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290節
……也未必是打手,更有可能是各取所需。蘇晏不禁想起大銘太祖皇帝所率的推翻前朝的義軍,與百年前就打算借雞生蛋的真空教。 歷史總是上演著驚人相似的一幕,然而——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王氏兄弟想要復制太祖的成功,卻不占天時地利人和,想要強行復制,最后的結果只能是徹底失敗。 哪怕我蘇清河今日折在這里,只要太子能安全抵京,這個國家就不會輕易被顛覆,蘇晏堅定地想。 外面雨聲漸止,廝殺聲更加清晰…… 天亮了。 沈柒大步流星走進縣衙大堂,衣袍上又多了不少殺敵時濺射的血污,自身倒是沒怎么受傷。 “戰況如何?”朱賀霖起身迎上去,急切地問道。 沈柒道:“戰況膠著。主要是對方人多,約有八九千人,都是騎兵。堂邑縣城太小,防御力量微薄,倘若孝陵衛擋不住敵軍的進攻,就容易被包抄。太子殿下,走罷!” “走?怎么走?丟下梅仔與孝陵衛?”朱賀霖顯然不能接受。 沈柒皺眉:“不是你丟下他們,而是他們為了讓你順利脫身回京,寧可舍身取義!這不僅是我的意思,也是梅長溪的!” 朱賀霖炸毛了:“小爺沒這么孬種,用三千戰士的血rou為我的回程鋪路!” 沈柒陰惻惻答:“三千血rou不拿來鋪路,難道拿來做奠基?孝陵衛不怕死,錦衣衛也不怕,但只怕死得毫無價值?!?/br> 朱賀霖大怒,抓起桌面的茶壺凌空砸向他。 蘇晏嚇一跳,連忙伸手拖住朱賀霖:“小爺!小爺別生氣,他這會兒打仗打上了頭一身殺氣,說話不中聽,但本意是好的?!?/br> “他沈柒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太子?還有沒有君臣尊卑?”朱賀霖怒道,“他敢在我父皇面前這么說話嗎?你問問他,敢嗎?!就欺負小爺年輕是吧?” 蘇晏一邊安撫他,一邊轉頭對沈柒使眼色:“沈同知,身為臣下出言無狀,還不向太子殿下賠個禮?” 沈柒垂了眼,抱拳行禮,語氣冷淡:“……臣出言無狀,請太子殿下恕罪?!?/br> 蘇晏又對朱賀霖道:“小爺噯,他和梅仔兩人做這個決定,不也是為了你、為了大局嘛。讓他把話說完,拿出個計劃來看看能不能行得通,別再把時間浪費在口舌之爭上了,好不好?” 朱賀霖冷哼一聲,沈柒也不再出言相激,好歹是把雙方都拉住了,蘇晏用袖子暗中拭了把額汗。 沈柒道:“梅長溪會率孝陵衛拖住王氏兄弟的大軍,我率五百錦衣衛護送太子往西北方向突圍。再走二百里便到了臨清,從那里上漕船,抵達滄州后下船,再走陸路直上京師?!?/br> 蘇晏想了想,問:“為何要在滄州轉陸路,不直接沿漕河抵達京師?” 沈柒答:“因為繼續走漕河的話,滄州再往上要經過天津。我之前抓了一些慶州軍俘虜拷問過,他們就是被衛家偷偷囤在天津的。既是老巢,難保沒有余孽,我們能避則避?!?/br> 蘇晏恍然大悟,心中佩服沈柒慮事周全、行事老辣。 朱賀霖也緩和了怒容,凝眉思索。 沈柒補充道:“梅長溪說,等孝陵衛打贏這場仗后,會繼續北上,追上太子的隊伍?!?/br> “‘打贏這場仗后’……”朱賀霖喃喃,眉間愁色驀地一松,“鏖戰殺敵的將領尚且自信滿滿,我身為儲君怎能自己xiele這股氣?我得相信孝陵衛,相信梅仔?!?/br> “還有,相信錦衣衛?!碧K晏朝朱賀霖點點頭,“沈柒說得對,倘若太子不能順利回京,一切犧牲都會變得毫無意義。小爺,你曾對我說過好幾次,說你已長大成人。但成人不僅意味著能作主、能打仗,也意味著能承擔得起別人為你的付出與犧牲?!?/br> 朱賀霖深深吸氣,閉上雙眼,而后迅速睜眼——這一瞬間的神態,竟讓蘇晏覺得酷似皇爺,雖然兩人的長相并不太像。 “就按沈柒的計劃,去臨清,走漕河?!