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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317節

    蘇晏自顧自地琢磨,沒注意到蘇小京的異樣,忽然聽“嗷嗚”一聲叫喚,波斯貓從小京臂彎里跳下來,飛快地躥過了走廊。

    蘇小京意識到自己因為心緒起伏,一時失手把貓捏痛了,忙道:“我叫幾個下人一同去追貓,大人先回屋歇著?!?/br>
    蘇晏知道自己連貓都跑不過,也就不親自下場去追了。剛進屋洗了把臉,荊紅追敲門進來,手指拎著波斯貓的脖頸rou,那貓跟僵了似的一動不動。

    “大人,你新買的西夷貓?”荊紅追問。

    蘇晏上前接住了貓,說:“我哪兒買得起,沈柒送的?!?/br>
    荊紅追沉默了一下,又問:“大人喜不喜歡狗子?我會馴?!?/br>
    ……我已經有好幾只了!蘇晏干笑道:“不必了阿追,貓狗會打架,我不想家里都是聲音?!?/br>
    翌日一大早,蘇晏吃過早飯,荊紅追駕車送他去衙門上值。蘇小京說去集市采購食材,與小北打了聲招呼就出門了。

    但他沒到集市就在街頭拐了個彎,轉而去了外城東的一戶大宅子。

    繁嬤嬤就在這宅子里當差,但主家老的老、小的小,她身兼教養、管事等職,整個府邸基本上是她說了算。

    見蘇小京主動來找,繁嬤嬤高興極了,把他請到屋中叩拜行禮,一口一個“小主人”地叫著。

    蘇小京問:“你這兒有桃花釀么?親手釀的那種?!?/br>
    繁嬤嬤一怔,答:“有是有,不過不是府內釀的,是外面酒肆買的?!?/br>
    “無妨,拿一瓶……不,拿一壇給我?!?/br>
    很快就有婢女送來了一壇桃花釀,蘇小京取了個大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桃花釀雖然不算烈,但繁嬤嬤擔心他喝得沖了傷身,勸道:“小主人緩點喝罷,要不老身再叫人上些菜肴、點心,墊墊肚子不容易喝醉?”

    “不用?!碧K小京喝得半醉了,用力搖頭,“我就要喝這酒……想喝幾杯,就喝幾杯!”

    繁嬤嬤嘆口氣:“老身知道小主人心中的愁苦……要不,咱們不管京城的事了,去投奔小主人的叔父,寧王殿下?”

    蘇小京打個幾個響亮的酒嗝:“人家是個親,嗝,親王,就算認了我這個野路子的侄兒,又憑什么養我?我先得替我親爹平,嗝,平反才行?!?/br>
    繁嬤嬤道:“要不,還是先給寧王殿下寫封信罷。說實在的,他的封地遠在河南,聽說又身患肺癆,是一尊自顧不暇的泥菩薩。但他與信王殿下自幼感情深厚,必不會對小主人你坐視不理的,就算沒法馬上接你過去,至少也能派人送錢物過來。到時小主人置產置業,老身負責通知信王府的老人們回來,咱們自立門戶。小主人,你看如何?”

    蘇小京擱下杯子,抱著小酒壇對口灌,忽然酒壇脫手,往桌面一趴,滿面酡紅,目光迷蒙。

    繁嬤嬤扶正酒壇,看他醉得七七八八了,問道:“小主人難道還想在那蘇十二府上當小廝?”

    “小廝……不當小廝……我不是小廝!”蘇小京含糊不清地喃喃。

    “那老身就斗膽,替小主人把這封信寫了。在寧王殿下回復之前,還請小主人委屈一下,暫且在蘇府待著?!狈眿邒吒┫律?,湊近蘇小京,低聲道,“對了,蘇府這兩天沒出什么事兒罷?”

    “什么事兒……大人新得了只漂亮的白貓……”

    “還有呢?”

    “沒了……”

    “沈柒沒來找過他?還有今上,我記得你說過,他還是太子時經常微服來蘇府,如今還來不來?”

