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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277節

    “所以,我才希望小爺盡快從少年情愫里脫身,不要與皇爺有私人感情上的矛盾。另外,在學識上日益精進,在閱歷上逐步累積,而在政治上韜光養晦,盡量消除‘太子’這個身份給當朝皇帝所帶來的威脅感。

    “皇爺與你感情基礎之深厚,遠遠勝過歷朝歷代的許多帝王父子,這是你的優勢,卻不是可以拿來揮霍的祖產。從今往后,小爺要記住一點,無論京城政局如何動蕩,你只管做好自己、相信自己,該隱忍時隱忍,該出擊時出擊,凡事三思而后行,行則百折不撓?!?/br>
    朱賀霖沉默了許久許久。

    直到蘇晏渾身肌rou都僵硬了的時候,終于聽見太子在他的肩頭低沉地說道:“清河……”

    “嗯?”

    “無論你與父皇之間,最后結果如何……我都想成為你終生的依靠?!?/br>
    蘇晏在心里琢磨這個“終生依靠”究竟是不是“可以抱一輩子的大腿”的意思,以及暗惱于這小子麻煩臨頭了還一副戀愛腦,卻聽朱賀霖接著說道:

    “我知道眼下說出這種毫無底氣的話很是可笑,但這就是我最真實的想法。我是太子,也必須是將來的明君——一半為了江山社稷,一半為了你?!?/br>
    蘇晏愣住了。

    半晌后,他說:“好?!?/br>
    第286章 這是我們的貓

    太子不再強留蘇晏在自己殿中過夜,吩咐內侍領他去偏殿,并將蘇家小廝也安排去貼身伺候。

    結果翌日蘇晏連懶覺都沒得睡,就被來自南京刑部大牢的一個糟糕透頂的消息,劈頭蓋臉砸個正著——

    太子走進偏殿寢室的腳步聲,喚醒了正在床上抱著棉被朦朧翻身的蘇晏。蘇晏把臉埋進被里,含糊問:“這么早?”

    朱賀霖在他床沿坐下,臉色嚴肅:“嚴衣衣死了?!?/br>
    蘇晏呆滯了幾秒鐘,忽然掀被坐起身:“什么?”

    朱賀霖邊拿掛在床邊的外袍給他披上,邊說:“刑部大牢剛剛派人趕來報信,說凌晨獄卒巡查牢房時,發現嚴衣衣身首異處,而牢房的門還鎖得好好的?!?/br>
    就罪行而言,嚴太監死不足惜,但千萬不該在這個時候。這個案子朝廷還沒定論,主犯就在獄中慘死,且不說從犯們會不會因此翻供,光是“死無對證”的質疑,就夠主審官吃一壺的。

    ——主審官是太子。

    很顯然,有人不想讓太子順利洗脫褻瀆皇陵的罪名,蘇晏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潛伏在南京的鶴先生。

    “小爺給京城的奏本送了么?”蘇晏問。

    朱賀霖道:“昨日就送出去了,送信人分了兩路,一路走官道,一路走漕河?!?/br>
    蘇晏略一思索,說:“把剩下的從犯立刻押送京城,南京不安全?!?/br>
    朱賀霖猶豫:“路上也不一定安全,萬一有人截殺……”

    “路上截殺才正說明背后有黑手,與太子沒關系。死在南京可就不好說了,扣你個‘酷刑致死’或者‘擅專枉殺’的屎盆子怎么辦?”蘇晏穿好了衣物,下床穿靴,從宮人手里接過棉巾匆匆擦了把臉,拔腿就往門外走。

    朱賀霖拿著茶壺追上去:“喝點水喝點水?!?/br>
    蘇晏接過來囫圇漱了幾下,喝了兩口。朱賀霖把茶壺向后一拋,與他同下臺階,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從皇宮北面元武門出去,再穿過內城的太平門,很快就到了南京刑部官衙。

    兩人帶著一大隊侍衛進了牢房,見嚴太監的尸體仍在床板上,血把褥子都染透了。

    侍衛首領盤問完獄卒,勘查過周圍,又去驗看尸身,回稟道:“小爺,他新死不過兩個時辰,是在睡夢中被快刀梟首,連掙扎都不曾一下?!?/br>
    “什么人干的,可有線索?”

