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師妹 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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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兔幾 密林往后,是處無路的懸壁。一只灰背紅額的風狼正弓背炸毛地站在懸壁正前方,獸眸布滿恐懼地盯著前方。懸壁下的砂礫間躺著只已氣絕身亡靈耳兔。 這只兔子本是風狼獵殺之食,可現下二者中間卻隔著一團霧氣。 此霧漆黑,像一叢浮在半空的黑焰,卻無實體,只有形態在不斷變化著,有幾分像人形,卻突然從中裂開襲向風狼。 若此時有人在旁邊,就會看到一張空洞的大嘴朝風狼吞去。風狼嗚嗚兩聲,似乎被什么束縛了動作,逃不得,眼睜睜看著黑霧掠到面前。 就在這張”嘴”咬上風狼時,密林處傳來些微動靜。 一角衣袂晃過,有人來了。 黑霧陡然停止動作,在那人出現之時,倏地一下鉆進了地上那只靈耳兔的尸體內。 ———— 一道青符從密林中飛出,化作木棘打在風狼身上。風狼哀嚎一聲,不知是因為吃痛,還是其它什么原因,竟毫不戀戰,夾著尾巴逃遠。 南棠這才從密林中走出,手里還扣著另一張攻擊用的青符,警惕地望望四周,確認是風狼作祟后才稍稍放松。 風狼只是低靈智的食rou獸,對修士的威脅性并不高,看眼前場景,大概是風狼在捕獵。 她幾步走到懸壁前,蹲在靈耳兔身邊。 靈耳兔是生長在眠龍山脈的小靈獸,沒有攻擊力,就是聽覺和速度異常靈敏,很難捕捉。 她如此想著,一把攥住靈耳兔的耳朵,把兔子提起。 靈耳兔的身體要比普通兔子小一半,但是耳朵卻比身體還長,平素乖乖垂在頭兩側,一有風吹草動,耳朵就會高高豎起,故而得名”靈耳”。 別說,她手里這只通體雪白的兔子真挺可愛,難怪雖然沒什么用處,可在修仙界卻是女修們爭著想豢養的小寵物,拿出去賣的話,能換不少仙幣。 當然前提是,它沒死。 南棠正想著,被她提在手里的靈耳兔卻突然睜眼。 它也不掙扎,只用黑漆漆的小豆眼直勾勾盯著她。 有一瞬間,一人一兔仿佛被定身般對望。 ———— 南棠把這只靈耳兔帶回了云川。 在中鎖情蠱前,她也是個天真浪漫的女修,喜歡養這些可愛的小家伙,后來中了蠱,性情大變,為了避免自己無法自控的舉動會傷害到小獸,她在清醒的時候忍痛把養了好多年的兩只紫尾貓與雪雀送給了同門。 那個時候,她在門派內已經沒有朋友了。 當初英勇救同門的行為不知幾時開始被人歪曲成處心積慮的陰謀:以鎖情蠱逼得江止與她結修,助她修行,最后當上掌門夫人,可謂下了一手好棋。 她和說這些話的人吵過,也替自己辯白過,可有什么用呢?她越替自己辯白,就越顯得不可理喻。 人們往往更愿意相信惡的那一面,從來不愿輕易相信這世間有真正的善良。 再加上妖蠱作祟,江止十年如一日的疏離,她的憎惡被放大,脾氣漸差,脾氣一差難免又落人口實——日復一日的惡性循環,直到她發現自己生出心魔。 不知哪天開始,她就沉默了,不替自己辯解,也不再試圖挽回名聲。 她知道,這不是心魔消失了,而是她想盡辦法壓抑了自己。 ———— 長廊的九層鈴“叮鈴”響起,云川的殿門被一陣風掃開。 門口的天光中走進來一個人。 “聶隱說你找我?”人影未明,聲音先出。 微沉的男人聲音聽來悅耳,似乎很溫柔,可仔細辨別,里頭卻又不含情緒。 來人是江止,南棠的大師兄,重虛宮的掌門。他步履穩健地走進大殿,身上是半新的天青長袍,頭發在后腦成髻,人如松柏,眉目清雋,是個極英俊的男人。 南棠坐在蓮榻上,頭也沒抬,只”嗯”了一聲。 兔子的后腿被狼爪所傷,血rou模糊,她正在處理它的傷口。 “小家伙,忍著些?!彼弥父谷嗳嗤米拥哪X門安慰一聲,才將手中的藥粉灑到兔子的傷處。 兔子沒什么反應,仍睜著豆大的眼趴在她腿上任她擺弄。 瞧它乖巧的模樣,南棠微詫:”小家伙,你不疼嗎?” 江止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她。 她今天看起來心情頗佳,唇角嚼著淺笑,穿一襲配色溫柔的交領裙,臉上沒有脂粉,長發也沒梳成繁雜的高髻,自然發髻間也沒有金碧輝煌的釵飾。這與平時的五師妹不太一樣,雖然兩人結修已逾三十年,但他們一個居東,一個居南,很少見面,而每次五師妹見他都會盛妝打扮,仿佛那樣才配得上她的身份,但其實……濃妝華服并不適合她。 反倒是今日這打扮,叫他想起記憶里的五師妹來。 她剛被師父帶回重虛宮時年紀猶淺,對一切充滿好奇,愛笑愛鬧吱吱喳喳,問題多到不行,明明資質平庸還成天做著飛仙變強的美夢,有點狂妄,但并不討人厭,像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對世事懷揣熱忱。 