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313節
第317章 血脈延伸的線 蘇晏與沈柒告退后,朱賀霖怔坐片刻,嫌惡地將那本書信冊子往袖子里一塞,起身走出御書房。 富寶趕忙迎上來:“圣駕意欲何往?奴婢這便命人抬肩輿過來?!?/br> 朱賀霖道:“去東苑龍德殿,向太皇太后請個安。肩輿太慢,給朕牽匹馬來?!?/br> 富寶很有些意外:龍德殿是太皇太后燕居之處,明面上說是清修,實際上和軟禁差不多。咱們爺繼位以來,一次都沒去過,怎么這下突然要去請安? 但看皇帝臉色陰沉,他很識相沒有多嘴,當即把御馬赤霞飛牽來。 朱賀霖上馬揚鞭,往東苑疾馳而去,身后依舊跟著一群疲于奔命的侍衛。 東苑就在皇城東南角,出東華門往南便是。朱賀霖很快抵達了龍德殿前的射柳場,也不待宮人通傳,快步上了臺階,絳紅龍袍的下擺隨著腳步飄動不止。 龍德殿伺候的宮人不多,基本都是從慈寧宮跟過來的,見到新帝慌忙跪地行禮,唯獨瓊姑起身攔了一下,說:“皇上要見太皇太后?奴婢這便進去通傳一聲?!?/br> “不必了,難道朕要見誰,還要看人臉色不成?”朱賀霖朝她露出個譏誚的眼神,“孫兒來向皇祖母請安,一片孝心,太皇太后總不會見責?!?/br> “——一片孝心?皇帝這么說,倒叫老婆子我受寵若驚了?!碧侍髲膬鹊钭叱鰜?,衣著素凈,妝容淺淡,手里拈著一串佛珠,似乎之前正在佛堂誦經。 朱賀霖快速打量她,見她不復太后時期的華貴氣派,似乎因為心中失了一股驕盛與意氣,面容顯得憔悴蒼老不少,看著完完全全就是個五旬婦人了。 一見她,朱賀霖便想起鐘山陵廬的那瓶毒酒,毒氣仿佛就氤氳在她周圍,使他連多待一刻都難以容忍。 他從袖中抽出那本冊子,扔在旁邊的桌面上:“近來這本書信集在京城與各府城大行其道,孫兒特來向皇祖母討教真偽?!?/br> 瓊姑上前,拿起那本快要散架的線裝冊子,正好看見其中一頁,面色大變,下意識地將冊子往袖里塞。 太皇太后沉聲道:“拿來給我看?!?/br> 瓊姑無奈,將冊子呈給她。 太皇太后翻看了幾頁,臉色有些發白,眼中卻放出銳利的光,直視朱賀霖,說道:“皇帝究竟是來向我問事的,還是問罪的?” “有什么區別?”朱賀霖反問。 “當然有!來問事,我可以告訴你那個陳年舊案,至于真假,由你信與不信;來問罪,我無可奉告,反正頭疼的是你,隨便你后續怎么解決,我只管在深宮清修,誰還能罵到我面前來不成?” 朱賀霖見她事到如今還一副強硬嘴臉,分明稟性難移。但因在意料之中,故而不怒反笑:“皇祖母果然是做大事的人,沉得住氣。既然朕之前說了,來討教真偽,自然是先問事?!?/br> 太皇太后朝瓊姑微微點頭。瓊姑猶豫一下,不太情愿地示意宮女們同出了大殿,把殿門閉緊。 殿內只剩二人,既是祖孫,也是政敵,此刻不得不彼此捏著鼻子、忍著性子對話。 太皇太后垂目書冊,手里一頁一頁地翻著,語氣冷硬:“這些書信是偽造的,并非我當年所寫?!?/br> 朱賀霖道:“空xue來風,未必無音。既是偽造,對方又如何得知你與秦王府的隱私之事?” 太皇太后沉默片刻,微嘆口氣:“我入秦王府時年方十六,顯祖皇帝當時忙于征戰,一年有十個月不在府中,新婚夫妻聚少離多。我的確是寂寞,故而與人通信的習慣一直保留了下來?!?/br> “對方是誰?” “是我娘家的賬房之子,幼年時我與他讀過同個私塾,長大后也頗為聊得來。與其說是青梅竹馬,更像筆友,有些愁悶之事會寫信互相傾吐,聊作慰藉,但也僅此而已。這本冊子里的書信模仿了我的用詞與語氣,截取了部分隱私,混在yin穢之辭中,明顯是用來妖言惑眾,使人懷疑你父皇的正統帝位,難道你看不出來?” “也就是說,你們的確通過信?”