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238節
說的是次輔焦陽與王千禾。 “他們?”太后嗤笑一聲,“李乘風日漸老邁,首輔之位遲早是要空出來的。他們的目標是這個位子,因為不得皇帝的看重,便來我這里另辟蹊徑,我如何不知他們的心思!” 瓊姑提醒她:“還有不少老臣,雖然表面上不哼不哈,其實也念著太后的舊情?!?/br> “你說那群老伙計啊?!碧蟾锌?,“皇帝初登基時,自先帝起就尾大不掉的一些重臣欺他年紀尚輕,就倚老賣老,總想著左右朝政。我才不得不親自下場,聯絡了先帝的那群舊臣僚,幫助皇帝壓制與清理掉不服管的,這才取得了話語權。 “眼見十幾年過去,皇帝的威望日重,對我這母后的不滿與限制卻也更明顯了。我多召見幾次大師,他說是妖僧邪道;想提拔幾個自己人,他說品行能力不足以為官;就連各道各府進貢幾株瓊花哄我開心,他都有意見?!?/br> 太后越說語氣越重,最后拍著扶手隔空質問皇帝:“你可還記得登基前一夜,心神不寧來找我時說過什么?說自己不愿意當孤家寡人;說每當遇到艱難險阻,想要后退一步時,就希望有只手能堅定地搭在你背上,對你說一句‘前路再崎嶇,我陪你走到底’。 “這些年,我這個當母后的哪一次沒支持你? “你要抬先帝廟號,你堅持不肯裁撤錦衣衛,你訂立新的官員考成制度,那些老臣利益受損來找我哭訴,我始終沒有替他們說話。就連你非要立我極為不喜的章氏為后,最終我也點頭了!你自己說說,我這個當母后的,哪一點對不起你? “可你倒好,明知我有心結,明知你三弟死得凄慘,明知大師們占卜的結果——說章氏就是莫氏的轉世,說她兒子是來找我索命討債的,你卻還是要立朱賀霖為太子! “你子嗣單薄,前十四年只有這么一個皇子,我也就忍了。如今有了昭兒,將來還會有更多的皇子,你卻不肯聽我的勸,非得把眼睛盯在一個歪瓜裂棗上!” 太后長長地喘了口氣,仍無法平復激動的情緒,悻悻道:“再不濟,阿騖也比他合適!” 瓊姑驚道:“太后,那是親王之子,并非正朔?!?/br> 太后微微冷笑:“當初我若是推城兒上去當皇帝,不就是正朔了么?大兒子、小兒子有何區別,哪個孝順我這個當娘的,哪個才是我的好兒子!” ——太后說的是氣話。瓊姑心里知道,但不好在氣頭上勸她,只得說:“皇爺雖不似豫王殿下會哄太后開心,但也是極為孝順的。太后忘了,有一次您風寒嚴重,皇爺忍著頭疼,還徹夜在床前侍疾,每碗湯藥都是親口嘗過,才奉給太后?!?/br> 太后沉默片刻,似乎有所觸動,最后道:“他就想把我當個泥塑供在那里。泥塑是不能開口,也不能插手的,可我卻不甘心做一尊天底下最尊貴的泥塑?!?/br> - 蘇晏把寫好的彈劾奏疏,交給了來探望他的御史楚丘,托他幫忙上呈朝廷。 楚丘感動萬分,拱手道:“君以如此要事相托付,愚必不負信任。道義在前,為國為民懲jian除惡,萬死莫辭?!?/br> 這才是真正的言官風骨??!蘇晏回禮:“拜托靈川兄了?!?/br> 且不提在次日朝會上,楚丘帶著一批都察院御史如何炮轟衛家,還力主將這份奏疏印在邸報上,刊行天下; 也不提“倒衛派”因此團結在蘇十二這桿旗幟下,朝堂上東風逐漸壓倒西風。 單說北鎮撫司的詔獄,深夜進來一個探監之人。 獄卒喝止道:“前方乃是重要犯牢房,探監者不得入內!” 探監之人掀開斗篷的風帽,露出滿頭珠翠與一張肖似太后的臉:“我乃秦夫人?!?/br> 京城無人不知,秦夫人是太后十分看重的親meimei。就連她的娘家姓氏“秦”,也在太后的特批下保留了下來,故而嫁人后不稱“衛夫人”。太后說,秦夫人是為先帝立過大功的。 恰巧先帝登基前封號“秦王”,這個“秦”姓便格外尊貴了幾分,秦夫人以此為榮。 此時,衛貴妃口中“病重的母親”,雖臉色有些蒼白憔悴,卻并無明顯的病容,帶著一提食盒獨自來到不見天日的錦衣衛詔獄。 