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298節
“那么太后手中那份遺詔……” “不能吧!這么做豈不是……” 太后已聽不清群臣們嚶嚶嗡嗡的聲音,亦看不清太子朱賀霖的神情。此時她心亂如麻,有驚有懼、有怨有恨,更有一股拼個魚死網破的戾氣! 她一拍扶手,霍然起身,厲喝道:“廢太子圖謀不軌,內閣以偽詔煽動人心,此等亂臣賊子為何還不速速拿下!傳令金吾衛、羽林衛,入殿平賊護駕!” 殿中錦衣衛大漢將軍一聲領命,當即沖出殿門,放聲叫道:“金吾衛、羽林衛何在!” 叫聲在空曠的奉天門廣場上空久久回蕩,卻沒有任何反應。 那名大漢將軍急了,再次大喝:“金吾衛!羽林衛!” 在廣場兩側高墻外的宮道中,一支金吾衛隊伍、一支羽林衛隊伍雙手抱頭,黑壓壓地跪了一地,被墻頭密密麻麻的箭矢瞄準著。 為首的統領人頭已滾落血泊之中。 沈柒在他的衣袍上擦拭干凈繡春刀上的血跡,對其余跪地衛兵峻聲說道:“首惡已誅。爾等不得已聽命行事,死罪可免,當感謝太子殿下之仁德?!?/br> 衛兵們死里逃生,滿心懼意與感激,紛紛叩頭不止,口中稱頌“小爺仁德”。 不遠處的宮門下,蘇晏望著沈柒著黛藍色織金飛魚服的背影,對身邊的騰驤衛指揮使龍泉說道:“多謝龍指揮使,否則光憑錦衣衛的人數,恐怕沒這么容易控制住這兩支上衛?!?/br> 龍泉朝他抱了抱拳:“蘇大人不必客氣?;薁斣缇桶抵兄I令過卑職,一旦小爺回京,便要全力護其安危,還說到那個時候,蘇大人也許會親自來聯絡卑職?!?/br> 蘇晏微怔,喃喃道:“皇爺……早就猜到我會擅離職守,護送太子進京……我……” 龍泉笑了起來:“皇爺讓我轉告大人——清河此乃劍膽琴心之舉。他不僅料到了,還允準了,故而不算擅離職守?!?/br> 蘇晏用力抹了一把臉,平復情緒后問他:“皇爺還沒醒么?我想見一見他?!?/br> - 奉天殿中,太后下了拿人的鳳旨,卻久久不見回應。事先安排好的金吾、羽林兩衛,就如在宮中蒸發了似的,毫無音訊。 一片尷尬的沉寂中,司禮監掌印太監藍喜的身影出現在了殿門口,身后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多桂兒等幾名在養心殿伺候的小內侍。 “是藍太監!他一貫不離御座左右,眼下忽然上殿來,莫非……”后排的幾名臣子不禁交頭接耳。 藍喜行至大殿中央,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繼續拾階而上,最后穩穩站在龍椅前,手持的拂塵一甩,含笑道:“哎呀,二皇子殿下調皮了,怎么能爬到龍椅上呢。這是你父皇才能坐的,知道了么?快下來罷?!?/br> 他伸手,把抽抽噎噎的朱賀昭抱下了龍椅,交給身后的內侍:“皇爺有旨,送二皇子去淑妃娘娘宮中?!?/br> 太后臉色鐵青,失了禮似的往前邁了一步,想搶回二皇子:“皇帝尚且病重昏迷,哪來的旨意?莫不是你這老奴才假傳圣諭?!” 藍喜此人她如何不清楚,未必不忠君,也未必會以命去忠君。被她施加壓力時,沒多抵抗就如墻頭草似的倒伏下去,叫寫詔書就寫詔書,叫蓋玉璽就蓋玉璽,似乎很是順從識時務,故而在她手中留住了一條性命。 誰料這會兒倒像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當著她與朝臣的面胡作非為了! 藍喜面不改色地等太后斥責完,方才躬了躬身,用謙卑的姿態與語氣,說出了驚雷一般震撼眾人的話:“啟稟太后——皇爺醒了?!?/br> 他轉身面向群臣,抻直了這兩個月來佝僂的腰身,尖聲宣告:“皇爺醒了!急召太子殿下、內閣閣臣、六部尚書,以及南京禮部左侍郎蘇晏——養心殿見駕!” 皇帝醒了……我兒子醒了……太后茫然地想,可他第一個要見的卻不是親娘……不,他壓根就沒有提到他親娘! - 養心殿的大殿中,朱賀霖在焦急等待中踱來踱去,不時轉頭看一眼蘇晏。 