朱賀霖略一思索,又問,“當年那些信,有沒有泄露出去?” 太皇太后微微冷笑:“若非其中一封書信被側妃莫氏暗中截獲,自以為拿住了我的丑事,哪來之后秦王府的一場血案!” 朱賀霖追問:“當年秦王府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皇太后皺了皺眉,似乎并不太想回憶往事——盡管最終大獲全勝,卻因此失去了鐘愛的一個兒子,至今仍是她心中隱痛。她簡潔地說:“莫氏誣告我通jian,還污蔑隚兒與城兒都是我與人私通所生。我險些被她逼入絕境,她占盡上風仍不肯收手,進一步害死了我的軒兒,反被我抓住破綻,絕地反擊,揭破了她的險惡陰謀。顯祖皇帝相信了我,將她囚禁起來。沒過多久,她就死在囚室中?!?/br> 朱賀霖聲音變得干澀:“莫氏……真的是誣告?” 太皇太后陡然抬頭逼視他,厲聲道:“當然!當年我清清白白,從未與人有染,我的三個兒子,都是顯祖皇帝的血脈!” 靈光寺繼堯的那件事,朱賀霖前兩年也有所耳聞,當時年紀還小,不太清楚其中門道,如今回想起來,那妖僧分明是太后養的面首,如今卻在他面前說什么“清清白白”,豈不可笑! 太皇太后似乎從他臉上看出了鄙夷之色,咬牙道:“丈夫在世,與守寡多年,兩種身份如何能一樣?我從未背叛過顯祖皇帝,你愛信不信!” 半晌后,朱賀霖冷冷道:“死去的莫氏,大約是皇祖母的手筆了。再問皇祖母最后一個問題——信王是如何死的?” 太皇太后反問:“你父皇沒有告訴過你?” “我只知信王意圖謀逆,被擒住后,父皇原本念及手足之情,打算留他一命??刹恢獮楹魏鋈桓淖兞酥饕?,當場逼他自戕,還殺了他滿門男丁,女眷發配嶺南?!敝熨R霖說道,“父皇為何改變了主意?是不是信王當年說了什么話,拿出了什么證據,刺激到他?” 太皇太后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難以置信地搖頭:“不,你父皇不可能懷疑自己的血統!這么多年過去,他從來沒有像你這樣,咄咄逼人地來質問我——問他是不是顯祖皇帝親生!他對我一如既往地孝順,他是相信我的!” 朱賀霖諷刺地冷笑起來:“父皇十幾年如一日待你,可你又幾曾同等真心地待他!他在病榻上發出的遺詔,都能被你攔截、篡改。似皇祖母這般權力欲重又不擇手段的女人,我在史書上只見過一個……只不知三皇叔的夭折,是否也像傳聞中武瞾的女兒一樣,為了嫁禍政敵而死在她親娘手里?皇祖母在佛堂日夜供奉兒子的牌位,究竟是緬懷,還是愧疚,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了。 “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如今我念著父皇對你的孝心,不計較附在偽詔中的那瓶毒酒,但不代表將來我也能咽得下這口氣——好自為之罷,皇祖母!” 甩下最后一句話,朱賀霖拂袖離開了龍德殿。 太皇太后面無人色,踉踉蹌蹌后退幾步,撞到了椅腿,跌坐在椅面上。像心底一座苦苦支撐多年的浮屠塔終于倒塌,她徹底失態,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瓊姑扒在門縫處偷聽,朱賀霖開門出來,她急促地辯解:“皇上!那毒酒真不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衛家從中——” 朱賀霖恍若未聞,把她推了個趔趄后,沖下臺階。 