當著獄卒的面,秦夫人亮出了太后親賜的腰牌。 “我不為難你,只是探望一下夫君與小叔,這是人之常情,就連陛下也會理解與同意的。還請行個方便?!彼郎赝竦卣f完,遞過來一大包寶鈔。 獄卒猶豫片刻,將寶鈔收入懷中,點頭道:“一炷香時間,說完話就走……東西要檢查?!?/br> 秦夫人同意了,把食盒遞給他。 獄卒翻看后,確定只是酒菜,沒有其他夾帶,也無毒性,便放她進了牢房。 丈夫的牢房在前,秦夫人卻先去探望了小叔。 奉安侯衛浚見到她,一臉激動,說詔獄實在不是人待的,請求她向太后說情,立刻把自己和兄長放出去。 秦夫人沒有理會這個請求,反而說了句:“你兒子病了?!?/br> 衛浚只一個獨子,是京城一霸,寵得無法無天,聞言大驚:“什么???可曾找大夫看過?大夫怎么說?” 秦夫人道:“找大夫沒用,這病只有你這個親爹能治?!?/br> “——我能治?究竟是什么???” “你不替整個衛家扛下責任,他就會死的病?!?/br> 衛浚愕然半晌,震驚又憤怒:“你們想讓我一個人頂缸?這么大的罪名,我一個人怎么扛得???!” “扛不住也得扛!”秦夫人不為所動,“你扛住了,你兒子活著,衛家其他人都活著;你不肯扛,所有人都要完蛋。你說該怎么選?” “衛家其他人……不就是你們夫妻倆嗎?”衛浚氣急攻心,大聲咳喘起來。 秦夫人道:“反正你也只剩半條命了,拿來保自己的兒子和哥嫂,有什么虧的?你放心,我們今后一定把侄兒當做親生兒子看待,我家闕兒有什么,他也絕不會少一毫?!?/br> 衛浚驚過氣過之后,思來想去,沒找到第二條出路,又不甘心地問:“太后不能出面救衛家?” 秦夫人傲然道:“我的意思,就是太后的意思?!?/br> 衛浚這下徹底無路可走。為了兒子,為了自己的血脈不至于斷絕,他最后痛下決心,應道:“我扛!” 秦夫人朝他福了一福:“我替夫君,替衛家全家上下,謝過小叔?!?/br> 衛浚露出比哭還難看的苦笑:“你是替你們夫妻自己?!?/br> 秦夫人補充了一句:“也是替你兒子?!?/br> 衛浚喘得像個風箱,瞑目待死般揮了揮手指:“你走罷。善待我兒,否則做鬼也不放過你們夫妻!” 秦夫人離開衛浚的牢房,又去了衛演處,交代了一番。 獄卒來催促。秦夫人將風帽重新拉起來,蓋住頭臉,悄然離開了詔獄。 那名獄卒在她走后,摸了摸懷中鼓鼓囊囊的銀兩,兩條腿突然發起抖來,滿背寒栗一片一片泛起,怎么也消不下去。 ——他想起了主官沈同知。想到自己今日之舉若是被摧命七郎知曉,會是何等悲慘下場! 他一邊打哆嗦,一邊緊緊握著到手的重金,心中發狠似的默念: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 “你說什么?” 蘇晏內傷有所好轉,正繞著院中老桃樹慢慢溜達,沈柒趕來見他,說了一件他始料未及的事。 他很有些吃驚:“衛浚把所有的罪責都攬在自己身上?他可不是什么重情重義之人,這種犧牲小我、成全大家的事,我相信他打死也做不出來。我還以為他們兩兄弟會在會審時互咬,爭著把對方拖下地獄?!?/br> 沈柒也同意他的看法,但這事的的確確發生了。 “衛浚還寫了一份極為詳盡的認罪書,基本上將衛演摘得干干凈凈,頂多就攤上一個治家不力、管教不嚴的過失。衛演也自稱對那些指控并不知情。兩人的供詞竟然十分吻合?!鄙蚱庹f。 蘇晏皺眉問:“這兩人是不是串供了?” “分開關押的,就是怕串供?!鄙蚱庹f,“刑部、錦衣衛、都察院三司會審,拿到衛浚的認罪書后,刑部當即上報,整個朝堂都知道了?!?/br> 蘇晏沉思片刻,搖頭道:“有人在力保衛家,不愿意見它徹底覆滅……皇爺什么意思?” “沒有當場定奪。但我聽人說,內閣在擬旨了——由次輔焦陽執筆,準備上呈御前審閱?!?