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哭泣的胖子
程元龍慢慢挪下床,下巴一抬,說道:“跟我來?!鼻嗤┳粍?,雙眸定定地盯著一個地方看,程元龍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原來她是在對自己的弓箭垂涎三尺。 程元龍得意洋洋地問道:“怎么樣?以前沒見過這么好的弓吧?” 青桐誠實回答:“沒有?!?/br> 程元龍大方地一拍胸脯:“沒關系,這個送你了?!?/br> 青桐搖頭拒絕,她才不隨便要別人的東西呢。 程元龍一臉不滿:“真不要?” “只是隨便看看?!?/br> “哼。不識抬舉?!?/br> 青桐將目光從弓箭上面移開,她又看到了一柄彎月胡刀。 程元龍看在眼里,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揚。抬著雙下巴說道:“看上哪個盡管說?!?/br> 青桐純粹只是欣賞,待她看夠了,程元龍跟她一起出了屋子,準備到園子里逛逛。屋外廊檐下有三個丫頭在輕聲說笑,其中一個就是剛才進屋勸程元龍的紅裙女孩。她一看到程元龍出來,忙上前溫聲勸道:“少爺,您的身子還沒好利落呢,外面暑氣正重,還是等會兒再出來吧?!?/br> 程元龍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別管我,屋里呆煩了?!?/br> 女孩欲再勸,程元龍理都不理她,領著青桐快步離開。 等到兩人走遠了,那兩個小丫頭咬著耳朵小聲議論起來。 “這個林大姑娘,怎么是這個樣子?總覺得像缺根弦似的?!?/br> “肯定缺,要不然哪能這么直楞楞地闖進人家外男的房間。雖說年紀不大,可該避的嫌也得避啊?!?/br> “不過聽說她力氣奇大,兩個壯漢都打不過她?!?/br> “天哪,這可是真的?” “真是奇怪,咱們少爺還帶她去逛,看上去好像并不討厭她?!?/br> “這誰知道,咱們少爺性子也怪?!?/br> …… 被議論著的兩個當事人正沿著林蔭甬道向湖邊走去,程元龍身軀龐大,再加上身體不適,他沒走幾步,便虛汗直流、氣喘吁吁。 青桐只好放慢腳步等他,并順口打擊他:“你真的該減肥了。一個人若連體重都控制不了,還能控制什么呢?!背淘埮慷?。 兩人走走停停,終于到了程元龍所說的鏡湖邊上。午間無風,湖平如鏡。一大片鏡面在八月驕陽的映照著閃爍著炫目的光芒。 青桐玩心大起,彎腰撿起一枚石子,咻地一下砸向水面,砸了個漂亮的水花。程元龍不甘示弱,也扔了一枚石子,可惜的是他只扔到了岸邊。他氣得挫了下牙,繼續彎腰撿石頭狂扔。 青桐實在看不過去,只好出言制止,“不扔了,歇會兒?!?/br> 兩人就近找了個亭子坐下歇息。 “我家的湖大吧?” “大?!?/br> “土包子,以后別總流露出沒見過世面的樣兒,小心別人笑話你?!?/br> “當著我面笑,我讓他笑不出來。背后我管不著?!?/br> “呵,你倒挺豁達?!?/br> “你才發現?!?/br> 兩人的對話到此為止。青桐發現,他們之間的共同語言僅限于吵架。 過了一會兒,青桐隨意找了個話題:“你的兩個親隨呢?” 程元龍煩躁地扇著扇子問道:“你是說程安和程玉?” 青桐恍然:“原來他們叫程安、程玉?!?/br> 程元龍想起兩人,不由得一陣黯然,他撇撇嘴,不滿地發泄道:“他們兩個正被我爹罰跪呢?!敝形鐣r,程元龍被人架著回府,到家后是上吐下泄。程英杰問明事情經過后,又惱又憂。程元龍正病著,他不好責罰,只能先懲罰程安和程玉兩個跟班發泄怒火。 青桐接道:“原來你爹也愛發火?!?/br> 程元龍掃了一眼青桐,見她衣著素樸簡潔,頭上也不像別的女孩子戴得滿頭珠翠。不禁想起了京中關于她家的流言,于是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你那個爹肯定對你不怎么樣吧?哦,我忘了,你也有一個繼母?!?/br> 青桐語調平淡地答道:“這沒什么,他怎么對我我就怎么對他?!?/br> 程元龍一臉驚訝:“真的?他可是你爹哎?!?/br> 青桐的臉上浮現一縷神秘地笑意:“是我爹又怎樣?!?/br> 程元龍怔了片刻,隨即又好奇地追問道:“可是人們都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無論爹娘對我們做了什么,做兒女的也必須受著,這是我們欠他們的,難道不都是這樣嗎?” 青桐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一句一頓緩緩說道:“繁衍后代是動物的本能。