可自從與他結修,她就慢慢變得尖銳。 她似乎總想極力證明什么,但徒勞無功,卻將人緣敗得干凈。 再后來,她好像是在一夜間沉默下去的,孤伶伶地住在云川,獨來獨往,沒有朋友。 夏淮說她會生心魔,有一大半原因落在他身上。結修是他的決定,既然做了選擇,就該好好待她。 江止也明白,結修三十載,他讓出自己的云川,給她優渥的修煉條件,卻始終無法給她她最想要的東西。 結修為侶,便如人世間的夫妻,該是最親密無間的兩人,可他有自己過不去的那道坎。 ———— 就江止一個愰神的功夫,南棠已經把靈耳兔的傷口包扎妥當,抬起頭見江止杵在旁邊,不由道:“師兄怎還站著?” 江止道聲謝,這才拂衣坐在蓮榻下首的石椅上。 “謝什么?這是你的洞府?!蹦咸哪竽笸米拥拈L耳朵。 沒人比她更明白,這過分客氣的背后,是永遠跨不過去的疏離。 “師兄看起來面色不佳,可是傷了元氣?”南棠注意到江止倦怠的神色,問道。 “不妨事,剛才替螢雪療傷耗損真元罷了……”江止自然而然答道,忽又一頓,生怕她誤會什么,主動解釋道,“螢雪被赤幽重創,危及性命,我與你三位師兄一起替她療傷。五師妹,你的青髓筍是我拿走的。抱歉,夏淮要給螢雪配的引元丹正好缺了青髓筍這味藥引,當時她傷勢緊急,你又不能馬上醒轉,我便不問自取?!?/br> 說罷,他起身抱拳致歉。 這個歉,他道得很誠懇。 江止這人,素來有君子風范。 其實南棠想問他,他難道不知道青髓筍對她意味著什么?他為何也不問她昏迷在山門外可是遇到了什么危險?為何不問她身上觸目驚心的血從何而來? 但突然間,她覺得這些問題都失去意義。 他關心對錯遠勝于她,就如同他因為欠她一條命而決意與她結修一樣,無關情愛,只因為他欠她。 “師兄不必自責,我不怪你?!蹦咸牡?,“只是我不日就要閉關結丹,師兄也知道我的情況,現下青髓筍已失,我需得找個替代之物?!?/br> 她沒有發難,倒讓江止有些吃驚。 他沉吟片刻后開口:“太清蓮?!?/br> 南棠雙眸猛然睜大:”師兄說的,可是五蓮墟的太清蓮?” “正是?!苯裹c頭,“過兩個月是五蓮墟斗法會,其中一件彩頭乃是太清蓮,對你來說,效用應該比青髓筍更好。屆時你隨我同去,我替你贏下這朵太清蓮?!?/br> 他言語之間清冷微散,眉眼間浮現幾分傲色。 太清蓮是五蓮墟特有的靈物,五百年方得一朵,同樣有凝心靜氣的效用,又比青髓筍高出好幾階。若有太清蓮在手,她結丹的成功機率可高多了。但這太清蓮乃是上供山君的靈寶,普通修士拿不到。 玉昆修仙界有其自成一體的等階劃分。三峰為一門,其主稱掌門,譬如重虛宮和江止;三門為一山,其主稱山君,南棠的師父就是踏山稱君離開了重虛宮;三山為一脈,其主為脈尊,好比眠龍山脈就只有一位脈尊,但這是南棠連邊都摸不到的位置了;三脈為一宗,宗門之主號之宗主,對南棠來說就更遙不可及。 在玉昆,有六宗三海之說,為玉昆最正統的仙門。 而這些仙門,通常是由下往上供養的,就像重虛宮與其它幾個門派一起,同時供養著浮凌山的山君。 這太清蓮就是供山之物,只有在五蓮墟斗法會上才會被拿出來做彩頭,獎給斗法勝出之人。而那個人,一般是最有可能踏山成君的修士。 換言之,如果江止能勝出,他就已經具備了成為山君的能力。 “師兄說話算數?”南棠眼眸大亮。 江止鄭重道:“我自當傾盡全力?!?/br> “那就多謝師兄?!蹦咸脑贈]客氣。 “客氣了?!苯诡M首,見她目色瑩潤,又想起夏淮的話——你們是夫妻,縱無情愛,也不該如此疏離。 “這是你新養的靈耳兔?”他靠近她,溫聲問道。 他記得她以前很喜歡這些小東西,身邊也養了不少,后來不知為何都送人了。 “不是,是剛在白眉峰上救回來的?!彼f罷撓撓靈耳兔下巴,毛絨絨的觸感著實討喜。 江止情不自禁伸手,也要摸摸這只靈耳兔,不想一直安靜的靈耳兔忽然豎直長耳,對著江止的手呲牙發出一聲尖銳叫喚,腿兒用力一蹬,從南棠膝頭跳起,踩著南棠的胸蹬上她肩頭,倏地躲到她背后,動作迅速到誰都沒能反應過來。 南棠悶哼一聲,捂住右胸。 這兔崽子的后腿極有力量,這一踩……踩得她生疼。 “你沒事吧?”江止聞聲問道。 南棠搖頭:“無妨?!?/br> “五師妹……”江止望向南棠的目光漸溫。 他有心多關懷她幾句,然又不知從何說起。 南棠卻誤解他的意思:“師兄若有要事只管忙去,我不送了?!?/br> 這話雖然趕客,但在過去這三十年間,江止如非必要絕不踏足云川,每次都匆匆至匆匆離,南棠已經習慣,想也沒想就道別。 江止眸色恢復如常,起身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來看你?!?/br> 南棠正反身抓兔子,聞言只回:“師兄慢走?!?/br> 江止行至殿門處回首望來,只見南棠已拎起兔子,正用手揉它腦門與臉蛋,她佯怒的聲音傳來:“你敢蹬我?” 一人一兔對峙,眼里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