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417節
阿勒坦看著神態沉穩,額際卻青筋直跳:“我問你——三年前的靈州清水營,八月十五那日,在馬市旁的城墻角臺上,同烏尼格在一起的人是不是你?你們在做什么?” 荊紅追記性好得很,當即答:“是我。我與大人俯視馬市全場,在觀察你的一舉一動。至于我們在做什么,想必你抬頭也都看到了?!彼nD了一下,覺得這么說不過癮,干脆坐實,“我與大人親嘴呢,你沒看清?” ——其實那時他是在給蘇晏吹迷眼的小飛蟲,但當初的真相何必解釋呢,反正如今的事實就是如此。 阿勒坦手握腰側彎刀的刀柄,另一只拳頭攥得咯咯作響,渾身迸發出強烈的戰意。 荊紅追以指彈鋏,發出一聲龍吟清響,響聲末了化為鋒銳無比的劍氣:“你武功不如我,這一點不是已經證明好幾次了?當然,你麾下十萬北漠騎兵,可縱橫于中原大地,卻擋不住我萬軍之中取一將首級,要不要試試?” “……你想激怒我?” “當然不是。畢竟要是真打起來,誤了正事,到時大人發飆,你我都難辭其咎?!?/br> 兩人短暫地沉默了幾秒,各自后退半步,以示緩和氣氛。 荊紅追收斂劍氣,帶了兩分誠意說道:“三年前,你與大人不過只是萍水相逢的泛泛之交而已,有著各自的家國立場。你們所有的推心置腹,都是在他失憶之后,而此前大人經歷過什么人、什么事,你又有什么資格置喙? “的確,他在北漠做過一陣子的‘烏尼格’,甚至是‘天賜可敦’,但那只是他人生中短暫的一段光景。如今大人清醒過來,若想兼容那段光景,我不會反對,但你也休想用那段光景去吞噬他的整個人生?!?/br> “你——不反對?你不是個男人?” “當然是??蓪ξ叶?,大人的意愿才是重中之重?!?/br> 阿勒坦瞇眼端詳荊紅追,須臾后還刀入鞘:“你對我說什么都沒用。有些話,我要親口問他,親耳聽他的解釋?;蛟S我真該縱馬踏破京城城門,才能再一次見到他?!?/br> 荊紅追一皺眉,正想再說句什么,忽然轉頭望向黑夜中的官道方向,側耳細聽。片刻后,他說道:“有一支至少萬人的騎兵大軍正向昌平州城急行而來,約兩刻鐘后抵達城門外?!?/br> 是朝廷派來迎戰的京軍?還是勤王的藩王們的軍隊?阿勒坦當即大步走向營地,吩咐守夜的士兵:“吹響牛角號,喚醒所有人!” 不多時,打探軍情的斥候也飛馬來報:“對方軍隊打的是‘沐’字帥旗?!?/br> “沐”姓的大將?銘國朝廷有這號人物?阿勒坦略一思索,看了看荊紅追。荊紅追搖頭:“沒聽說過?!?/br> 阿勒坦縱身上馬,夜風吹得發辮上的珠玉互相敲擊發出泠泠脆響,戰意凜然:“管他是誰,該打的打,該談的談!” 他一聲令下,率騎兵沖出城門。荊紅追也用唿哨聲召來馬匹,隨之而去。 第431章 先把誰踢出局 “就這么當面鑼、對面鼓地直接開干……皇上是怎么考慮的?”一同蹲在過路村莊的樹下啃蔥油餅時,蘇晏斟酌再三,問道。 蔥油餅外灑芝麻與蔥末,內裹碎rou臊子,烤得又酥又香,熱騰騰的剛出爐時,更是香得粗獷而猛烈,咬一口,那股人間煙火氣息能從鼻腔一路竄進肺腑。 這是朱賀霖在宮中從未見過的鄉野小食,這會兒連吃四個,還不打算停嘴。他用手背揩去嘴角芝麻,邊嚼邊說:“我倒是想抄那北蠻子的后路啊,可你看看昌平州那地形,三面環山,就一個朝東的開口,易守難攻。就算趁夜襲營,那也得敵軍疲勞或是麻痹大意才好得手,我看阿勒坦警覺得很呢,選擇在昌平休整也是別有用心——出動京軍和十二衛打他吧,怕守在京城外圍的藩王們就有空子鉆了;不出兵打他吧,他的駐軍地距離京城僅僅百里,隨時可以攻城,足夠整個朝廷坐立難安?!?