    “沒來……大人今早去北鎮撫司了,回來抱了只貓……”

    繁嬤嬤還想再追問,蘇小京徹底沒了回應,鼾聲如雷地睡著了。

    沉吟片刻,繁嬤嬤叫了兩名婢女進來,將蘇小京扶到了床榻上。她放下床帳,正待離開,忽然看了一眼兩名婢女,下令道:“你們兩個,脫光了衣衫,上床好好伺候著?!?/br>
    婢女像是訓練有素,十分順從地諾了聲,開始寬衣解帶。

    繁嬤嬤出了屋,把門帶上。穿過走廊時,迎面而來的仆役們紛紛躬身避到側旁。她目不斜視地走到主人房,廳內首位上坐的、正在喝茶的一名白發老叟當即離座,朝她行禮。

    “記住,你是又老又病的主家,不必在他面前露臉?!狈眿邒叻愿?,“他萬一向仆人們打聽,你得事先教好說辭?!?/br>
    白發老叟一一應下,待到她離開,才微微松了口氣。

    -

    蘇晏上午在吏部官署,下午去了文淵閣,順道讓內侍給朱賀霖遞了個簡報,說明戚敬塘的事。

    朱賀霖因為派的信使撲了個空,回來稟報說戚敬塘不知行蹤,正打算下詔給登州,讓他們把人給翻出來。收到這份簡報看完后,哈哈大笑:“謝閣老竟也有如此魄力的時候!這個姓戚的倒是有點意思?!?/br>
    他轉頭吩咐內侍:“抬肩輿過來,朕要去一趟文淵閣?!?/br>
    說是要去內閣視事,結果根本沒進文淵閣的大殿,圣駕直接落在旁邊空置的東閣里了。蘇晏奉命來見駕,見朱賀霖坐在榻上,懷里抱著梨花。

    梨花一見蘇晏,就從朱賀霖大腿上跳下來纏他。

    蘇晏忍不住彎腰,伸手擼貓。梨花在他手上嗅來嗅去,突然尖銳地叫了一聲,扭頭不搭理他。蘇晏有些意外,將梨花抱起來,想埋它肚皮。

    結果梨花發飆了,呼啦一爪子撓在蘇晏臉上。

    朱賀霖驚呼一聲。還好蘇晏反應及時,把臉向旁邊偏了偏,這一爪子在他側臉的下頜位置與脖頸上抓出了三道血痕。

    血痕很淺,愈合了也不會留疤。但朱賀霖大為生氣,從榻面一躍而下,沖過來拎起梨花往地板上一扔。

    貓輕盈又敏捷,這么一扔自然是傷不著的。梨花仿佛也生氣起來,豎起尾巴,卻不是對著朱賀霖,而是朝蘇晏氣憤地喵喵叫:你在外面有別的貓了!你不愛我了!

    “這畜生!”朱賀霖惱火地罵了聲,手指將蘇晏的下頜輕輕抬高,檢查他脖頸上的傷口,又叫富寶取藥匣子過來。

    一點輕微的皮rou傷,蘇晏并不在意,哪個養貓的沒被貓撓過?但朱賀霖硬把他拉到羅漢榻上涂藥。藥要上兩種,第一種是稠汁狀,為防流下來弄臟衣領,蘇晏只好平躺下來,側過臉讓朱賀霖先給他傷口消過毒,然后上第二種膏狀藥。

    上完藥他攬鏡一看,側臉下頜與脖頸上一道道青紫藥跡,比不涂更嚇人。朱賀霖道:“拿紗布來給你纏上?”

    蘇晏失笑:“我又不是被割喉,包扎得那么夸張做什么?就這么敞著好,明天就結痂了?!?/br>
    朱賀霖處理完他的傷口,放了心,轉身去找不孝的畜生算賬??上Ю婊C靈得很,知道自己干了壞事,早就逃出殿去了。朱賀霖余怒未消地吩咐內侍:“去找。找到就關進貓舍,一天不許她出來?!?/br>
    蘇晏勸道:“小爺,真不必如此,養貓被貓撓是很常見的?!?/br>
    朱賀霖道:“那怎么行,她現在是恃寵而驕。之前發脾氣時也想撓我來著,沒得逞,就對你下爪了,不給她點懲罰,以后就越發欺軟怕硬了?!?/br>
    蘇晏:……我軟?

