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4)
他剛才推開幾個休息室的門,不光床上有人,甚至有人裹著睡袋躺在地上,他看到了好幾個自己的同事,看來經過一天一夜,大家都已經精疲力竭了。 其實這邊醫院給他們安排了附近的住宿,但誰都不敢回去,畢竟現在情況只是暫時的緩和,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出新的狀況。 你要不要來車上睡一會兒?霍野問。 奚遲想了想,覺得這確實是個不錯的提議,他已經開始覺得隱隱的頭痛,如果之后搶救患者,自己體力不支先倒下就糟了。 好,你等我一下。 等他換下白大褂,拿了東西,跟霍野走到車旁,車上忽然跳下來一個平頭的小伙子,把他嚇了一跳。 一驚一乍的?;粢捌沉四莻€小伙一眼。 奚大夫,好久不見,辛苦辛苦!小伙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奚遲認出來他是老劉修車行里的員工,之前去的時候見過的,跟他打了個招呼。 小平頭笑得更曖昧了:嘿嘿,我去那邊找小李去,就不打擾你們了。 說完他在霍野的眼刀中一溜煙兒跑了。 奚遲跟他上了車,霍野把副駕駛的車座放平了,空間確實很寬敞,四周也十分安靜。 奚遲猶豫了一秒,有點不自在地開口:我想換件衣服。 霍野眼神微微一沉,然后清了清嗓子道:嗯。 他起身下車,把車門關上了。 奚遲拿出換的衣服,解開了襯衫扣子。昨晚在病房搶救的時候,一個病人的血濺在了他身上,好在被白大褂擋住了,當時情況危機沒空管那么多,今天總感覺有點難受。 在別人的車上換衣服,多少令人有些不好意思,他加快速度,三下五除二地換好了。 奚遲打開車門,看到霍野正在車頭那邊抽煙,煙霧淡淡繞在側臉前,眼睛漫不經心地瞟著遠處的山峰,橙紅色的火光在指間忽明忽滅。 他其實挺討厭煙的,因為小時候他母親工作壓力大,總是在晚上一根接一根,一邊加班一邊抽煙,煙味在他的記憶里就是疲憊和落寞。 但眼前這幅景象,竟意外地讓人感覺很放松很和諧。 霍野聽見聲響,轉過身來,看見奚遲從車門里探出半個身。 C市氣溫有點低,他換了一件白色的線衫,看起來格外柔軟。 霍野把煙掐滅了,眼神也止不住跟著軟了下來,對他說:你睡吧。 你不上車么? 奚遲下意識問完,才感覺到這么說有點奇怪,耳根微熱。 霍野直勾勾地看了他一眼,解釋道:有煙味。 剛才話都說了,這會兒總不能讓對方在外面吹冷風,奚遲抿了抿唇:我現在嗅覺不是很靈敏,昨晚血腥味聞多了。 霍野立刻走過來,拉開主駕駛的車門坐上車,近距離看著他:你這樣會讓我覺得,你在邀請我。 奚遲一愣,忽然想到之前在他家樓下,對方確實想和你上床的宣言,臉上熱了起來。 看他這個反應,霍野嘴角一彎:開玩笑的,我還沒那么禽獸。 奚遲移開目光,拿出手機把聲音調到最大,放在他們中間的扶手箱上面。 等下如果我手機響了,我沒被吵醒的話,可以叫醒我么? 人太疲憊的情況下,有時候睡夢中會聽不見鈴聲響,他害怕等會兒錯過有急救找他的電話。 好?;粢按饝?。 奚遲在座椅上躺下,安心地閉上了眼睛,濃重的困倦之意馬上襲來,他幾乎是幾秒鐘就睡著了。 霍野看得出他眉宇間的疲憊,放輕動作從車后座上拿了件外套搭在他身上。 可惜他睡著還沒有到四個小時,放在中間的手機便吵了起來。 霍野看向奚遲,他側身蜷在桌椅上,眉心輕輕揪著,唇色也顯得有些蒼白。 他也跟著皺起了眉,過了兩秒,還是拍了拍奚遲的肩,把人叫醒了。 奚遲半瞇著眼睛坐起來,接過手機:喂 聽清對面說的話后,他眼神頓時清明起來,聲音又恢復了平常的冷靜。 嗯,好的,我知道了,馬上過來。 掛斷電話,他轉過來和霍野說了句有腦外傷,就迅速地拉來車門下了車。 起身的時候他沒看清,霍野的外套隨著他的動作滑落在地上,奚遲忙撿起來遞還給他。 霍野接過來道:你快去吧。 奚遲點點頭,走了一步,又轉身跟他說:你們早點回家,萬一有余震。 霍野牽起嘴角,頷首道:好。 奚遲趕到病房后,看到新轉上來的患者是一家三口,父母都處于昏迷狀態,只有孩子睜著大眼睛望著他們,看來是一起剛被救援出來的。 