/br> 蘇晏知道朱賀霖說得不錯,如今這位年輕的天子考慮情況越發全面,留給他教導的空間越來越小了。他當然不能見朱賀霖與阿勒坦真打起來,建議道:“要不先派一隊使者去會面阿勒坦,雙方接觸接觸?說不定能避免大干戈?!?/br> 朱賀霖警覺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接觸,派你去見阿勒坦?之前你說與他達成共識,連北漠國書都帶回來了,結果呢,那北蠻子還不是見利忘義,出爾反爾?你現在再同他談,與送羊入虎口何異?” 蘇晏搖頭道:“我總覺得其中有什么隱情,阿勒坦是個一旦做出決定就不會輕易更改的人,怎么會因弈者送了五百車物資就心生動搖呢?” “他是因為貪圖中原大好河山而心生動搖!” 蘇晏再次搖頭:“他是有野心,但這野心的源頭并非權力欲,更多是出于一種對家國與族人的責任感?!?/br> 嘴里的蔥油餅頓時不香了,朱賀霖拍膝而起,擰眉道:“好哇,這都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蟲,上次還忽悠我說你倆沒有一腿!” “有一腿”的指控先前可以據理力爭,如今卻心虛難以反駁,蘇晏避重就輕地道:“說什么蛔蟲這么難聽,我只是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正如我曾說過小爺將來必成盛世明君,難道也會看錯?” “少拉小爺共沉淪,朕不屑與北蠻子相提并論!”朱賀霖惱火間連換了幾個自稱,最后威脅道,“你要是再胳膊肘往外拐,休怪本帥軍法處置?!?/br> “好啦好啦,我不說阿勒坦行了吧?!碧K晏很識時務地退了一步,“不過你得聽我一句勸,別正面強攻,兵力懸殊,兇多吉少?!?/br> 朱賀霖答:“我曉得。正打算兵分三路,我親領中路軍去試探與挑釁,最好能將阿勒坦與其主力誘出昌平,到榆河附近就好下手了。左哨軍、右哨軍就埋伏在紅橋與白浮之野,到時兩翼包抄,才有可能以少勝多?!?/br> 蘇晏想了想,道:“策略是好策略,不過我還是希望化干戈為玉帛……你也別瞪我,你不是曾問過我,阿追的去向嗎?”他在薄暮中伸手指向昌平方向,“阿追如今就在北漠軍中?!?/br> 朱賀霖腦子轉得極快,登時轉怒為喜:“你讓荊紅追監視阿勒坦?關鍵時刻他一劍斬敵酋,可不就是止干戈了么?” 蘇晏沒法在短時間內改變他的想法,無奈道:“反正我跟著你所率的中路軍同去昌平誘敵,順道與阿追接頭?!?/br> 朱賀霖也不放心把他放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于是向左、右哨官說明了戰術,讓他們各自去安排伏擊地,自己帶中路軍一萬人馬,打著“沐”字帥旗,直撲昌平州的州城。 此刻荊紅追正與阿勒坦在城外小河邊理論,沒理論出共識,決定暫時擱置爭議,先確保蘇大人交代的事。荊紅追遙遙聽見大軍行進的馬蹄聲,不知來者何人,于是向阿勒坦及時示警,給了他集結麾下的時間。 兩方在州城的城門外劍拔弩張,雙雙擺出“來呀,來打我呀”的架勢,虧得荊紅追目力過人,在火把搖曳的昏黃光線下,認出了為首的朱賀霖與蘇晏。 “是大人!還有……”荊紅追決定先不暴露朱賀霖的身份,后半句改口,“還有沐將軍?!?/br> 阿勒坦喜上眉梢:“原來是我的烏尼格來了!我這便派人去陣前傳話?!?/br> 荊紅追道:“用不著,幾個閃身的事?!闭f著轉眼消失在原地,一眾北漠士兵只覺頭頂似有夜鳥飛過,抬頭時連掠過的殘影都看不清。 須臾工夫,荊紅追已穿過兩軍對峙的戰場,出現在蘇晏與朱賀霖馬前。