    “門鎖沒有撬過的痕跡,卑職懷疑兇手設法溜進來偷了獄卒的鑰匙,殺完人后又將鑰匙歸位后離去。牢房內沒有多余的腳印、手印,兇手非常冷靜,也非常專業?!?/br>
    朱賀霖看了一眼蘇晏,也覺得十有八九是鶴先生手下的七殺營刺客干的。

    蘇晏被撲鼻的血腥氣熏得有些受不了,轉身離開牢房。朱賀霖也隨他走到院中,皺眉道:“此事還得另行上報,還有關于鶴先生的行蹤……”

    話未說完,便見一名東宮侍衛前來稟告:“小爺,京城來人了。是一支由都察院御史、錦衣衛與司禮監內官組成的隊伍,說奉皇命來調查孝陵一案,眼下已至應天府的府衙大堂。郭府尹下了獄,府衙無人主持大局,卑職從衙役口中打聽到,看樣子他們是要直奔南京刑部?!?/br>
    來得真不是時候!蘇晏苦笑搖頭,但凡能早一日……不,早幾個時辰到,就好了。

    事已至此,遺憾無益,朱賀霖反倒豁達了不少,拍了拍蘇晏的肩背,說:“你與此案無關,且先回禮部衙門,小爺我去應付他們?!?/br>
    “小爺……”

    “無妨,事實擺在那里,該是怎樣就是怎樣。此案前因后果均有關聯與佐證在,并不會隨著嚴衣衣之死而煙消云散?!?/br>
    蘇晏見太子有度有識,便也放心了不少,笑道:“那我先去官署應個卯,再去集市上給小爺打包早點?!?/br>
    “行,我還要小籠湯包與溏心蛋,外頭做的就是比宮里的好吃?!?/br>
    看著蘇晏的背影,朱賀霖吩咐東宮侍衛統領:“去點二十名身手上佳的精銳,換上便裝,跟隨保護蘇侍郎……你親自領隊,萬一遇襲,務必先保他安全?!?/br>
    侍衛統領抱拳領命而去。

    熙熙攘攘的集市,蘇晏在早點攤上尋了張空桌子落座,點了一盤牛rou鍋貼和一碗鴨血粉絲湯,慢吞吞地吃。

    他已經看出身后不遠處那些三五成群的混混閑漢,其實是喬裝保護他的東宮侍衛,安全感倍增,有種“我一手帶出來的崽子真可靠”的欣慰。

    而就在他的側前方,隔著七八丈距離,在另一家食肆門口有個身穿深色曳撒、頭戴斗笠的男子,正獨自坐在外廊座位,眼神透過竹簾縫隙,一瞬不瞬地投注在他身上。

    “客官,我們家最出名的是小餛飩,您可要來一碗?”店小二近前招呼。

    男子紋絲不動,從斗笠下傳出一句:“我討厭餛飩?!?/br>
    店小二愣怔后賠笑:“那客官想要什么?小店還有其他吃食?!?/br>
    一陣北風吹動卷簾,露出斗笠下沈柒的半張臉。他盯著著不遠處那個日思夜想的身影,露出一抹極盡克制的饑餓神色。這股饑餓仿佛來自魂魄深處的空洞,任何有形之物都無法填滿。

    “給我……三兩鍋貼,一碗鴨血粉絲湯?!彼哪抗怆S著蘇晏手中的勺,移至被熱湯熨紅的翕動的唇,最后伴著對方的吞咽,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

    “好嘞!”店小二把汗巾往肩上一甩,轉身去取菜。

    蘇晏沒發現暗處窺視的眼神,吃完早點,又給太子打包了一份,騎著馬晃晃悠悠地往宮門去。

    日將近午,太子才回到春和宮。蘇晏把吃食交給內侍拿去加熱,問他:“情況如何?”

