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待客
同一個夜晚,還在軍部的陳一乘接到了家宅的電話。 “大少爺,真是叨擾您了……” “什么事?” “您能去看看瑾哥兒嗎?他近來酗兇酒,不吃飯不聽勸,拿酒當飯也不是像他這般喝的呀……”陳家平時照顧陳一瑾起居的娘姨也是沒辦法了才打電話來找陳一乘,只管夸大了說,“您要是忙我就和您說一聲,瑾哥兒許是碰上什么不順心的事,我一老婆子說話不中聽勸不了他,想來還得是您去照看照看他?!?/br> “嗯,我會去和懷瑜談一談?!?/br> “……過幾天我要離開錦錫,幫我盯著懷瑜?!?/br> “曉得了,大少爺?!?/br> 陳一乘掛了電話后便叫參謀主任進來,同樣吩咐讓他留意陳一瑾。 同時參謀也帶給陳一乘另一個消息:“軍座,關于甄小姐的行程……” “按照您的要求,屬下去了汾山女校,問了校長也問了講師,他們都說沒有一個叫甄玉伶的女學生?!?/br> “放學后也沒見江家的車過來接人……甄小姐似是不在汾山上學念書?!?/br> 參謀看不出陳一乘此時的心情,但瞥見他嚴肅冷漠的表情也只頓了頓繼續問道:“……屬下可要繼續去其它女校探問?還是直接和江家聯系?” “查甄玉伶這個人?!?/br> …… “金陵城外鳳凰臺;” “秦淮河畔白鷺洲;” “江南錦繡呀……” “山外雨青天半落;” “水中影白衣二分;” “顧見只憐吶……” 琵琶的文曲大抵如此哀怨凄婉,不過玉伶年輕,加上唱腔的鶯語燕聲,吐詞的吳儂軟語,耳朵里聽著緩緩小調,看的盡是她這個人。 司機沒有騙她,江雍今晚的確是在招待一位孫姓客人。 是民新報的主編孫褚晟先生。 她抱著琵琶進來的時候,聽見他們還在討論一些西國的文學史,好像是在討論某個外國人的詩。 只是有些不對勁。 玉伶說不上來為何,她的每一步好像都踩在江雍給她畫好的界限里,他知道她的所有事情。 她當然是見過這位孫先生的。 他是尹禹巳的朋友,玉伶第一天晚上陪尹禹巳喝酒的時候見過他,是尹禹巳帶過來的兩人中的其中一個。 當時他有人作陪,玉伶也沒放在心上。 現在她只當孫褚晟和尹禹巳是蛇鼠一窩,生的是俊秀的文氣模樣,可玩起女人來都是同一個花花腸子。 但更讓玉伶對孫褚晟感到不屑的是—— 他的報社是親東派,就連玉伶這個小姑娘都被街上游行的學生宣傳過他曾寫的一篇關于“大東亞共榮圈”的文章,采訪的是東國領事館那新上任的尾崎領事。 玉伶沒看過那天的報紙,只記得那些學生口口聲聲罵孫褚晟是走狗。 近來被抓的學生不少,請愿被開槍打死的有之,是國民政府下的令,東國憲兵隊也抓走好些,直言那些游行的學生是有知識的暴徒。 玉伶一個沒讀過書的娼婦只能同情惋惜那些勇毅到往槍口上撞去的學生,聯想起派樂門那位嚴聲說了不服侍東國人卻被打死的舞女。 她自認為沒有奮身向死的硬骨氣,可余下的都是靠記念夜蝶來尚且偷生罷了。 玉伶的曲目音緩調輕,并不影響江雍和孫褚晟繼續談事,他們大多在講一些詩詞小說,沒有生意上的話頭,更沒有說起東國領事館。 玉伶便自娛自樂,但是唱著唱著倒真的哀情起來。 她的視線在此時對上了江雍美麗的藍色眼睛,他轉過頭在看她。 一如既往的深邃面容,好似海面的淬藍虹膜。 玉伶左手捺弦時擦出了一個錯誤的品位虛音。 江雍做了手勢讓她停唱收琴。 玉伶心虛,第一個念頭想的就是他許是聽出來了,完全沒想過江雍是如何知道她會彈琵琶,她自己又是如何默認江雍會音律的。 大概是因為她在樓下廳堂里晃眼瞬時看見了別間里的一架箏……或者是琴。 這會兒他們終于打算玩牌,那個司機也沒說錯。 看來他是真的把他知道的全都告訴她了。 他們兩人玩梭哈,壓真錢做賭注。 玉伶在江雍的示意下硬著頭皮頭一回做莊荷給他們管籌碼發明暗牌。 現在想來,她去賭場大抵也是江雍授意的,和謝沛無關。 只是她還是個半吊子,剛拆封的新牌有滑手的塑封,加上她洗牌時的指尖在抖,有幾張牌險些彈出去。 不過孫褚晟明顯是記得玉伶的,只見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暗牌,再抬眼看向她。 玉伶不會出千不記牌,不知他牌的好壞,可這時孫褚晟對玉伶笑著說道:“舜英小姐不僅酒量好,舞跳得纖麗,琵琶也和人一樣曼妙,怪不得巴內特先生包了你的場?!?/br> 他這一頓夸贊堆得玉伶不僅心情不好,而且還頭皮發麻。 江雍便順著孫褚晟的話問:“孫先生如何知道她的酒量?她在我面前裝作喝不得幾口便醉了?!?/br> “我那尹同窗在打牌時說起她的好,我見過當然知道他所言不虛,能喝的?!?/br> 孫褚晟說起尹禹巳就似是開了一個新話頭,看著玉伶繼續道:“孟晦近來見不到你,和我們念叨幾回,今天叫我偶然碰見了……” “那我得說一句——” “舜英小姐不要不念舊情啊?!?/br> 要不是玉伶知道尹禹巳有個叫瑤芳的新歡如今寵在身側,她許是會真的擔心尹禹巳惦記上她了。 現下只想啐咬這笑里藏刀的孫褚晟一口,叫他在江雍面前瞎說話。 不過玉伶面上卻賠笑,乖乖遞牌,還沒回他便聽得江雍說道:“這我還是頭一回聽?!?/br> “尹大公子要是喜歡,讓舜英跟著去便是了,橫刀奪愛的事我是做不來的?!?/br> “巴內特先生當真大方?!?/br> 說話間,江雍已經輸了幾局,孫褚晟這話更像是贏了錢的感慨,似是和玉伶不相干。 不過玉伶聽孫褚晟說話就感到心累,他的話都是綿里藏針,她現在認為文化人侃天還真不如謝沛那直白帶臟的嘲諷。 玩了一段時間后,兩人乏了,江雍輸了好些給孫褚晟。 送走孫褚晟的時候,他的話題再次轉到玉伶身上:“巴內特先生既然這么大方,何不讓舜英小姐陪我幾天?” 江雍笑道:“孫先生贏了我的錢銀還想要我的女人,這生意還真是難做?!?/br> “我現在喜歡她喜歡得緊,孫先生讓我幾天?!?/br> “……只是孫先生得和尹公子說好,不然到時候我都不知道要把舜英送給誰?!?/br> 依偎在江雍身邊的玉伶沒有能主動插話的時候,他全替她擋回去了。 臨了時,玉伶也只對孫褚晟不要錢似的甜甜笑了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