將士們眼前一花,憑空多個人出來,正待上前拿下,卻聽蘇閣老驚喜地喚道:“阿追!走,帶我去見阿勒坦?!?/br> 又轉頭望向朱賀霖:“沐將軍要不要一起坐下來喝個茶,聊聊?” 聊個屁!朱賀霖氣不打一處來,正準備下令騎兵沖鋒,又聽蘇晏喚道:“等等阿追,這樣不行……你帶我去野外找個僻靜地地兒,只準他二人單獨來?!?/br> 荊紅追應了一聲,攜著蘇晏調頭朝南面山嶺中白虎澗的方向去。 兩道傳音入密送至阿勒坦與朱賀霖耳中,兩人皆是一怔,繼而暗惱又無奈地吩咐了周圍人幾句,便策馬離開各自軍陣,孤身朝荊紅追消失的地方追去。 被甩在原地的雙方大軍,見主帥徑自離場往同個方向去,倒似約好了要臨陣私奔似的,不由得一臉莫名其妙,面面相覷。 “……還打不打?”有人小聲問軍中副將。 副將尷尬地搓著鼻子:“打什么打!主帥下令‘原地據守’,就是打先不開打,退也不能退的意思?!?/br> 另一邊,北漠將領們問斡丹:“所以……我們現在能做啥?” 斡丹想了想:“原地就坐,架起篝火烤羊rou吧,饞死對面的?!?/br> - 三月的夜間山嶺春寒料峭,在一座掩門空置的獵戶小屋前,荊紅追脫了外袍給蘇晏披上,又尋來院子角落的枯柴,點燃篝火給蘇晏烤暖手腳。他將此行簡潔快速地稟報完畢后,阿勒坦與朱賀霖兩騎循著火光,正好趕到。 “來來,下馬,坐這兒?!碧K晏指了指篝火兩側的條石。 阿勒坦不動聲色地走過來,沉穩入座。 蘇晏朝馬背上怒氣沖沖的朱賀霖招手:“來啊,夜里挺冷的,烤個火?!?/br> 也許是為了給蘇晏面子,也許是好奇葫蘆里賣什么藥,朱賀霖臉色臭歸臭,還是忍住了沒發作,下馬走過來,在蘇晏的手邊坐下。 兩國之君隔著火堆,分別坐在蘇晏左右手,氣氛那叫一個令人窒息。而貼身侍衛這會兒倒挺大度,把兩軍對峙的戰場騰出來給他們,自己坐在長條篝火最遠的尾巴梢。 這當口,蘇晏其實也是腦子里亂糟糟的,還有點暈乎乎,但他一貫重顏面,就算心里打鼓也不能叫人看出來。 清咳一聲,他開口道:“二位初次見面,在下就觍顏為雙方做個介紹——”向左一攤手掌,“孛兒汗虎闊力的繼承人·神樹之子·草原共主·北漠圣汗·阿勒坦?!毕蛴乙粩偸终?,“大銘天子·銘太祖曾孫·九五至尊·清和帝·朱賀霖?!?/br> ——這就是銘國新登基才一年的皇帝,看著有點太年輕了。不過銘國幾任君主都不長命,的確是該早點上位,也許還能多享受幾年,好壞總能留下點痕跡,否則沒了之后連廟號都不知該怎么取。 ——這個蠻荒巨獸一般的男人就是阿勒坦,果然不負“瓦剌惡鬼”之名,光看這膚色就與書中夜叉羅剎無異,非人哉!又聽說性情殘暴,好以人骨為器,清河流落在北漠的兩個月可真遭罪了。 兩位君王心懷戒備地移開了掃視彼此的眼神。正如兩虎相遇,往往不會第一面就拼個你死我活,而是轉著圈評估對方的分量,盤計自己的勝算,直到在某個瞬間抓住了破綻,才會猛撲上去一口咬斷對方的喉嚨。 蘇晏見他們眼神雖不善,該有的君王風度還是有的,于是暫且松了半口氣,接著道:“其實我有很多話想問,也有很多話想說,千絲萬縷,一時不知話頭從哪里抽出來……” 荊紅追見他陷入糾結,冷不丁地說:“屬下冒昧,要不,大人試著跳過中間的紛繁復雜,先從‘倘若與大人立場相對、背道而馳,先把誰踢出局’說起?” 這下朱賀霖與阿勒坦齊齊瞪向他:什么意思?合著只有你是貼心黑棉襖,其他人都是潛在的叛徒,擱這兒公然上眼藥呢? 蘇晏苦笑:“先把我自己踢出局。倘若連身邊最親近之人都無法理解我,都做出與我相左的選擇,那就是我出了問題,要么想法不切實際,要么情意脆薄不堪?!?/br> “你想挑撥離間?”阿勒坦神色變得嚴肅,逼視荊紅追。 