我在京市的時候，看那邊的學校大多都是這樣的?！?/br>
    一番商量下來，陳主任自然是采納了方工的建議。

    重要的事情商量完，剩下的就是獎懲問題。

    陳主任面帶喜色，好好把錢晴夸了一頓。說要李紅梅今年年底評廠區先進家屬的時候重點考慮錢晴，又好好夸了那幾個幫忙的小男孩，校長也說要給他們發本子當獎勵。

    夸完了，就輪到懲了。

    但萬真真沒來，陳主任也只好按捺住怒火交代李紅梅：“你一會兒去過廣播室之后，就去找找王華。雖說他愛人不是咱們油田上的職工，但到底是咱們油田的一份子。做個體戶是可以，但不能遇到事情就躲。咱們油田上不贊賞這種行為，這次就通報批評吧，也通知他愛人，近期不要到校門口來擺攤子了。好好反思反思錯誤?！?/br>
    *****

    萬真真聽到說讓她去開會時候，死活都不想去。

    去干什么？不就是去丟人嗎？

    她明天去給受害者家屬道歉不就完了，又何必今天再去受一次氣！

    她打定主意不要去，王華還在上班，只有王老婆子在家，王老婆子看她那樣就來氣，硬逼著把她趕出門。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自己惹出來的事，趕緊給我收拾清楚！人家要打要罵你也給我受著，誰叫你長了個豬腦殼！”

    萬真真被逼得出了門，磨磨蹭蹭到子弟一小校門口，心里實在害怕，就耽擱在外頭不動彈。

    她不去也沒什么吧？反正都是挨批評，她是不覺得這算個大事，人都好好的，值得這樣大張旗鼓？反正她出來了，只要她不說，誰又能知道她沒去，難道還能去找王華說不成？

    她猶豫再三沒有進去，而是貓到河邊等了一個小時，被蚊子咬的不成樣子了才回家。

    走到半道上，就聽見本來播放著歌曲的廣播打斷了，大喇叭里頭傳出來一點聲音。一個聲音渾厚的男聲絮絮念了一通。

    “針對今天中午在采油二廠子弟一小門口發生的情況，廠里經過調查特別對大家進行說明?！?/br>
    “因為有冰棍車在子弟一小門口以八分錢一支的價格出售冰棍，導致校門口學生擁堵，并最終導致一名小學生中暑暈倒。經校門口對面的冰棍攤老板及時救助，該小學生已無大礙。相關謠言均為不實?！?/br>
    “面對突發事件，子弟一小將從明天開始安排執勤老師和值日學生在門口進行協助執勤。確保此類事件不會再次發生?！?/br>
    “在此，對二廠家屬萬真真提出批評，在事件發生之后就離開事發地，沒有及時陪護中暑學生就醫。對子弟一小四年級學生馬曉壯、薛大寶、徐思進、黃有偉同學提出表揚，表揚他們今天勇敢伸出援手?！?/br>
    “油田是我家，建設風采靠我們全體油田人的共同維護?！?/br>
    萬真真整個人都被抽走了力氣，軟綿綿的雙腿快要撐不住她不到一百斤的重量。

    她不過就是沒去這個會，怎么就鬧到在廣播上□□她呢？

    這大喇叭一喊，她的名聲可算是毀完了。

    還有王華……

    萬真真打了一個激靈，王華會怎么說？

    王華是在下班的路上聽見廣播的，聽完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昨天又是下保證又是給他媽分析利弊，好不容易從他媽手里拿了兩百塊。他自己一分沒留，一百四十給萬真真買了三輪車，六十塊錢給她做本錢。

    合著萬真真拿了他的錢是為了叫他丟人的？

    這是作了什么大死，才能讓名字上廣播？

    王華腦子都木了，回到大院就低著頭，他都不敢抬頭看周圍的人是什么眼光。

    是憐憫？還是不屑？

    憐憫他沒長眼娶了個會作妖的老婆？還是不屑他破鍋配爛蓋找了這個女人進門？從進大院到上樓這短短的幾分鐘，王華甚至在耳朵邊上幻聽了別人指著他嗤笑的聲音。

    “就是這個二傻子，娶了個蠢婆娘！”

    “王八看綠豆，對上眼的東西能是什么好的?！?/br>
    “嘖嘖嘖，他爸還是個烈士呢！”

