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224節
朱賀霖微微抬起下垂的腦袋,睜開沉重的眼皮,一雙內侍所穿的皁皮靴與衣袍下擺的云蟒紋映入眼簾。 “大伴……”他翕動干裂的嘴唇,雙手扯動刑架兩側的鐵鏈,發出一陣嘩然脆響,“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藍喜一甩拂塵:“你甘不甘心又能如何?君臣父子,君在父前,臣在子前。小爺,你聽奴婢一句勸,向皇爺低個頭認個罪,再好好地獻上一份賀禮——大喜的日子,皇爺再怎么也會看在蘇妃的面子上,赦免你冒犯沖撞之罪……” 朱賀霖猛地抬頭,怒目而視:“他不是什么蘇妃!他是蘇晏蘇清河!堂堂文林士子、朝廷命官,如何能以男作女,充入后宮,與那些搔首弄姿的妃嬪們一同爭寵度日?荒唐!天大的荒唐!父皇這是真的老糊涂了,還是想奔著夏桀商紂的路子去,也當個青史留名的昏君?!” 藍喜氣得直跺腳:“小爺,如此冥頑不靈,對你自己只有壞處沒有好處!皇爺已經放出話來,說有子不孝不如沒有,難道你真要頑抗到底,把儲君之位與自家性命都拋卻不要了?再說,蘇妃娘娘也未必承你的情?!?/br> 朱賀霖怔?。骸八栽傅??不,這不可能!我不信!” “可不可能,那也得小爺親眼見了才知道??赡闳缃襁@副樣子,皇爺一日不消氣,你就一日不能見天日,還怎么能見得到他呢?”藍喜嘆了口氣,“先皇后仁慈,有恩于奴婢,奴婢也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特意親自跑這趟,最后勸一次小爺。小爺若是再一意孤行,奴婢也無可奈何。只是將來誰生誰死、誰榮華誰落魄,誰入主東宮,就再與小爺無關了?!?/br> 朱賀霖握拳,扯動鐵鏈嘩嘩直響,把牙根咬得滿嘴盡是鐵銹味?!安?,我不能在這地牢里關一輩子……”他喃喃道,“我得出去……” 不僅要出去,更要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 “朱賀霖,你現在沒有選擇的權利,更沒有退路。有些話,不等你登到峰頂一覽眾山小的時候,就絕不能說出口,明白嗎?!” ——昔日清河的告誡回響在耳畔,朱賀霖發出了一聲痛苦凄厲的咆哮。 他像野獸般喘著粗氣,對受到驚嚇想溜走的藍喜說道:“大伴,勞你去向父皇回個話,就說我想通了……” “……之前頂撞父皇,是兒臣不孝。兒臣一時昏了頭,如今深感懊悔,懇求父皇原諒,給兒臣改過自新的機會?!?/br> 以五體投地的姿勢跪伏在御座前,指甲把掌心掐出了血,口中卻仍要吐出馴順的言語,從語調到神情都得無懈可擊。朱賀霖以頭觸地,一下一下磕得極重。 終于聽見上方父皇的聲音:“罷了。你從小驕矜,不守規矩,這次也算給你個教訓,今后不可再犯。別忘了,朕可不止你這一個兒子,你若是德不配位,這個位子就讓配得上的人去坐!” 這話何止嚴厲,簡直已在厭棄的邊緣。朱賀霖咽下喉中血腥味,謙卑地回答:“承父皇教誨,兒臣感恩戴德,今后一定引以為戒,絕不再犯?!?/br> “既知悔改,朕便從輕發落,但也不可不罰。就罰你……朕冊妃當日,在殿門外跪一夜,好好反省罷?!?/br> 殿外張燈結彩,殿內燭影搖紅,門縫中隱隱傳出各種令人難堪的聲響,朱賀霖神情木然,從入夜跪到拂曉,紋絲不動。 天亮后,富寶來扶他起身,驚道:“小爺,您的鬢發怎么白了?” 朱賀霖伸手摸了摸,漠然道:“拿五倍子染黑便是,不必大驚小怪?!?