荊紅追道:“不想被懷疑,那就好好解釋一番,為何率軍闖入大銘境內,進犯京城?” —————— 第432章 大人心中有數 “你想挑撥離間?”阿勒坦神色變得嚴肅,逼視荊紅追。 荊紅追道:“不想被懷疑,就好好解釋一番,為何率軍闖入大銘境內,進犯京城?” 阿勒坦神色莫測,忽然抬目望向篝火對面的朱賀霖:“那就得問貴國皇帝,為何對我的誠意視而不見了?!?/br> 朱賀霖向來思路敏捷,聞言當即反駁:“對于只落在紙面,而所作所為卻完全相違背的‘誠意’,視而不見就已經夠寬容了。怎么,難道還要朕派人手持國書,在大銘邊境列隊歡迎來叩關的北漠大軍?” 阿勒坦似乎早料到他有此駁斥,伸手從篝火旁拈起一根燃燒的木柴,在指間漫不經心地盤甩了幾下:“中原猶如一個被點燃的火堆,又怎能苛求靠近它的木柴不燒起來呢?與其指責我率軍越境,不如想想眼下的京城之危該怎么解吧?!?/br> 朱賀霖眼底怒意涌動,冷笑道:“擒賊先擒王,殺了你這敵酋,京城之危自然就解了……荊紅追,就算你與他有些私交,能抵得過國家大義?” 荊紅追實誠搖頭:“抵不過?!?/br> “那你為何還不動手?” “因為大人還沒發話?!?/br> “抗旨可是十惡不赦罪之一!”朱賀霖威脅地望向他。 “于我而言,大人的意志才是旨?!?/br> “……清河,你發句話。摘這一顆腦袋,如獲十萬雄兵,京城危機立除?!?/br> 阿勒坦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猶如過招時短兵相接,便偷空插了一句:“他認同烏尼格是我的可敦,又怎會出手?” “誰認同?!”“誰是烏尼格?”這下兩人同時轉過臉瞪著阿勒坦。 蘇晏頭皮發麻,只得當起了和事佬:“有話好好說,和氣生財……呃不對,家和萬事興……也不對……總之不要內訌,親者痛仇者快啊兄弟們?!?/br> 這下三道視線都齊刷刷轉向了他,朱賀霖不滿地道:“內訌?他一個率軍入侵的敵酋,算哪門子的‘內’?更別提什么親痛仇快了,要說仇,他不就是仇家榜排得上號的那個?” 阿勒坦不搭理朱賀霖,只是轉頭專注地凝視蘇晏,說道:“烏尼格,中原皇帝對我敵意甚重,你所獻聯盟之策恐怕不成,不如就此與我回北漠繼續做天賜可敦,京城的危機一樣能解?!?/br> 蘇晏一驚之下還未來得及回應,這番當面撬墻角的言論,觸到了真龍逆鱗,把朱賀霖徹底激怒了。他霍然起身,劍指篝火對面的阿勒坦,劍鋒在火光中寒芒閃爍:“你敢羞辱我大銘的朝堂重臣!又是起諢名,又是把毀名聲的污水潑他,今日你若不死,朕絕不踏出昌平半步!” 阿勒坦似乎也被引動了真火,變了臉色喝道:“我阿勒坦一片真心誠意,豈能用‘羞辱’二字來褻瀆!蘇晏是不是烏尼格,是不是我的可敦,你說了不算,我和他兩人自己說了算。我們在神明前許愿結合時,在旗樂和林舉辦婚禮大典時,你這坐擁后宮的皇帝還不知在哪座殿里涼快,倒來管我們的婚姻事!” 這顆埋藏多時的地雷炸得太突然,也太猛烈,蘇晏被炸得頭昏目眩,心里只一句話來回翻動:我死了,我涼了,我要被掛在紫禁城墻頭鞭尸了…… 他甚至不敢看朱賀霖的神情,低頭盯著跳躍的火焰,聽見周圍驚蟄慌鳴中一片死寂的沉默。 朱賀霖一點點吸著氣,仿佛從轟然而降的冰川中層層掙脫出來,滿心驚愕與震怒,不知為何卻不敢直接問當事人,逼視荊紅追道:“你護送他去的山西,期間近兩個月斷了音信,豫王稱是隨軍行蹤不定導致,究竟實情如何,你應該清楚!” 大人沒發話,荊紅追就像一塊真正的巖石,冷硬無言。直到聽見蘇晏認命地嘆了口氣,低聲道:“阿追,你說吧,告訴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