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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375節

    其實蘇彥覺得大銘的燒荒之策并算不上明智,只是無奈的權宜之計而已。他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或許還有更適合的方法……我相信將來會有的?!?/br>
    阿勒坦似乎有所觸動,又似乎只是懶洋洋地聽了個趣談,并未露出多少動容之色。

    他取了掛在衣架上的狐裘披風裹在蘇彥身上,示意蘇彥跟他走。

    蘇彥白費唇舌地說了一場空,正有些悻悻然,即將走到殿門處的阿勒坦卻忽然回頭,正色說了句:“剛才你對我說的這些話,不要對其他任何人說?!?/br>
    蘇彥一怔,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唇角微露笑意。

    ——阿勒坦并非對遷都這個建議置若罔聞。正相反,他聽進去了,或者說,與他內心深處一個朦朧的構思不謀而合。也許是因為時機還沒到,君主的心思不愿被任何人窺探。

    “剛才圣汗……對我動了殺機么?”蘇彥不知哪里來的狗膽,問出了禁忌的一句。

    阿勒坦側著頭凝視他許久,最后說道:“沒有。我會把你留在身邊一輩子?!?/br>
    “但我畢竟不是北漠人,難免會有思鄉懷土之念?!蹦呐麓┰降牟皇菤v史,而是個平行世界,蘇彥也想去這個世界的“大銘”看一看。

    阿勒坦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我治下疆域便是你的國,我身所在便是你的家。烏尼格,你是我的?!?/br>
    蘇彥皺了皺眉,想說我是我自己的。

    但殿門已經被守衛們打開,阿勒坦拉著蘇彥步入長廊。他人高腿長,一步頂常人快兩步,蘇彥跟不上他的步伐,又兼病體初愈,邊走邊喘。

    阿勒坦見狀,二話不說將他環膝抱起——本想讓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但蘇彥驚呼一聲,似乎并不能接受,阿勒坦便退而求其次,讓他坐在自己的臂彎。

    雖然身下的臂膀如巖石般強壯,手指也有力地扣在他的腰腿上,但蘇彥還是有點心慌,一只手緊緊抓住了阿勒坦的肩頭。

    他們從宮殿長廊走過時,兩側守衛紛紛欠身行禮。其中一名混血守衛偷眼看著圣汗與他的愛……奴?狐?流了一背的冷汗。

    ——————————

    第381章 在神樹的面前

    蘇彥有些后悔跟著阿勒坦出王宮了。

    原因無他,這位北漠圣汗實在是太過扎眼,黑白分明的膚色與發色,烈陽流金一樣的眼瞳,全城也找不出第二個,微不微服有區別?

    兩人騎馬所到之處,哪怕沒有帶衛兵,城中民眾們也無不讓路行禮,口稱“天佑圣汗”。

    而跟隨阿勒坦出行的蘇彥,自然也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對他的外貌與身份的關注,對他與圣汗關系的猜測,都藏在了一道道含義豐富的眼神與聽不分明的竊竊私語中。

    蘇彥并不喜歡被圍觀。但事已至此,閃躲或惱怒都很失態,于是他擺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朝人群中神情和善的那部分民眾露出微笑,偶爾遇到幾名士子打扮的中原人,便拱手行儒生之禮,互相致意。

    不知是不是被他這股氣定神閑的風度感染,周圍人群中無論是北漠人、中原人還是色目人,對他報以善意目光的變得越來越多。

    阿勒坦似乎對他藏在淡定之下的尷尬有所察覺,提高聲量對周圍百姓不知說了幾句什么,人群便開始松動,大部分逐漸散去。

    蘇彥暗中松口氣,朝阿勒坦感謝地笑了笑。

    阿勒坦驅馬調頭靠近他的坐騎,說道:“不必在意旁人眼光。曾經我因為用神樹果實解毒導致容貌大變,每天都被各種各樣的目光包圍,率騎兵征伐韃靼王庭時,被這座城里的百姓叫做‘瓦剌惡鬼’??赡憧船F在,同樣的地方,同樣的一群人,他們說——‘天佑圣汗’。這說明了什么?”