    朱賀霖道:“對了,你說打算提拔戚敬塘給于徹之當副手?謝時燕若是知道,十有八九要記恨你的?!?/br>
    蘇晏道:“我也知道這么做會得罪謝閣老,但也不能任由他把戚敬塘砍了吧。任命之前,我會讓小戚登門去向他賠禮道歉。謝閣老向來脾氣糯,應該會諒解的?!?/br>
    朱賀霖搖了搖頭:“謝時燕雖然專愛和稀泥、當和事佬,其實心眼小,這事在他身上沒這么容易過去?!?/br>
    蘇晏笑著說:“那我也沒轍了。戚敬塘我是非用不可,小爺你看著辦吧?!?/br>
    朱賀霖也笑道:“我還能怎樣,你說怎樣就怎樣了?;仡^我派個御醫,帶些補藥去探望謝時燕,先給他吹個風,讓他不要再追究了?!?/br>
    這事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至于謝閣老愉不愉快,我們的蘇大人對此還有些歉疚,但新帝并不在意——說來還是謝時燕自己貪圖療效、吃多了春藥,他能派個御醫去診治,已經是皇恩浩蕩了。

    蘇晏離開前,朱賀霖想起了信使所稟報的一個細節,說之前有批黑衣刺客似乎是去刺殺戚敬塘的,也撲了個空。

    黑衣刺客?蘇晏有所警覺。

    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回頭向戚敬塘提起時,對方卻是虱子多了不咬,滿不在乎地答:“在登州,想殺我的人多得去了,賊匪、浪人,還有海盜。我這些年見識過不少刺客,武功比我高的運氣不如我,運氣不錯的武功比我差,所以我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蘇大人不必擔心?!?/br>
    蘇晏聽了,也挺佩服他看得開。這件事雖然沒有再深查下去,蘇晏倒沒忘將之告訴沈柒。沈柒聽了沒多說什么,只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新的剿匪部署在緊鑼密鼓地開展,朱賀霖下旨,派于徹之與戚敬塘提督軍務,統領衛所邊兵和京營官軍,阻擊在北直隸會師的廖、王聯軍。

    朱賀霖頗為重視這次的反擊,光是京軍三大營,就出動了戰力最強的五軍營其中的左、右、中三軍,整整七萬人馬。還親賜御酒,給于徹之和戚敬塘送行。

    重視歸重視,但比起到處游擊的“義軍”,在各地愈演愈烈的謠言更令他心煩。

    隨著那本妖書屢禁不絕,京城同樣陷入一片疑云,就連部分官員也忍不住在暗中議論此事。不怕死的御史們,又開始策劃著一場直諫,想請太皇太后出面說明真相。

    朱賀霖怎么可能再讓太皇太后出現在朝堂上?更何況她未必會說,說了也未必有人信。

    為了想出解決之道,他一連三夜去父皇床前叨咕。遺憾的是,這件關于帝位正統的大事,對他父皇而言似乎刺激程度還不夠。

    陳實毓回復說,皇爺狀態的確有好轉,時而見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轉動,指尖偶爾也會微動,但那也可能只是無意識的身體反應,這在昏迷病人身上頗為常見,未必就一定是醒來的征兆。

    朱賀霖只好死了向父皇求援的心。接著他又去了趟太廟,給母后燒香,問她是否有計可施?或許可以托個夢,給他一點靈感提示。

    結果連母后也不理睬他。也許是氣他跟自己的父親爭男人,不成體統,朱賀霖憂愁地想。

    回宮后,他一洗愁容,又是一臉銳意勃發的模樣——只有身為國君的他先沉住氣,才能穩住臣民們心中的驚疑,朱賀霖這么告訴自己。

    至于蘇晏,為了想對策,已經輾轉反側兩夜了。

    第322章 拉一筆大單子

    蘇晏側下頜與脖頸上被貓抓出的傷口結了痂,時不時發癢。

    朝會上,他邊偷偷用指尖輕撓,邊聽著幾名言官義正辭嚴地向皇帝奏請,要求赦免被錦衣衛抓捕的百姓。

    原來北鎮撫司在調查妖書案時,不僅在京城找到并查封了地下印廠,抓到幾十名制書者,還抓捕了一大批四下分發書冊、傳播謠言的市井小民,統統都關進了詔獄,拷問幕后指使者。

    抓妖言惑眾、非法出版的賊人,言官們沒意見,可牽連了一批百姓,他們就有意見了。

    在部分言官看來,這些百姓屬于被煽動的不知者。他們認為謠言止于智者,朝廷只需張榜告示天下,為太皇太后的清譽做個申明,謠言自然會絕跡,不必對普通百姓大動干戈,北鎮撫司有濫用職權之嫌。