富寶連忙上前攙扶,恍惚見他眼眶赤紅,竟似落下淚來——臉上的水跡一點,又一點,富寶仰頭看天,原來是下起了雨。 “小爺,小爺!”他有些心慌,不自覺地叫錯了稱呼,“雨越下越大了,您廊上避一避,奴婢立刻著人取黃羅蓋傘來?!?/br> 朱賀霖推開他的攙扶,在瓢潑大雨中疾走。富寶一邊追,一邊連聲吩咐身后宮人:“還不快取傘來!” 蓋傘遮在了頭頂。渾身濕透的朱賀霖停住腳步,轉頭問富寶:“一點雨而已,還怕淋傷了不成?緊張什么!” “奴婢不是緊張,是心疼,小爺這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從小一同長大、所有關注都在他身上,對這樣的人會有多熟悉?熟悉到一見眉眼間的神色,就能感受到對方的心情。富寶用帕子給朱賀霖擦臉上的雨水,真個兒心疼得不行。 “朕不委屈,朕替父皇委屈!”朱賀霖咬牙道,“朕知曉此事才半天,一股惡氣就堵得胸口脹痛,父皇藏在心底整整幾十年,他又是怎么過來的?” 富寶不敢問是什么事,只能安慰道:“皇爺與小爺都是圣明君主……” “我不想要什么圣明!不想被什么禮法規矩綁在那張龍椅上!只想快意縱橫、從心所欲??晌抑牢也荒堋敝熨R霖從厲聲轉為喃喃,“父皇一日不回來,這副擔子就壓在我肩上一日。終有時候,我也得像他那樣,學會顧全大局,學會權衡利弊,學會深藏內心所有愛恨情仇……” 手指痙攣般抓住心口處的衣料,他情不自禁地想到:清河,是否就是父皇生命中唯一的一場快意縱橫,唯一的一次從心所欲? 他甚至在腦海中看到了父皇是如何熱切地擁抱著自己的愛人——用他們共同的手臂,用他們共同的胸膛,像從血脈中延伸出的一條細長而結實的線,將他們的心情與所愛緊緊聯系在一起。 積雨云飄離了皇城上方,天空重又泛出晴色,似乎只是一場短暫而小范圍的驟雨,就像這倏忽來去的春日一樣。朱賀霖推開蓋傘,深吸口氣,吩咐富寶:“替朕更衣,朕要微服去一趟蘇府?!?/br> 結果蘇晏不在,府上只有一個臭著臉的貼身侍衛,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兩人在主屋內大眼瞪小眼。蘇小北實在看不下去,對朱賀霖透了底:“追哥方才見到下雨,便去午門外接大人,后來有個守門的衛兵告訴他,蘇大人早就與沈指揮使一同有說有笑地騎馬離開了?!?/br> 午時與沈柒一起走的,這都快天黑了,還沒回來?這下朱賀霖的臉也臭了:“有沒有交代何時回來?” 蘇小北搖頭,告退后去守門房等自家大人。 朱賀霖想來想去,對荊紅追道:“朕偷偷出來一趟不容易,宮中那么多人,下次未必能瞞得過。你去找清河,找到了今夜帶他去一趟風荷別院,就說朕也會去。不過朕還要先去找個人,所以抵達別院的具體時辰不好確定?!?/br> 荊紅追冷著臉問:“老皇帝醒了?” 朱賀霖狠狠瞪他:“父皇還不到四十,哪里老了!” 荊紅追:“既然活著,總不好叫先帝。不叫他老皇帝,叫你小皇帝,我如何區分?” 朱賀霖:“……你故意的是吧?我就知道你這人表面沉默寡言,貌似老實,實際上刻薄小心眼,一肚子蔫壞!” 荊紅追快意地扯了扯嘴角,抱著劍轉身走了。 經過門房時還與蘇小北打了聲招呼,只說自己有事出去一趟,夜里會回來。 朱賀霖隨即也離開了蘇府,臨走前讓富寶吩咐了蘇小北:只當他沒來過,以免消息走漏。 - 夜半時分,蘇晏在荊紅追的護送下來到風荷別院,發現除了朱槿隚所在的閣樓點著方便守夜的長明燈之外,到處黑燈瞎火,陳大夫似乎已經睡下。 看來小爺是臨時起意的,今夜之行并未通知應虛先生。蘇晏示意阿追不要驚動一樓邊守夜邊打瞌睡的藥童,直接用輕功掠上二樓。 