彼陧暱涕g做出了決斷,“替我給梅仔留個言——一定要帶領他的兄弟們活著回到京城!這是君命!” - 大雨停歇沒多久,又下了起來,好在比昨夜的雨勢小了。五百名錦衣衛護送著太子,在雨中沉默地趕路。 二百里路程,不惜馬力疾馳的話,半天便可抵達。但泥濘濕滑的路面,讓行軍速度大打折扣。 從堂邑縣城突圍時,王氏兄弟似乎發現了他們的意圖,試圖追擊,一次又一次被孝陵衛擋了回去。 梅長溪的戰袍吸飽了血與雨水,沉甸甸地裹在身上,卻仍一次又一次地舉起沖鋒陷陣的刀尖。 在指揮使身先士卒的指揮下,面對兩三倍于己的敵人,孝陵衛無一人怯戰退縮,愈戰愈勇。 而王氏兄弟所率的“義軍”,近來與地方衛所的戰斗總是輕松取勝,難免有些驕心與輕視,如今則是越打越心驚。 一支冷箭從身側飛來,射入了梅長溪的腰肋。 他嘶地抽了口冷氣,左手猛地拔出箭矢,帶出了一蓬血花;右手動作不停,揮刀將另一名敵軍砍下了馬背。 親兵勸道:“大人先去后方包扎止血,這里有卑職們頂著?!?/br> 梅長溪一邊喝道:“這點傷算什么?少廢話,專心殺敵!”一邊在心里默默盤算,太子在錦衣衛的護送下,差不多該到臨清了罷? 敵軍胸腔中噴出的血花濺在了他的臉上,仿佛為視野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紅。 梅長溪想起他看見鐘山上狼煙升起的那一日。 他丟下鋤頭回家,換上一身甲胄又匆匆離家,在院子里遇見正在曬舊被單的袁斌。 舊被單也是紅色的,像是許多年前的某位新娘的嫁妝。因為怕雨天發霉,經常拿出來洗曬,故而越洗越舊,從鮮紅變成了淡淡的紅。 “都督?!彼麑υ笮辛藗€軍禮,“……君主有召,我今赴命?!?/br> 袁斌背對著他把被單抖平,頭也不回地答:“去罷?!?/br> 他望著老人矮小枯瘦的身影,眼眶逐漸濕潤:“都督,倘若……我一去不回呢?” 袁斌冷硬地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該犧牲的時候,就得犧牲?!?/br> “可我若是回不來,你——” 袁斌勃然大怒:“那便一去不回!男子漢大丈夫,忠義當頭,何以如此畏畏縮縮!” 梅長溪說不出話。他深吸口氣,手握刀柄,昂首走出院門。 沒幾步,又折返回來,走到袁斌面前忽然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然后他抬起臉,含淚堅毅地道:“我若是回不來,家里只剩你一個人了。你多保重……外公?!?/br> 袁斌轉身不看他,沉聲道:“走罷,梅仔?!?/br> 梅長溪走了。 袁斌轉身看他的背影。風把舊被單掀起,撲打在老人瘦削的臉上。 這是他的女兒、梅長溪的母親的嫁妝。袁斌摸著紅色的被單,喃喃道:“阿梅,你地下有知,保佑你的兒子,也原諒你的父親……” 堂邑城外的戰場上,梅長溪運足真氣,向著全軍陡然爆發出一聲怒吼:“孝陵衛——” “君主有召,我今赴命!”全軍亦回之以怒吼,遙相應和,“君主有難,我今赴義!” “——孝陵衛!” 第297章 錦衣衛也不怕 朱賀霖在兩百多名東宮侍衛與五百名錦衣衛的護衛下,向西北方向的臨清策馬疾馳。 做為漕河沿線一個頗為繁華的州城,臨清有足夠的漕船足以運載他們這七八百人。 雨后路滑,馬匹連續跑兩個時辰,跑疲了,一行人干脆停下來歇口氣,就在路旁的破廟里喝水進食。 蘇晏的手經過這十幾天,傷口基本痊愈,也就不好再與沈柒同騎,獨自騎一匹性情溫順的母馬。沈柒總有些不放心,便讓石檐霜跟在他身邊,多看顧著點。 破廟中,太子、沈柒、蘇晏,還有東宮侍衛統領魏良子、掌刑千戶石檐霜圍坐在篝火邊。蘇晏接過沈柒遞來的水囊,就著涼水啃干糧,皺眉道:“我總覺得哪兒不對……” 石檐霜知道這位年輕的侍郎大人是自家上官的心尖rou,便殷勤地問:“哪兒不對,面餅太咸?