    ……

    王華長了二十幾年，沒有哪一天像是今天一樣，這么丟人，這么難堪。

    他沖回家里，萬真真不在，他跟一頭發怒的猛獸一樣，哼哧哼哧喘著粗氣，整個人都平靜不下來。

    他老娘看他這樣就心疼，添油加醋把萬真真干的事全給抖摟出來。

    氣到了極致，王華反而笑了。

    他本來就長得不好看，這會兒笑起來竟然有些猙獰。

    王老婆子心肝顫得站不住，想上去拉住他勸勸，實在不行就把萬真真離了。反正她又沒懷娃，離了還能再找。

    王華在屋子里轉悠兩圈，從里屋的柜子下頭扒拉出來一個大號扳手，cao起扳手就下樓。

    王老婆子跟在后頭喊得跟死了娘一樣。

    “華子！華子！你干什么去??？！你可別干傻事！”

    第22章 二更

    夏季的晚上, 大家都是早早吃完飯聚在樓下聊天，看著人不多了就去水房洗澡。等到□□點鐘，人群就會散開。廠里布告欄里普及過, 小孩子一般都要在九點之前上床睡覺?，F在孩子都金貴，所以家長們都格外注意。

    所以當王華怒氣沖沖沖回家的時候，樓下的人群剛散開沒多會兒, 樓道里倒是熱鬧了一些, 有些小孩子賴在小伙伴家不愿意回家的, 也有串門的, 還有端著水盆來來往往洗衣服洗澡的。

    廣播播完她們已經討論過一遍了，具體內容可想而知，不過因為王華是大院里很多人看著長大的，所以很多人頂多也就是罵罵萬真真不做人，遇上事就跑。剩下的就全是羨慕了, 誰讓那四個名字上了廣播的“小英雄”里他們這棟樓占了倆呢。還有雖然沒點名但都知道是誰的“勇于伸手幫助”的錢晴也在這棟樓。

    薛大寶的mama擺著手謙虛：“哎呀，不值當廠里這么夸, 他們老師還給他發了本子呢，這個皮猴子得了這么大的獎勵, 往后都要難管。不過我們平時就教育他要助人為樂, 就是舉手之勞，幫幫忙而已?！?/br>
    說是這樣說, 她眼角的笑紋就沒下去，整個人都洋溢著幸福。

    徐思進的mama不同于薛大寶mama的“婉約派”, 這會兒正吐沫橫飛跟另一波婦女們吹噓。

    “我們思進別的不說，就熱心這一點隨了我！兩歲時候看見路邊有自行車倒了都要邁著短腿上去扶。今天中午他放學回來晚了我還想收拾他，結果他一說自己去幫助人了，我就給他發了兩塊錢零花錢！孩子出色那就得表揚！我們思進上一年級時候有次也是, 晚上回來晚了是去幫家里撿板子，說是看他爸想在自行車后頭弄個座就是家里沒板子了……”

    “我們大寶……”

    “我們思進……”

    “我們大寶……”

    “我們思進……”

    兩個mama簡直是人群中最閃耀的新星！

    旁邊的家長們又是羨慕又是酸，恨不得回去給自家的皮猴子來兩巴掌?？纯慈思?，才上四年級都能讓名字上廣播！

    再看看自家的，除了干飯就是瘋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叫她們也跟著長長臉。

    兩個孩子的爸爸摻和不進婦女們的談話，撓了撓頭結伴去水房洗澡。

    “呦，老薛，老徐，本事不錯啊，養個爭氣娃子就是好，這才幾歲就能上廣播?！?/br>
    兩人對視一眼，紛紛都能看到對方眼里瞬間閃起來的亮光。

    來了來了，裝比的機會它來了。

    “可別夸了，這破孩子可皮沒邊了，他媽在家都管不住。整天就是往外瞎跑，難管的要命。要不是我每天下班回來拉著他談話，早不知道長歪到哪里去了。這小樹不修不直溜，不管都要上天了。今天這事干的不錯，我中午時候都已經教育過他了，要戒驕戒躁，更進一步?！?/br>
    “是啊，我也是這么跟我家思進說的。這孩子隨我，熱心腸！我早就教育過他要助老扶幼，我看他耳朵往后面掰，還當是他沒聽見?，F在看還是有效果的！教孩子就是得費心思，說重了他不聽，說輕了不管事。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