父母對子女的養育是出于人的天性,無所謂恩德。他們可以選擇生或者不生,可是子女卻沒有選擇權。如果僅僅因為生了子女,就以為能讓子女無條件地順從他們。那他們簡直比放高利貸的還狠。這是在謀利、放債。如何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每個人同時既是債主,又是欠債人。如此生生不息地錯誤循環下去,有意思嗎?對人的將來有益嗎?這種父母你也可以說他們無不是嗎?為什么不讓子女自愿地去孝順他們呢?這世上除了極個別無情無義者,大多數人還是有自愿行孝之心的?!?/br> 程元龍瞪大眼睛盯著青桐,他一直以來所認為的天經地義的事情瞬間被顛覆了。他的第一反應便是不假思索地反駁:“你怎么可以這么想呢?你怎能把天下的父母都當成了卑鄙無恥的牟利者?” 青桐淡然辯道:“我沒說天下所有的父母都這樣,只說一部分是這樣。你要知道,并不是每個會生孩子的人都配做父母。世人無論當官也好,經商也好,他們做什么人們一般都會給予公正的評價??墒窃诟改高@行,人們卻喜歡無限的拔高他們的價值。將他們無意識的繁衍本能說成是世上最偉大的事情。到最后連他們也認為自己是偉大的。他們自欺也欺人,誰敢提出異議,他們便會扣一頂不孝、無情無義的大帽子?!?/br> 程元龍像被輕雷劈了一下一樣,半張著嘴,怔怔地釘在那里。心中思緒翻騰不已,是這樣嗎?她說得似乎對又似乎不對。以前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這些。隱蔽在他內心深處的一個疑問似乎找著了答案。 青桐等程元龍稍稍平靜下來便又接著說道:“根據我的經驗,你一定也是個不幸福的孩子。你肯定對你的父母不滿?!?/br> “胡說!”程元龍微紅著臉辯解道:“小爺我滿意得很?!彼僭趺礃?,也比那個林世榮強多了。 青桐反問道:“真的嗎?那你為何這么胖?” 程元龍再怒:“你、你個土包子,為什么又說到我胖了?” 青桐往前湊了湊,從容自信地下了判語:“我猜你平常心中一有不忿就靠吃來發泄吧?” 程元龍習慣性地張嘴反駁,但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的神情頓時變得萎靡不振,低垂著頭看著自己的眼尖,半晌不語。 仔細想一想,的確這是這樣。他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有了這個壞習慣:靠胡吃海喝來抵制自己對母親的懷念、壓抑對父親和繼母庶母們的不滿。漸漸地,他越吃胃口越大,身軀越來越肥胖笨重。父親喝叱他,堂兄弟姐妹們羞辱他,朋友同窗們也暗地里笑話他。等到他發現不對勁時,已經晚了。他也曾試圖控制自己的食量,但積習難改。 后來他干脆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反正他家有權有勢,很少有人敢當面笑他,有膽子肥的,都被他修理了。他的身子越來越重,脾氣越來越大,忌諱越來越多,名聲也越來越壞。常常和別人一言不和就開打。有時午夜夢回,他也會暗暗自責,做夢時既盼著夢見母親,但同時又怕夢見她,因為怕她會對自己失望。 青桐方才的那句話,剛好鄧卓翔觸動了他的情緒,他的心頭涌上一陣難言的酸楚。雙眸不由自主地開始濕潤起來。 青桐沒料到自己竟會惹得對方掉眼淚,她可沒有安慰哭泣的異性的經驗。她只能靜靜地站在一旁等他哭完。 她側耳傾聽著不遠處的淙淙流泉聲,聽著各式鳥雀的啁啾聲。也不知過了多久,便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有人急切地問道:“你看見少爺和林小姐了嗎?”有人來找他們了。 青桐在懷里摸出一方手帕,扔給程元龍:“哎,你快擦擦,可別告訴別人是我把你弄哭的?!?/br> 程元龍如在夢中一般,神情呆滯。良久之后,他突然醒悟過來,這才驚覺自己竟在一個女孩面前掉了淚。這讓他既惱怒又難為情。 他用袖子呼嚕一把眼睛,氣呼呼地把手帕扔了回去?!罢l說我哭了。這是沙子吹到眼里了好嗎?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br> 青桐淡定地收起手帕,一臉認真地解釋順帶安慰道:“哭沒什么不好??藜瓤梢耘哦?,又可供發泄。極度缺水時,淚水可以和尿液一樣救人一命?!?/br> 程元龍:“……”他實在無話可說,只好掉頭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