當地的醫生告訴他,根據檢查結果來看,小朋友僅有軟組織挫傷和腿骨骨裂,mama的情況復雜些,有硬腦膜下的出血和臟器擠壓傷,而爸爸的情況最差,顱骨骨折合并脊柱骨折。 只從傷情來看,奚遲大概也能猜測出當時的情景,大概是父母把孩子緊緊護在懷里,父親用脊背承受了砸下來的墻板。 他收斂了情緒,立即和旁邊其他醫生討論起病情和處理。 最后,這對夫婦被推進了相鄰的兩間手術室。 孩子mama僅僅進行了顱骨的鉆孔引流,沒過太久就被推出了手術室,孩子爸爸則復雜得多,由神經外科和骨外科兩批醫生圍在手術室里奮戰了六小時,才終于轉危為安。 最后男人被推到監護室時,所有醫生都松了一口氣。 奚遲換下手術衣再出來時,天色又是黃昏了。 夕陽將天空染成了一片金橙色,遼闊而璀璨,讓人心中盈滿一種無限希望的感覺。 奚遲站在手術室門口的窗前看了一會兒。 剛才那位年輕的父親脫離了生命危險,但誰都不知道會不會留下后遺癥,甚至無法預估他是不是一定能再站起來。 看到那一家人,他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六歲時那場事故。 對于當時的情景,他除了模糊的一些感覺,一絲一毫也記不起來。 但是按來他家采訪過的記者描述,大概是奚長明在知道對方是精神病患,無法正常溝通的情況下,仍然不停地求對方不要傷害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而他的母親已經被嚇到動都動不了,卻一直死死把他護在懷里。 在奚長明住院期間,有醫生說因為傷到了神經,他有癱瘓的可能性。 奚遲偷聽到他mama給他小姨打電話,說如果他爸爸真的殘疾了,那她就不離婚,如果最后沒事,兩個人還是分開比較好。 六歲的他一時陷入困境,不知道該祈禱他爸爸能夠痊愈,還是不能。 最后他還是許愿,希望奚長明能平安出院。 奚遲看著窗外的晚霞,伸展了一下肩背,轉身下樓。 走到一樓,他卻意外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霍野站在醫院大廳里,正彎腰跟一個坐輪椅的老奶奶解釋著什么,奚遲瞥見他衣服上勾著一個小徽章。 奚遲等他跟老奶奶說完話,走過去問:不是說回去嗎? 霍野轉過身,看到他,神采一瞬間飛揚起來,指了指衣服上的標志:本來要走的,不是看到招募志愿者,順手報了個名。 奚遲無奈地看著他。 霍野笑得肆意:提前提升一下醫務人員家屬的覺悟。 奚遲莫名覺得他笑得有些晃眼,垂下眼睛:去吃飯吧。 醫院食堂的阿姨看他們是生面孔,知道他們大概是別處來支援的,打飯時盛的菜特別多,恨不得堆成一座小山,奚遲連忙制止才沒有造成浪費。 他們在角落的一張桌子坐下,周圍有不少醫生護士在吃飯,霍野走過來時瞟了一眼,問道:是你們在醫院上班的人吃飯都這么快,還是單純因為情況緊急。 平時也差不多。奚遲夾起一塊茄子,練出來了。 霍野吃著飯,目光時不時掃在對面的奚遲身上,奚遲吃東西的樣子其實挺斯文的,動作幅度不大,但又很迅速,看起來有種別樣的賞心悅目。 讓人想到貓科動物,總是邁著輕盈的步伐,捕食時卻一擊必中。 嘖,連吃飯都這么符合他的審美。 奚遲抬起眼睛,忽然發現他在盯著自己看,疑惑道:怎么了。 霍野眼里帶笑地搖頭。 誒,奚醫生? 奚遲聽見聲音扭頭,看到是他們科和他一起來的兩個護士,他印象里兩個人平時都很愛美的,現在臉上卻掛著明顯的憔悴,肯定也是精疲力竭了。 他跟她們點頭打了個招呼:辛苦了。 兩個護士meimei燦爛一笑:加油加油,我們能坐你那邊么? 當然。 在異鄉看到熟悉的人總是格外親切,她們端著托盤在奚遲跟霍野旁邊的位置坐下,目光忍不住好奇地在霍野身上打量。 霍野感覺到了,沖她們友好地笑了笑。 短發的護士問奚遲:奚醫生,這位是? 奚遲抿了抿唇:朋友。 兩個護士從他這反應察覺到了一絲非同尋常,憑她們對奚醫生性格的理解,他不可能來兩天就有這么熟絡的朋友,不是本地人的話,難道是專門跑來醫院看他的? 哪有普通朋友會做到這步啊。 另一個長頭發的護士眼睛彎成月牙:不會是男朋友吧? 奚遲表情一頓,還沒開口解釋,霍野就回答道:我還在追他。 