蘇晏坐在內侍端來的圓凳上,臉色沉郁,一言不發。 剛接到藍喜派人傳來的口諭時,他欣喜萬分,心想:皇爺果然龍體無礙了,說不定先前兩個月的“病重臥榻”,都是做出來麻痹對手的。 可到了養心殿,他才發現,似乎情況并非如此—— 注重儀容與風度的景隆帝,竟沒有端坐于正殿召見重臣,而是讓內侍將閣臣與尚書們領到寢殿……除了皇爺實在起不得榻,他想不出還有什么原因。 豫王與阿追是三更天出發潛入皇宮的。四更開宮門,官員們在奉天殿經歷了一場混亂與驚魂,如今已是五更天了。 第一批被召見的重臣離開寢殿,步下臺階,站在庭中待命時,天際晨光微微亮起,天色從靛藍變成了魚肚白。 聽見內侍的腳步聲,朱賀霖下意識地從椅子上起身,急問:“父皇何時見我?” 內侍低頭道:“請蘇大人入內?!?/br> 朱賀霖回身去拉蘇晏的手腕,想一起進去,卻被內侍阻止:“皇爺召蘇大人單獨覲見,小爺還請繼續等候?!?/br> 蘇晏心亂如麻,假作淡定地拍了拍朱賀霖的手背:“我先進去。你們父子一年多未見面,留到最后召見小爺,想必有許多情分要敘?!?/br> 朱賀霖無奈,只好繼續坐回椅面上,一雙眼睛擔心又不舍地看著蘇晏,直到他背影消失于重重簾幕與槅扇門后。 穿過熟悉的走廊,蘇晏在寢殿門外看見了侍立的藍喜,忽然覺得一年多不見,這位便宜世叔衰老了許多。曾經屬于權宦的、媚上欺下的驕色在他臉上淡去,唯剩一臉憂心忡忡的皺紋。 蘇晏心生觸動,朝他拱手作禮后,正要邁入殿門,忽然聽見藍喜輕聲說道:“四更天時,皇爺命咱家送豫王殿下與一名布衣庶民離開,說皇宮有皇宮的規矩與尊嚴,即便是出于善意、立了功,也不容有人墻頭屋頂來去?!?/br> 這么說來,的確是豫王與阿追喚醒了皇帝……可為何皇爺召見太子與重臣,卻不留下宗室親王? 藍喜又道:“蘇侍郎,你勸一勸皇爺,留下與豫王同行的那名武功高手,讓他配合陳實毓大夫,為皇爺醫治頭疾?!?/br> 蘇晏一驚,問:“是不是阿追瞧出了什么?” 藍喜將荊紅追所為、所言簡單說了幾句。還未說完,只見貼身侍奉的內侍們從寢殿內全部退了出來,朝蘇晏躬身說道:“皇爺命蘇大人立即入內,不可再耽誤?!?/br> 顱腦病灶、塞結成團、形態與質地都已異變……蘇晏還來不及仔細思索,聞言只好朝藍喜再次拱手示意,然后快步進入寢殿。 殿內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味,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微辛微苦的草藥香氣。 龍床上幔帳半垂,掩映出皇帝半倚枕被的側影。 “臣蘇晏——” 蘇晏正要叩行面君之禮,卻聽皇帝說道:“你看,這里一個外人都沒有……清河曾說過,‘在這一室之中,我們有鶼鰈之情’,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碧K晏笑了起來,鼻腔有些酸澀。他不再行禮,徑直走進拔步床前的圍廊,踩著踏板側坐在床沿,俯過身去直接抱住了皇帝的脖頸。 他把臉貼在皇帝胸口,語聲輕悄:“我在南京思念皇爺,一日更甚一日?!鄷磩e離,人生何參商’,我算是真正體會了其中三味?!?/br> 皇帝只手攬住蘇晏的腰背,嗅了嗅他頭頂發香:“我也思念卿卿,哪怕是在昏沉沉的迷夢中?!?/br> 蘇晏眼眶潮潤,抬頭問:“那我能不能親你一下?” 皇帝凝視他的眼睛,反問:“我一病數月,如今是否憔悴支離,不堪入目了?” 蘇晏含淚微笑:“皇爺永遠都是我初見時清俊端華的模樣?!?/br> 他迎上去親吻皇帝的嘴唇,皇帝卻轉過臉去,這一吻只落在了臉側。 “身患惡疾,恐染及你,不可太過親近?!被实鄢谅暤?。 蘇晏不管不顧,兩手捧住皇帝鬢角臉頰,硬湊過去啾啾啾地一通亂親:“才不是什么惡疾!讓陳大夫來治,阿追也來幫忙,很快就能痊愈了?!?