    這算是變相彈劾了。

    沈柒雖已升任錦衣衛指揮使,但最有實權的北鎮撫司仍被他牢牢握在手里。如此大面積的抓捕,顯然是他的授意。

    朱賀霖當即讓沈柒出列,當面對質。

    沈柒對此的解釋是:這些百姓主動參與傳播謠言、分發妖書,并非“不知者”三個字可以撇清,更何況初步調查后發現,其中一部分人曾經是真空教的信徒。剩下的還沒來得及查完,但十有八九與真空教脫不了干系。

    證據?有啊,嫌犯的口供。

    這下不僅幾名言官有意見,一些刑部官員也提出質疑:只有口供,沒有物證?誰能確保北鎮撫司不是嚴刑逼供?畢竟錦衣衛在前任指揮使馮去惡執掌時,曾有過炮制冤案、冒功領賞的前科。

    面對質疑,沈柒似笑非笑地答:“這些人不顧朝廷禁令,暗中信教、入教,真空教又沒給他們造冊登記,除了老實招供與互相揭發,還有什么物證來證明他們的信徒身份?諸公非要證據的話,有些人家中地窖藏匿妖書數百冊,算不算證據?若是連這些都不算,難道要把他們的一顆愚昧之心挖出來證明?”

    他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但字里行間掩不住的血腥味總讓許多在場官員感到不適,故而加入了懇求皇帝明辨忠jian,不可使錦衣衛借機生事的勸諫隊伍。

    只有蘇晏相信,沈柒不會胡亂抓捕無辜,也不會擅自動用大刑。這批所謂的“無知百姓”,借用后世一個段子的說法,“全拉出去槍斃可能有冤枉的,但隔一個斃一個肯定有漏網的”。既然有嫌疑,就先抓起來審訊,在這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勢下,當機立斷總比瞻前顧后要好。

    萬一真抓錯了,可以放,還可以做些經濟補償。既是刑偵,不必墨守于仁愛二字,跟慈不掌兵是一個道理。

    故而蘇晏等一干官員爭論得差不多了以后,慢悠悠出列表了態:“諸位大人的眼睛不要只看見幾句謠言、一本妖書,要透過現象看本質,發現這些謠言背后隱藏的陰謀——有人這是在借謠言生事,想謀逆造反!”

    “謀逆造反”四個字像一道晴天霹靂,在朝臣們頭頂炸響。在封建時代,這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中最嚴重的一項罪名,獲罪被夷三族、誅九族的案例比比皆是。

    蘇次輔把這個案子定性得如此嚴重,朝臣們怎么還敢輕易抗辯,唯恐被劃到“為謀逆者代言”的禁區里去。

    另一名次輔謝時燕仍在請病假,首輔楊亭還在斟酌該如何追問,慢了一拍,又聽蘇晏繼續道:“非常時期動用非常手段,我覺得沒什么問題。哪位大人對此有疑議,或是技高一籌,可以把這個案子扛走——當然,允不允準,還得看圣意如何?!闭f著,他朝高坐御案后方的朱賀霖拱了拱手。

    朱賀霖便順著蘇晏的話問:“哪位愛卿想接手,負責偵辦此案?”

    事關帝位正統,怎么看都兇險得很。破不了案沒能力要完蛋,破了案萬一真相不容大白,知道太多的更要完蛋。這何止燙手山芋,簡直是不能觸碰的火藥桶。

    絕大多數人都是如此,指責別人總是很容易,輪到自己上了就各種權衡利弊找理由。眾臣躊躇之際,一個出乎意料的人物站了出來,竟然是區區五品的通政司參議崔錦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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