哇!她們瞬間激動起來。 追過來也太浪漫了。 要是我男朋友這樣,我回去立馬嫁給他。 不過奚醫生可是很難追的,短發的護士對霍野說,就目前我們了解的,無人生還。 霍野笑得張揚:那拜托你們幫我多說說好話了。 沒問題,我覺得帥哥你很有戲! 奚遲握著筷子,在旁邊聽得臉頰有點熱。 這時,長頭發的護士說:對了,你上次送的花,是我第一次看奚醫生拿回到辦公室放著的呢。 氣氛忽然間凝固了。 霍野眸光微微一動,接著故作受傷地望向奚遲。 奚遲表情不太自然地垂眸。 護士意識到了什么,忙道:哎呀,不好意思,就當我沒說過, 謝了?;粢俺镀鸫浇?,讓我意識到要更努力了。 奚遲一臉無奈,默默夾菜,心想著回去之后,不知道又會被她們傳出什么樣的八卦。 吃過晚飯后,奚遲終于能夠回去休息一下,之前累倒的本院醫生都返崗了,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可以明早再去換班。 霍野堅持要送他回去,兩人走到醫院樓下,看到一群人正在搭帳篷。 帶隊的大叔認出霍野是剛才報名過志愿者的人,揮了揮手:小伙子!能過來幫個忙嗎? 霍野腳步停下來,略帶猶豫地問奚遲:可以等我一會兒么? 好。 奚遲跟他一起走上前去,了解到臨時搭建這些帳篷,原來是因為病房里危重的患者已經快達到最大負荷,醫院只能決定,將只需要輸液或換藥的輕病人暫時安置在外。 這個時候,誰都不容易。 這種大型帳篷搭起來有點難度,霍野研究了一下,很快上了手,剛把一段帳桿在地腳上固定好,第二段桿便被遞到了他眼前。 他抬頭看著奚遲,知道勸對方別插手肯定沒用,于是沒多廢話,直接拿過來接上了。 他們倆動作都很干脆利落,默不作聲地相互配合著,一秒的間隙都沒耽誤,行云流水般地把帳篷的骨架搭好,撐起了內帳。 奚遲又立刻把外帳的兩個角遞給了他,霍野目光越過蓬布落在他身上,其中難掩欣賞之意。 他感覺,跟奚醫生這樣的人一塊做事都是一種享受。 沒幾分鐘,一個穩固的帳篷就支好了,他們看旁邊還有空地,就拿了東西向第二個進發。 搭建好骨架,霍野從里面扶著帳桿加固,奚遲鉆進來給他遞工具。 霍野才接過來,陡然感覺到手里握的桿子抖動了一下,緊接著,來不及反應,失重的墜落感猛烈襲來,地面上下顛簸顫動,讓人難以站立,隨時都會被晃倒。 余震來了!奚遲腦中閃過念頭,在周圍爆發的驚叫聲中和霍野飛快對視了一眼,伸出手想要拉他,一起從未來得及固定的帳篷里出去。 而比他動作更快的,是轟然塌陷的棚頂。 與此同時,奚遲感覺自己被用力拽了過去,撞進了對方懷里,霍野的手緊緊地按著他的后腦勺,把他固定在胸前。 兩個人都倒在了地上,通過霍野胸口傳來的震動,奚遲能感覺到金屬桿砸在對方背部的重量,深藍色的蓬布掉下來蒙在他們頭頂,眼前瞬間暗下來,如同天空墜落。 奚遲感覺到心臟劇烈地搏動,撞擊著胸口,而耳邊同時響著對方疾速有力的心跳聲,仿佛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共振。 天旋地轉,人被扔進了自然的洪流,只能無力地隨之顛簸,十幾秒鐘就像一整年那樣漫長。 震感消失后,霍野立即撥開身上的雜物,把奚遲扶起來,看他有沒有事。 四周重歸光明,奚遲輕瞇了下眼睛,然后對上了霍野關切的目光。 我還好。 他邊說著,邊打量霍野身上,看見霍野的外套被劃破了好幾道,尤其是肩膀上的一道特別顯眼。 你把衣服脫下來我看看。他忙道。 霍野配合地脫了外套,他果然看見對方左肩胛骨的位置,T恤上被血洇開了一小片。 奚遲湊過去揭開布料,感覺到霍野的呼吸微微一頓。他觀察了一下,傷口不算大,但稍有些深,像是被銳物劃傷,還在往外滲血。 他胸口隱隱泛起酸澀,維持著聲音平靜道:皮膚裂傷,有點深。 估計是被鐵鉤子劃的,霍野看他眉頭揪了起來,輕松地說,沒事兒。 奚遲掌心收緊了:什么沒事?估計要縫三針,你跟我來。 他少見的語氣中帶著急迫,因為心里實在是緩和不下來。剛才要不是霍野反應迅速,把他擋在懷里,這傷在誰身上還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