/br> 皇帝躲不開、迫不過,被親了一臉濕漉漉,忍不住雙臂將他緊緊抱住,嘆道:“清河啊……” 第303章 他與江山同在 蘇晏被皇帝緊緊抱著,嗅著衾枕與龍袍間熏染的御香,覺得十分妥帖安全。 這一年多來的風雨霜塵、近一個月的艱險奔波,仿佛漫天驚鵲終于尋到了棲息的樹,所有苦楚都在這個懷抱中得到了撫慰。 “皇爺噯,”他低低說道,“你把遺詔收回去,好不好? “藍公公已經去請應虛先生了。至于阿追,我沒離開皇宮,他想必是不會走遠的,也許這會兒正藏身在哪個角落里,待我出門去叫一聲?!?/br> 皇帝掌心在蘇晏后背拍了拍:“去旁邊的書桌,打開中間抽屜,把里面的一卷畫兒拿出來。再拿一支沾了墨的筆?!?/br> 蘇晏不管他打岔,繼續說:“阿追如今是武學宗師,應虛先生又是外科圣手,二人聯手,一定能治好皇爺的頭疾……” 皇帝微嘆口氣,改拍為揉:“聽話,不然我的頭又要疼了?!?/br> 蘇晏明知這是借口,拗不過他,只得起身依言取了那卷畫兒過來,放在被面上。墨筆則小心地夾在耳上,怕染黑了錦被與衣物。 皇帝示意他打開。蘇晏慢慢展開畫卷,見是一幅《雨后風荷圖》:夏日園池,荷葉亭亭隨風輕曳,葉上露珠自由愜意地流動,翠色欲滴,葉下半尾游魚,水波中若隱若現。 整幅畫用筆剛柔并濟,線條洗練,將荷葉的清雋與風骨勾畫得栩栩如生,無論技藝還是意境皆臻妙無比,蘇晏一眼就看出,這是皇帝御筆。 “這幅風荷圖,畫于前年的端午?!?/br> 前年的端午節……是他剛剛進宮擔任司經局洗馬,受東宮小黃書連累,挨了一頓廷杖之后的事? “當時就想找個機會,把這畫兒和半首詩送你,可不知出于何種心境,又藏了起來……這一藏啊,就是兩年多?!?/br> 蘇晏看著畫卷邊上,皇帝用遒勁圓熟的筆法所提的兩行詩句: 青荷憐凈碧,宿雨不堪襲。 他輕吟著這兩句詩,低笑一聲:“我知道皇爺為何不敢送出手,是怕我當時錯誤解讀,yin者見yin?!?/br> 皇帝搖了搖頭:“你沒有誤讀。那時我便對你起了心思,并因此感到困惑與煩惱,每每自嘲后想要填平心底的荷池,一見你又情不自禁地多種下幾支,慢慢地就越種越多……那段尚未認清內心的日子,種種紛亂情緒,難以言表?!?/br> “我卻一點看不出來……”蘇晏望著他,目光濕潤而溫熱,“皇爺在我心中,永遠是從容不迫、舉重若輕的?!?/br> “但好在最終撥云見月。與你一夕交頸,勝卻人間無數夫妻?!被实巯蚯皟A身,拈下蘇晏夾在耳上的筆管,送到他手中,“用這支筆,將后面兩句詩補完,可好?” 蘇晏有些為難:“我的字遠不及皇爺,詩更是寫得像打油……” “‘瓊林宴罷逢杜甫’,我知道?!被实畚⑽⒁恍?,“不過,不是也有‘落花深處數流年’這樣的佳句么?” 蘇晏紅了臉,不知是羞愧于剛穿越時不知深淺所寫的打油詩,還是羞愧于寫給沈柒的情詩被皇帝知曉。 他訥訥道:“……我怕狗尾續貂,毀了這幅傳世之作?!?/br> “你放心,不傳世,這畫兒我是要帶進皇陵的?!?/br> “——皇爺!” “寫罷,啊,寫罷?!被实勰托暮宓?。 蘇晏拈筆思索片刻,無奈文思枯竭,可憐兮兮地望著皇帝。 皇帝鼓勵似的摸了摸他的臉。 蘇晏見皇帝面上似有疲憊虛弱之色,眉間細紋也忍痛般蹙了起來,不禁心驚地問:“皇爺是哪里不舒服……頭又疼了?” 皇帝勉強笑了笑,將一個平滑的瓷枕墊在畫紙下方:“還好。就等你寫完后面兩句了?!?/br> 蘇晏將擔憂的目光移到畫紙上,腦中浮現出一些字眼,于是提筆,用輕靈飄逸的書法,續上了后兩句: 豈知荷待雨,終年唯一期。 皇帝凝視他潔白的指尖,低吟道:“青荷憐凈碧,宿雨不堪襲。豈知荷待雨,終年唯一期?!?/br> ——我憐惜青荷的澄凈碧綠,怕它承受不了經夜yin雨的侵襲。怎知道荷葉期待的雨水澆灌,卻像這即將過去的盛夏一樣,一年只有一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