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雪落
錦錫派樂門的夜蝶,原是北寧甄姓世家的二小姐甄詩紈,甄家祖上出過吏部的尚書,去了還因感念其功績德行,被圣上追封太傅。 皇帝沒了,自然一切沒落了。 但尚有些老本在手,幾個小姐少爺都興時髦學那西洋派頭,甄詩紈年少便去了利國學習醫科藥理和化學制藥,提前畢業,連那本校的外國人都比她不得,校長和院系的老師都記得有個自稱叫“Win(紈字的不標準化音)”的平國短發女學生。 她一向愛和男學生外國人作比較勁,逞強不讓人,小到實驗課理論課,大到課題實驗設計,她都爭取要做到最好,也確實做到了。 還談過她那篇發表在某個期刊上的沒人聽得懂的文章,說什么寄信去大西洋那頭的劍橋可費了太長時間,不然她還可以更早畢業。 這些是江雍知道的。 她開心了,喝醉酒了只愿意說這些大概沒人會信的風風光光的東西。 至于為什么她會在派樂門,為什么續了長長的黑發,撿起女人的柔媚,成為只為男人唱歌的夜蝶,她始終不愿意說。 恥與辱自是不足掛口。 …… 夜蝶清晰地記得自己碰到玉伶的那一天。 冬天的錦錫很少下雪,但風吹起來也同樣讓人感到瑟冷。 可派樂門的小姐早就學到了那外交官太太的做派,就算冷也要當仁不讓地美到極致。 只可惜時近年關,男人們似乎在這種時候更惦記家里面的太太和孩子,一年到頭的溫情全在這幾宵里,她們這種野女人再美也落得一些清閑。 能提前回家自然是好的,而且好極了。 她從派樂門悠閑地走回家,這段獨自回家的路不長,但是勝在無人打擾,清靜寧心。 夜蝶留意到有那么一團小東西縮在她家的街口,既瘦又小還矮,不想辨清楚就看起來像是掃興的灰老鼠。 她淡然走過,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聲響和節奏沒有絲毫變化。 這種睡在街上的人太多了,不過在租界這外國人的地盤里要少很多。 她救不了那么多人,也沒有那么多善心。 “……jiejie?!?/br> 對方脆生生地叫了她一聲,聲音是好聽的,是個像只翠鳥的小姑娘。 也是真真的始齔之年,換牙期掉了門牙,說話漏風。 夜蝶接著走出一步,又聽得一聲:“這位香香的jiejie……” 她駐了腳步。 勾著笑看向連幾句諂媚話都不會說的小乞兒,說道:“jiejie我的日子也不比你好過?!?/br> 她正歪坐在地上,寒冬臘月的天竟然只穿了夏日里的薄汗衫,連鞋都沒有一雙。 快過年的日子,少個人少張嘴,能多些許錢,裝出個把體面。 好在前幾日化雪的日子過去,這幾天倒是沒那么冷了,只是地上盡是些積雪融化后的泥污臟水。 污濁的黑,也把這小姑娘的眼睛襯得更亮了。 無辜地、單純地、只想活下去而已。 應是比她過得好多了。 夜蝶身上正披著一件狐貍毛做的大氅,她已經忘記是哪個男人送給她的,反正隨手脫下來扔給了她眼前的小姑娘,便轉身走了。 …… 正月里客人少,夜蝶落得清閑在上工的時候躲在派樂門的后門抽煙。 一支煙抽了半晌,見一個人也跟著她出來了。 夜蝶瞟了一眼,優雅地彈了煙灰,吐著煙氣說出幾個輕飄飄的字:“……江老板?!?/br> 江雍站在她身邊,也跟著點燃一支煙,說道:“你那個東國情人說的是真的,他的哥哥和叔父已經在北原戰場戰死,他極有可能被家族推向官軍?!?/br> “呀,我哪有什么情人,都是些愿意照顧我的好好客人?!币沟f話始終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語氣,她只仰頭看著烏壓壓的天,許是很快會有一場新的降雪,“裕(Hirosi)寫的信我一概燒了,江老板可別亂說他是我的情人?!?/br> “要是被別人聽了去,我的那些老板旦不愿意不高興,你又不能幫我哄男人,可閉嘴罷?!?/br> 嬌柔婉轉的嗔嗔語調,大抵全是些半真半假的話。 要是什么都不想,就這樣聽她的柔聲輕哄,心怕是早就塌了。 夜蝶頓了頓,吸入一口煙才繼續道:“不過說來的確如此,裕在那封信里告訴我,他會來錦錫找我,但肯定不只是一個尾崎家的少爺而已?!?/br> 江雍附和道:“錦錫亂得很?!?/br> 絲絨般的雪這時恰好落在了煙頭火星上,瞬時融化。 吐出的灰煙混著霧蒙的水汽,夜蝶的表情晦暗不明,輕佻說道:“是啊,我不想見到他?!?/br> “這男人要見女人,孤身不帶妻女,如此偷偷摸摸還能為了什么?” “早知道就不幫他了,就該眼睜睜地看著他那小辮子叫火燒個精光,分也掉個零蛋,哭得稀里嘩啦再重修的好,讓他乖乖地來叫我一聲前輩?!?/br> 江雍聽來只笑:“他既不是你的情人,你捅他一刀都不會傷心,還在乎這些作甚?” “雍爺提點的是呢?!?/br> “……說不定以后還真得朝他的心口狠狠剜上一刀?!?/br> 一根煙就這么幾句話的時間,夜蝶擺手讓江雍走了。 她沒有了抽煙的興致,卻仍吹著巷道里的刺骨的寒風。 仰著頭,任由脖頸處的肌膚暴露在冷風中,微痛到似綿針盡數扎透,可沒有什么掙扎的欲望。 自覺有些凍僵了,夜蝶才打算回去。 這時遠處跑過來一個矮矮小小的人影,光著腳,披著她上次扔掉的狐貍毛襖。 她仍然臟兮兮黑黢黢的,光線暗到看不清容貌,夜蝶下意識只注意到了她明亮的眼睛和落在她發間的尚未融化的薄雪。 “jiejie——” “香香的jiejie——” 這小姑娘似乎有了什么開心的事,用熟悉的稚嫩聲音興奮地這樣喚她。 “莫要跟著我?!?/br> 夜蝶冷淡地回了這樣一句。 只見她用力點頭,無所畏懼,光明正大,毫無歉疚。 突然很想抽煙。 而后聽她道:“我……想把這個還給您?!?/br> 這小姑娘一邊說著一邊把身上的大氅脫下,看起來是真的想要還給她。 “為何?” “有個姨說要帶我回家,讓我給她做幫傭,管飯管住,在等我呢!”她脫掉衣服后凍得瑟瑟發抖,指著巷口的方向的手指都在一個勁地顫,像是快要手舞足蹈,“jiejie上次走得快,玉伶專門過來謝謝您?!?/br> 夜蝶摸出一根煙,慢慢悠悠地擦燃,問道:“她有沒有問你父母何在?有沒有問你是不是跟著帶鄉跑出來的?” 玉伶猶豫片刻,似懂非懂,不知如何反應,微微點了一下頭。 口中再次彌漫著香煙的苦澀味道才好似讓夜蝶緩過神來,連抽了好幾口。 這才笑著對她說道:“呀,jiejie家里也正缺這么個服侍我的人……” “小玉伶可要跟我回家?” 她毫不猶豫地像是小雞啄米似地點頭。 終究還是心軟了。 軟得不像是這冷冷的絨雪,卻似這地上映出這夜半朦朧燈光的一灘雪水,直直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