    蘇彥道:“說明一個人只要足夠強大,所有的偏見都將對他臣服,所有的異于常人都將成為彰顯他獨特魅力的一部分?!?/br>
    阿勒坦笑了:“烏尼格,你不是聰明,是智慧?!?/br>
    “有什么區別?”

    “看得清楚,與看得透徹的區別?!?/br>
    這位北漠之主……除開用人骨做法器之外,也不算什么野蠻人嘛。蘇彥略一猶豫,傾身過去,小聲說道:“圣汗,打個商量,咱以后做法器能用別的什么東西代替人骨么?我看著實在有些發憷?!?/br>
    阿勒坦微怔,隨即似笑非笑,正待告訴他“那次我是戲弄你”時,斜刺里忽然沖出一名身穿牧袍的北漠女子,懷中抱著個六七歲大的孩童,噗通一聲就跪在了阿勒坦的馬前。

    女子滿面淚水,悲聲叫道:“圣汗……求求我的孩子吧!”她把孩子放在地面,向前爬行兩步,以極為卑微的姿態牽住了阿勒坦的腳,將他的靴底放在自己頭頂,苦苦哀求,“只有你能救他了,大巫,我愿用我的身體、魂靈和永生永世的輪回來換這個孩子一條命,求求你救救他!”

    她離得太近了,隨意觸碰圣汗的肢體更是極大的冒犯,殿后的王帳親衛們立即沖過來,二話不說將她拉走。

    阿勒坦伸手阻止了他們,翻身下馬,走近被這個衛士們按在地上、口中仍不斷哀求的女子。

    蘇彥也下了馬,試圖扶起那個癱坐于地的瘦弱孩童,發現他全身無力,下肢腫脹且癱瘓,像蛙腿一樣向外翻著,皮膚上布滿了淤斑血點,隨時隨刻都在忍受疼痛似的面色蒼白。孩童木然地張著嘴,露出牙齒脫落后萎縮發黑的牙齦,望著哭求的女子一聲聲輕呼:“額克……額克……”

    阿勒坦示意親衛們松手,問那女子:“你是哪個部族的?族內像你孩子這樣的發病者有多少?”

    女子哽咽著說了個隸屬于韃靼的小部族名稱,說族內超過一半的人,無論成人還是孩童都生了這種病,而她的孩子病狀最為嚴重,前兩日差點因為痛到休克而斷氣。好容易求來薩滿,對方看了一眼就說治不了,她實在沒辦法了,只能守在王宮外等待圣汗出現。

    圣汗阿勒坦是尊貴的薩滿大巫,是至高的神樹之子,只需恩賜一點福澤,就能救活她的孩子——女子這么堅信著,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蘇彥看著這個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的孩童,惻隱之心大動,同時依稀覺得這些癥狀有些眼熟,似乎在前世什么地方見過……不是在現實中,好像是書籍,或是電影……

    “你們有多久沒吃到茶葉了?”阿勒坦問。

    女子泣道:“快兩年了……到處都買不到,路過的商人手里偶爾有一點茶餅,價格比黃金還貴……他們說因為與銘國打仗,邊境馬市關閉,很難再換到茶葉,除非……除非家中男人從軍,跟著去銘國劫掠,還有可能搶回來一些。但我男人和小叔都已經戰死了,家里只剩婆婆和我,唯一的男丁就是這個孩子……圣汗,你行行好,救救這個孩子吧!”

    女子將前額緊緊貼在地面的塵土里。阿勒坦神色沉凝,吩咐親衛:“給她十斤茶葉。把庫存的枸棘酸角汁也給她十罐。另外再撥二十倍的量,送去她所在的部族?!?/br>
    女子抬起頭,滿面塵淚,阿勒坦對她說:“拿這些去喂養你的孩子,每日喂一些,數月后會逐漸病愈。也許今后不會如尋常人強壯,但至少能保住性命?!?/br>
    女子終于放下心來,邊叩頭謝恩,邊將贊美圣汗的祝詞一遍遍大聲吟誦。

    阿勒坦轉身走到蘇彥身邊,伸手握了握那個孩童的顱頂,沉聲道:“你是草原兒郎,狼一樣堅韌,鷹一樣頑強。去,去你母親身邊!”