寬敞的臥房兼治療室內,只亮著幾盞壁燈,依稀映照出床榻上的人影。 蘇晏脫下斗篷走過去,坐在床沿,俯身注視沉睡的朱槿隚。 三個多月過去,他的頭發已經長成茸茸的寸頭,把那張略顯消瘦的臉襯得格外年輕與精神,倘若不看身上衣物,竟離奇地有種現代精英的感覺——也許是某個大學里溫文爾雅的教授,也許是慣于發號施令的政要,亦或者是馳騁商場的大鱷。如果不是被這個朝代、被與生俱來的身份與責任束縛著,說不定他能有更多的人生選擇。 蘇晏天馬行空地感慨了一番,手指撫摸著朱槿隚的臉頰,低頭在他耳旁低聲道:“皇爺,你的卿卿來了?!?/br> 荊紅追轉身離開,從二樓外廊縱身躍上屋脊。他猶豫了一下,打消了在此打坐的念頭——五感太敏銳,室內的聲音哪怕他不想聽,也會飄到耳邊。 他的身影如青煙飄飛了須臾,最后在蓮花池中央的水榭停駐,抱著劍紋絲不動地站在尖頂上,像一尊月下的神祗雕像,守望著幽靜的別院。 屋內,蘇晏對荊紅追的離開恍惚不覺,依然自顧自地呢喃:“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雖然沒醒,可我們說了什么,你都能聽得見……” “我也這么覺得?!遍T口有個熟悉的聲音說道。 蘇晏回頭,見朱賀霖同樣解了身上斗篷,有意與他脫下的斗篷上下相疊似的,罩在了一處案幾上。 “小爺?!彼p喚一聲。 燭火朦朧,光影分割著朱賀霖的臉,凸顯出他五官輪廓的俊朗深刻與一股屬于成年男子的英武之氣。蘇晏遲疑一下,改口喚道:“皇上?!?/br> 年輕的天子走近他,糾正道:“是賀霖?!?/br> 第318章 情義還是情意 蘇晏怔了一下,才從奇異的陌生感中恢復過來——這是一種恍如隔世的陌生,就好像你親手栽下的一棵樹苗,一陣子沒留意,再認真看時已經全然不是原來模樣,仿佛就在你忙碌與疏忽的那些日子,對方悄然吸收日月精華長成了葳蕤大樹。 “賀霖……”第一聲叫得有些別扭,蘇晏迅速調整心態,再次開口時泰然了許多,“約我今夜來風荷別院,是有什么事要說?與皇爺有關么?” 朱賀霖也在床沿側坐下來,與他面面相對:“與父皇,與你我都有關?!?/br> 蘇晏點點頭,一臉專注傾聽的神色被燭光映亮。 朱賀霖白日里積攢的那些郁氣與惡氣,瓢潑大雨沖刷不去,卻在這里被他的神情安撫了。 “你離開后,我拿著那本書信冊子,去東苑見了太皇太后……”他慢慢將事情的前因后果道來,最后補充說,“這只是她自己的說法,至于是真是假,估計只有親歷過三十前秦王府事件的人才知道?!?/br> 蘇晏陷入思索。 朱賀霖略微轉頭,對床上沉睡的朱槿隚說道:“父皇,你能聽見我說了什么,只是無法睜開眼、發出聲,是不是?” 朱槿隚沒有任何反應。 朱賀霖自嘲地笑了笑:“也許這是我的錯覺,畢竟世人都希望自己祈愿成真,誰也不能免俗……但我始終相信,父皇經歷了那么多大風大浪,意志何等堅定,不會止步于區區一場開顱術?!?/br> 蘇晏微嘆:“我問了應虛先生好幾次,他自認為當時施術是成功的?;薁旑H為波折地渡過了術后危險期,如今體征平穩卻還遲遲未醒,應虛先生有個推測,懷疑是因為腫瘤摘除后,周圍原本受到擠壓的腦組織,驟然有了伸展的空間,其形態發生改變,從而影響到了中樞神經系統,這也算是術后急性損傷的一種——當然,他的原話不是這樣,這是我自己理解后的闡述,不知你能否聽得明白?” 朱賀霖很認真地聽完,說:“大致明白個四五分。有些字眼不明其意,但不知為何,從你嘴里說出來,就覺得這些字眼所代表的事或物真的存在,即便不存在于此世,也許也存在于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