    朱賀霖灌了杯茶,說:“三個御史,兩個錦衣衛指揮使,還有一個御馬監的太監。錦衣衛與內官對我態度頗為恭敬,御史們雖不甚逢迎,但也公事公辦,詢問了不少關鍵性問題。小爺覺得他們若是不傻,應該能看明白案子背后的真相?!?/br>
    蘇晏懸著的心放下一半,推測道:“估計他們還會去鐘山上轉轉,再去刑部大牢提審那些從犯。有小爺的奏本在前,他們的匯報在后,朝廷對這案子應該會有個公允的定論?!?/br>
    五日后,白鹿案調查組離開南京,返回京師。

    此時已是臘月底,太子嘴里雖然不說,但心中盼望著父皇的一紙詔令,召他回京過年——哪怕趕不及除夕團圓,好歹也能趕上新一年元宵的鰲山燈會。

    可是從臘月等到除夕,從除夕等到元宵,始終沒有等到這份詔令。

    民間年味濃郁,南京六部官員也琢磨著搞點什么慶典,好博太子歡心。但朱賀霖一句話就把官員們的熱情全駁回去了:“不能于父皇膝前盡孝,孤無心慶賀新年,宮中也不準備辦任何宴會,你們自便罷?!?/br>
    蘇晏看太子意興闌珊,很有些心疼,就整了些低調的娛樂活動,換著花樣陪太子玩,蹴鞠、馬球、皮影戲,仿佛又回到了初進東宮的時光。

    一個春假下來,太子打馬吊(麻將)的功力見長。而蘇晏拿著御賜的圍棋棋譜使勁鉆研,也鉆研出了點門道。

    太子是個臭棋簍子,更看不慣蘇晏把一本棋譜當寶貝,打馬吊都沒心思了,就來沒收他的棋譜。

    蘇晏死活不讓,太子搶過來一翻——呵,果然是他父皇的藏品。

    “哪來的?”朱賀霖板著臉,明知故問。

    “御書房?!碧K晏尷尬地笑了笑,“我與皇爺手談,屢戰屢敗?;薁敱銇G了本棋譜給我,叫我有空多看看,說是棋局如戰場,我老是輸,原因不在行兵布陣,而在統御全局?!?/br>
    朱賀霖哼道:“連國手都對我父皇棄子認輸,你跟他下什么圍棋?下西洋棋啊,再不行,下你最拿手的五子棋?!?/br>
    蘇晏訕笑搖頭:“全輸光了?;薁斒且黄逋▌t百棋通?!?/br>
    “下棋不如……”朱賀霖憋了一下,說,“不如打馬吊!小爺技術是不行,可運氣好呀!”

    好運的太子又連贏了四串,不僅蘇侍郎輸得面無人色,東宮侍衛統領連俸祿都輸光了。

    侍衛統領輸紅了眼,險些脫衣抵債,被太子罵完出殿去轉悠了一圈,抱了只貍花貓回來。

    “御膳房的內侍總說有貓進來偷吃,前夜被我逮住???,多標致,皮毛油光水滑的,就是性子烈,關在籠里能嚎一宿。實在沒的押了,就抵押它罷!”

    太子挑眉審視貓,見其皮毛紋路一輪輪深淺相間,深色如栗、淺色如金,圓臉白嘴琉璃眼,果然是只罕見漂亮的貍奴。

    他一貫對毛茸茸的動物難以抗拒,無論貓犬還是獅虎,便伸手去撓貓耳貓背貓下巴,撓得貍花貓舒服得喵喵叫,當即絕情地背棄了原主,往他懷里跳。

    太子抱著大貍花揉來揉去,笑道:“你還得輸?!?/br>
    又過了半個時辰,侍衛統領失魂落魄地走出殿門。他永遠失去了他的貓。

    太子過足了手癮,把貓往蘇晏懷里一塞:“給取個名字?”