    孩童呆呆地眨了幾下眼睛,從蘇彥懷中滑落下來,拖著腫脹劇痛的下肢,匍匐爬向不停叩頭的女子,尖聲叫道:“額克!”

    阿勒坦用漢語對蘇彥說:“這是長期吃不到茶葉與果蔬造成的?!?/br>
    蘇彥回憶起來了,那是一部講中世紀水手的電影。他低聲道:“——壞血病?!?/br>
    游牧民族以rou與酪為主食,若是長期沒有攝入足夠的維生素,就容易引發壞血病。而茶葉不僅含有預防與治療壞血病的維生素、能降脂提神促消化的生物堿與茶多酚,燒滾后代替生水喝還能消毒殺菌,做成茶磚與茶餅便于攜帶與保存,對于中原人只是一種飲品,對北漠人卻是生活必需品。

    數百年間,茶葉所具有的無可替代的重要性,甚至成為了北漠與中原多場戰爭的導火索之一。

    所以當阿勒坦還是瓦剌大王子時,族中長老給他的考驗便是前往中原以馬易茶。也正是那一次行程,將他的人生軌跡徹底扭轉到連薩滿老巫也無法預測的走向中。

    阿勒坦彎腰把半蹲在地的蘇彥拉起身,說道:“與其仰仗中原鼻息,任由他們來卡我們脖子,不如直接揮師南下,踏平長城兵臨京師,將茶葉、鹽、鐵等必需資源直接輸送到北漠?!?/br>
    蘇彥下意識地駁道:“戰火一起勢必生靈涂炭,中原百姓何辜?”

    阿勒坦反問:“北漠百姓又何辜?”他用手一指那個跟隨衛兵身后、抱著孩子蹣跚而行的韃靼女子,“我草原上千千萬萬對這樣的母子,難道就沒有生存的權利?”

    蘇彥怔住,喃喃道:“總會有從根本上解決的辦法,我相信……但絕不是通過戰爭?!?/br>
    “目前唯有戰爭,才能叩開銘國的大門?!卑⒗仗咕o握住蘇彥的手腕,“別忘了你是我的烏尼格。你身在北漠土地上、在我身邊,心也該在這里?!?/br>
    蘇彥心中很是矛盾,一方面自己絕不愿成為哪個人或哪方勢力的附屬品,另一方面又感念阿勒坦對他的救命之恩與用心照顧。他同情那對母子和其他有著同樣遭遇的北漠百姓,同時又對遠在南方的“大銘”隱隱生出剪不斷的羈絆感與歸屬感。

    難道是原主皮囊一并帶來的故土懷思?還是前世家園在這個平行世界中的移情作用?蘇彥也說不清楚。

    看蘇彥抿著嘴角不答,阿勒坦忽然有些心驚。他本想再等幾天,等蘇彥體內殘余的一點傷勢與病根痊愈,但此時改變了主意,不僅為了解毒,更為了把對方的身心徹底留下。

    他一把托住蘇彥的腰身,將之送上自己的坐騎,隨即也翻身上馬,調頭往王宮方向馳行。

    蘇彥有些意外:“回宮了?不繼續去南邊的副城看看?”

    副城是中原移民的聚居地,這下阿勒坦越發覺得他的烏尼格就像眷戀故土的狐貍一樣,隨時要從他懷中溜走,且再也不會回來。

    ——他得馴服他,讓他再無二心。

    阿勒坦一聲不吭地策馬回宮,扛著抗議聲不斷的蘇彥大步穿過走廊,殿門在親衛們含義豐富的目光中緊緊關閉。

    殿門外的廊下,回到值守崗位上的混血侍衛似乎有點心神不定,看好戲的同伴故意問他:“赫司,昨晚你向圣汗請罪了么?”

    混血侍衛咬了咬牙,不理他。

    那人又撩撥:“不敢說也得說,要是被人搶先告了密,下場更慘。我說赫司啊,哥哥給你個忠告,待會兒——不對,待會兒肯定完不了事,至少也得一天半天——等到圣汗心滿意足地出了寢殿,你再去向他請罪,說不定就會從輕處罰?!?/br>
    混血侍衛赫司寒聲道:“我的事不用你管。當心換崗后被我狠揍一頓!”