/br> 這個“聽人說”的“人”,八成是沈柒埋在內閣文筆吏中的眼線。蘇晏看破不說破,又問:“李閣老呢?” “李乘風前兩日摔了一跤,有些小中風,連口齒都不太清晰了?!鄙蚱獾?。 蘇晏嘆道:“內閣的首輔之爭已經開始了?!?/br> 沈柒冷不丁問:“你要不要也去爭一爭?” 蘇晏心緒重重之下,依然失笑:“我?去爭首輔?七郎你開什么玩笑,我才多大年紀,有什么資歷去爭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近乎宰相的位子!” 沈柒篤定地道:“年紀總會長的,資歷也總會有的?!?/br> 蘇晏搖頭:“不扯那些沒影子的事了,就說眼下衛浚這事,皇爺打算怎么處理?” 沈柒沒有回答,也沒法回答。 他在回到北鎮撫司之后,將當日看守詔獄的獄卒全都拎出來,一個一個親審。很快抓到了那個受賄重金,放秦夫人進去的獄卒。 那名獄卒還沒等他發落,就已嚇得魂飛魄散,只說秦夫人是奉太后懿旨來的,他一個微末小吏,根本無法抗命。 沈柒淡淡地問:“秦夫人是當場抉了你的舌頭,使你連向我報個信都辦不到了?” 那名獄卒痛哭流涕,連連磕頭求饒,說自己財迷心竅,下次絕不再犯。 “既然舌頭沒用,還留著作甚?”沈柒將手中把玩的刑錐扎進了他的口腔,隨后用繡春刀斬斷了他的雙手,“回頭就用你收受的寶鈔打造一雙金手,抱著過下半輩子罷?!?/br> 第251章 未料山來就我 “旨意下來了。是內閣擬旨,皇爺看過后讓司禮監用了印。 “奉安侯衛浚十惡不赦,本該判凌遲,但念其父有護國之功,改為斬立決。 “咸安侯衛演身為族長,治下無方,縱容其弟與舍人犯法害民,念其為二皇子的外祖,削去侯爵之位,降為咸安伯,且不再世襲罔替,降食祿三等。其子長寧伯衛闕削去伯爵之位,降食祿二等。 “衛家九成的莊園、田地收歸朝廷,掠奪的民產盡數清查返還,家中資財用以賠償所害之民,其余收歸國庫。 “衛貴妃違逆圣意、欺壓后宮,褫奪貴妃之位,降為昭妃,勒令其閉門思過?!?/br> 蘇晏邊聽,邊在心里默默地劃拉黑名單: 衛浚死定了。目標達成。 衛貴妃被降了位份,昭妃位列宮妃之末,且被鎖進冷宮,一輩子大概也就這么凄風冷雨地過了。目標達成。 衛家額外侵占的土地被沒收、民產退還原主,大部分家財拿出來做受害者賠償金和充入國庫。對此可以唱一首“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拿了我的給我還回來”。目標達成。 衛演沒死,被降為一次性的伯爵,他兒子連伯爵都沒了,以后孫子就是個白身。估計是念在二皇子的份上——外祖父是直系三代血親,若是定了大罪,必受連累——這條估計是太后力主的,為了二皇子的前程。目標……達成一半。 這么一算,還是勉強可以接受的。當然,衛演不死,就是斬草不除根,搞不好日后春風吹又生。 不能掉以輕心,自己遲早要將這剩下草根也鋤了。 蘇晏把心里的小算盤撥來撥去,那廂來報喜的御史楚丘意氣風發:“此役扳倒了禍國jian戚,賢弟功不可沒。我聽說《劾衛氏十二疏》已經交由邸報刊載發行,賢弟很快就要名揚天下了!” 蘇晏誠懇地謝過他的鼎力相助。兩人又寒暄幾句,楚丘告辭離去。 人人都覺得蘇晏在朝堂上打了個勝仗,他自己卻高興不起來。 ——哪里不高興,卻又說不清,只是情緒低落,胸口堵著一大團棉絮。不重,但拉拉雜雜撕扯不清。 蘇晏無聲地嘆口氣,決定自請監斬官的差事,做個送衛浚上路的黑白無常,把早已得罪的人得罪到底。 阿追,我替你的jiejie報仇了……所以你能不能回來看看我,一起給jiejie燒柱香?蘇晏站在院中的老桃樹底下,仰頭看枝頭盛放的碧桃花,眼眶有些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