    蘇晏自認為對寵物無感,尤其是貓,總覺得比狗薄情寡義,還傲嬌脾氣大,為給太子面子而揉了幾把貓,隨口道:“貍花就是貍花,取名費那么多心思做什么?!?/br>
    “好,就叫梨花?!卑籽┰诖巴怏叵?,春夜的宮殿寂然無聲。太子探身過去,不知是隔著侍郎揉貓,還是隔著貓親近侍郎,“‘只緣春欲盡,留著伴梨花’,這是我們的貓?!?/br>
    蘇晏心有所動,低頭看梨花。

    梨花嬌滴滴地叫:“喵?!?/br>
    -

    過了元宵,京城的詔令姍姍來遲,終于到達太子手上。

    然而并不是召他返京,相反的,是讓他遷出南京皇宮,去鐘山腳下結廬而居,謫守孝陵以省其咎。

    朱賀霖將詔書反復看了三遍,既難以置信,又覺早有預感——

    他圣明的父皇在詔書中寫得很清楚:

    南京長治久安,你一來祭陵就出了災難,難說不是天譴;嫌犯既已落網,你一審就離奇死于獄中,必定有所欺瞞。

    從犯業已斬首,白鹿案就此了結,但并非你沒有過失,而是朕這個父皇給你面子,不想弄得太過難堪。你要反躬自省,看自己究竟夠不夠得上“太子”的道德標準,珍惜你現在擁有的,別再讓朕失望。

    鐘山尚未恢復原貌,你就去孝陵腳下謫居守陵,什么時候太祖皇帝原諒你了,再提回京的話。

    “什么叫‘難說不是天譴’?什么叫‘必定有所欺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朱賀霖將詔書棄擲于地,先是委屈憤懣,繼而心灰意冷,“謫居守陵,不論歸期,這分明就是流放……太祖皇帝如何原諒、何時原諒,難道還靠給他托夢嗎?!這種虛無縹緲的借口……借口……”

    他難過得說不出話,一屁股坐在殿內臺階上,用雙手緊緊抱住了腦袋。

    蘇晏沉默片刻,上前拾起詔書,從頭到尾仔細看完,心力交瘁地嘆了口氣。他在朱賀霖旁邊坐下,卷起詔書輕輕放在對方大腿上:“擲天子詔乃是大不敬之罪,萬一被有心人看到告密,恐又惹來一場腥風血雨?!?/br>
    朱賀霖抱著頭喃喃:“我該何去何從?真的就這么老老實實遵命而行,去鐘山守不知多久的陵?直到將來某一日,父皇再找個虛無縹緲的借口,廢……”他極為艱難地吐出這個字,“廢了我的太子之位,讓我一輩子老死陵前……”

    蘇晏霍然起身,在他面前踱來踱去,揚聲說道:“我該何去何從?真的就這么心甘情愿地挨一頓廷杖,從此捏著鼻子不敢再發半點異見?直到將來某一日,衛家把我像只螻蟻一樣碾死在鞋底!”

    朱賀霖抬頭看他,眼神有些驚愕。

    蘇晏高舉雙手,繼續質問自己:“——我該何去何從?真的就在這個爛透了的地方官場隨波逐流,再不必費力不討好地革弊鼎新?直到將來某一日,百姓唾罵我,說什么還陜西清明世道,結果又是一個貪官污吏!

    “——我該何去何從?真的就這么尸位素餐地留在南京養老,從此將所有抱負拋諸腦后,遇到困難苦楚便與太子一同抱頭痛哭?直到將來某一日,太子被廢,而我作為黨羽也難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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