太硬?卑職這里還有‘棋子’,可以煮開了吃?!?/br> 蘇晏笑著謝過他,轉頭對太子道:“王氏兄弟夜襲堂邑,并非普通的流竄作亂,而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沖著小爺來的。我現在擔心的是,之前制定的回京路線是否被泄露出去?倘若沒有,那就是對方得了高手的提點,能從我們所經過之地,推測出后面的路線?!?/br> 太子皺著眉,微微點頭。 沈柒道:“我帶來的這批錦衣衛可靠?!?/br> “東宮侍衛更可靠?!蔽毫甲佑行╇y以置信,問,“真有這么厲害的高手?” 蘇晏隨口說了句:“你忘了鶴先生?” “不管對方是誰,接下來我們走漕河,會不會也被對方算個正著?”他用樹枝在地面畫出一條彎曲的線,表示漕河,又標出臨清和堂邑的位置,“這么近的距離,不難猜測出我們從堂邑脫身后,很大可能會從臨清上船,因為這是最優解?!?/br> “最優解?” “就是上上策?!?/br> 蘇晏用樹枝尖戳了戳代表臨清的點兒:“走漕河最快捷,但風險也大,萬一敵人安排水鬼趁夜潛入河中,將船底鑿穿,我們怕是會在睡夢中全都喂了魚?!?/br> 這的確是個大問題。 “那我們就不坐漕船,繼續走陸路?”魏良子建議。 “太明顯了?!碧K晏搖頭,“我的建議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漕船要坐,并且要讓對方相信,太子也在船上?!?/br> 魏良子想了想,說:“我帶著東宮侍衛坐船。誰都知道我們是小爺的貼身親衛,我再找個身量與小爺相仿的侍衛喬裝一下,能不能吸引他們的注意?” 蘇晏打量他后點頭:“我覺得可以。小爺的意思?” 朱賀霖望向朝夕相處的侍衛統領。 魏良子搶在他擔心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之前,開口:“小爺放心,卑職水性好得很,即便翻了船,也能帶著兄弟們游回岸上?!?/br> 朱賀霖考慮再三,最后同意了這個提議,兵分兩路。 估摸著船隊遠去,沈柒、蘇晏與朱賀霖在暗處又等待了一個時辰,方才重新踏上北返的路程。 接下來的兩三日,天氣一直不太好,時不時下雨,但好在沒再遇襲。也許對方誤以為魏良子那隊是太子所在,追著漕船去了。 眼見即將進入京師地界,再過河間府、保定府,就能進入京畿,連日奔波、精神緊繃的錦衣衛們不由得松了口氣。 一場極為鋒銳、險惡、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刺殺,就這黎明前的黑暗時刻到來了。 近千名被喂食秘藥,催發出血瞳狀態的黑衣刺客,趁夜包圍并襲擊了他們的臨時營地。 錦衣衛們奮起廝殺,可面對數量如此之多,又瘋狂如兇獸的血瞳刺客,難免應對得吃力,再加上一不小心就會被魘魅之術影響了神智,導致傷亡慘重。 這次幾乎彈盡糧絕,連朱賀霖本人也投入了戰斗。 沈柒分心去顧蘇晏的安危。蘇晏對他喊道:“別管我!你去幫太子!我這邊還有石千戶!” 石檐霜在戰斗前接了上官的死命令,別的一概不管,旗下小隊全程緊跟在蘇晏身邊,務必要保證他的安全。 錦衣衛們掩護著太子等人,邊打邊撤。 蘇晏在馬背上往前一趴,躲過飛來的斷刃,同時將右手握著的小蝎弩擱在左臂上,扣動扳機。 鐵箭應弦而發,將一名血瞳刺客射下馬背。 ——這支護身的小蝎弩是豫王所送。經過豫王親自改良后,弩身更小巧,精準度也更高,雖然犧牲了一部分射程,但短距離內真乃人間兇器。蘇晏去年二次去陜西時就隨身帶著,結果沒用上。這回來南京幸虧帶上了,在這里派上了大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