    對方把脖子縮了回去,嘀咕著好心當做驢肝肺之類。

    直挺挺地站立片刻后,赫司向后轉頭,瞥了一眼緊閉的、沉重的殿門,感覺胸腹間那股冰涼光滑的觸感,至今依然殘留在皮膚上。

    -

    寢殿的大門在身后關閉,蘇彥用力拍打著阿勒坦的后背,叫道:“放我下來,肩頭頂到我的胃,我要吐了!”

    阿勒坦將他放下來。蘇彥腳一軟,坐在厚軟的彩氈地毯上直喘氣。

    阿勒坦半跪下來,像只攫食的鷹隼俯視被盯上的狐貍。但當蘇彥抬起臉與他對視時,那雙金色眼瞳中獸性的部分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飽含著期待的熱情。

    這瞬間蘇彥有些恍惚,覺得自己曾經見過這樣一雙眼睛,只是瞳色并非純金,而是橄欖石般的黃綠色,像一道溫煦而爽朗的秋陽,灑在蓊郁草原上。

    “……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面?”他鬼使神差地問。渾然忘記了在陰山腳下的營帳中,阿勒坦問出同樣的這句話時,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阿勒坦伸手,指尖觸摸蘇彥額上的眉勒。

    它本該是淺青色的,緞面上暗紋如竹,有人用它將兩側鬢發束在腦后,于是末梢的竹葉玉墜就垂落在青絲上,走動間互相敲擊……阿勒坦忽地想了起來,耳畔恍惚聽見清凌凌的脆響,如石上清泉。

    他想起來,在雨夜的荒村破廟,篝火映亮了青衣士子的臉——神情坦蕩,又帶點赧然地對他說:

    “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刺青?”

    火光中,的的確確是蘇彥的臉!

    ——如果那人就是蘇彥,那么蘇彥又是誰?

    真的只是一個為了逃避科舉而游歷天下,誤入戰場的普通中原書生嗎?還是如蘇彥自己所言,是個借尸還魂的死人?

    在兩軍交鋒的陣前營地,在暴風雨后的冰雪河岸,兀然出現在他眼中,從天而降般撞進他的懷里,真的只是個意外嗎?

    ……但此時此刻,這些并不重要。

    身份不重要,目的不重要,甚至連立場也不重要——他是阿勒坦,而他是烏尼格,這就夠了。

    阿勒坦拉開胸前衣襟,將山巒一樣雄偉起伏的肩臂與胸膛從兩層皮袍中脫露而出,任由上半身的衣袍袖管垂落在胯側。他的頸上掛著紋飾繁美的黃金項鏈,鑲嵌著祖母綠的菱形墜子垂落在刺青的樹冠中央,仿佛神樹之心。

    深色的皮膚,血色的刺青,黃金與綠寶石交相輝映,蘇彥被這股視覺沖擊力震撼,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將掌心按在了對方腹部的刺青上。

    “是我的好摸,還是他的好摸?”

    “——誰?”蘇彥一愣,恍如夢醒,火燎似的收回手。

    阿勒坦保持著半跪的姿勢,向他緩緩傾身,聲音低沉而略帶沙?。骸伴T外那個阿速衛,你知道他名叫什么?”

    蘇彥腦子斷線好幾秒,才意識到對方說的可能是昨天那個被他摸了肚皮的混血侍衛,露出一抹尷尬的干笑:“不知道。那時我的手凍麻了,便拿他開個玩笑。怎么,他向圣汗告狀了?”

    “昨夜他向我謝罪。你知道我怎么對他說的?”

    蘇彥依稀記得進門前看到了那個混血侍衛跟在后面,意味著對方沒因為這事掉腦袋,也沒受重傷,暗中松了口氣:如果因為自己當時腦子發渾,為了驗證這具皮囊的取向而傷及無辜,那可就著實害人不淺了。

    “是我一時無聊拿他取樂子,圣汗明辨是非,自然不會對一名不敢還手的親衛太過苛責?!?/br>
    阿勒坦道:“我對他說,如果是他摸的你,我會砍了他的手。如果是你摸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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