/br> 日子一天天過去,富寶覺得,小爺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再不是他熟悉的那個小爺了—— 小爺對皇爺唯命是從,態度比任何一個臣子都謙遜溫順。 小爺對新冊封的蘇妃娘娘視若無睹,哪怕面對面碰到,也再看不見對方愈發瘦削的身形、蒼白的臉色與尖銳而痛楚的眼神,點點頭便過去了。 小爺廢寢忘食地學習課業與政務,在皇爺面前卻只字不提,一味地盡那臥冰割rou之流的孝道。 小爺引薦了他曾經十分不屑的道士、方士,為皇爺煉藥獻丹。 年幼的皇子們一個個因疾病與意外薨逝時,皇爺顧不上哀傷,甚至因為丹藥的效力不如從前而大發雷霆。小爺挨著訓斥,又引薦了更為神通廣大的真人。富寶看見小爺低頭時勾起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寒戰。 ……小爺終于繼位,成為了新的皇爺。 先帝宮妃無所出的殉葬,有所出的被打發去庵堂清修,唯獨剩下一個寵冠后宮的蘇妃,依然留在原本的宮殿內。朝臣因此議論紛紛,上書請求新君妥善處置,要么賜死,要么也送去寺廟。 朱賀霖親手把那些奏本撕個粉碎。 他來到僅剩一個妃嬪的后宮,用力抱住先帝的遺孀:“……朕要恢復你的功名與官身,讓你重回朝堂之上?!?/br> 蘇妃面色慘白,幾近形銷骨立,說道:“這一天我實在等得太久,已等到心如死灰。就算讓我再回朝堂,哪里還有站立的位置,徒增他人恥笑罷了。小爺……不,皇爺若是還顧念往日的一點舊情,就允準我卸下釵子、脫去女裙,讓我出宮去過尋常百姓的生活吧!” 朱賀霖手指緊扣著蘇晏的肩膀,被徹底失去的恐懼吞沒。 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他的父皇,在他同樣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之后。 一念生死,一念得失,整座江山萬億生靈盡在手中,怎么就不能留住懷中之人? 一生縛于金籠、荷此重任,怎么還是不能得償所愿,還是得克制自己、委屈自己,割舍心頭rou去換一個青史留名? 憑什么人人都能有私心,偏他就不能?明君也好,昏君也罷,他毫不在乎,只求一個人。 “說的什么傻話?!敝熨R霖柔聲道,“多年之前,朕就說過,你是要站在朕身邊的人?!?/br> 蘇妃眼底最后一點光亮也熄滅了。沉默片刻,他問:“那我還能更衣換裝嗎?” “當然,你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想回朝堂,還是住在后宮,都隨你心意?!?/br> 蘇妃平靜地謝了恩,轉去內殿梳洗更衣。 朱賀霖耐心地坐在椅子上等,等他的青衣書生再次回到面前,一如兩人初見的那日。 他等到了一具以磨尖的半截笏板劃開喉嚨的尸首。還有一紙遺書,上面只有血淋淋的四個字: 永不相負。 “我是真心為你好,想看你長大成熟,精益求精,日后登基繼位,護佑疆土子民,開創盛世,萬國來朝?!?/br> “我既然選擇登上太子殿下這艘船,就要用我的微薄之力,為你劈波斬浪。當然,也是為了能依靠這艘船的庇佑,不為風雨雷電所苦?!?/br> “清河,你我在此約定,永不相負!” 一瞬間,少年時的萬千回憶席卷而來,將他壓在怒濤重浪之下無法動彈。朱賀霖尖叫起來,痛苦而絕望:“我錯了!清河,清河!我錯了,你原諒我!” 他抱著尸首搖晃:“你起來罵我!拿戒尺打我!我會改,真的……我又不是第一次犯錯,從前你都愿意勸我、罵我,這回怎么就不行了呢?是不是因為我當了皇帝?那我不當了,你起來,起來對我說——‘去做該做的事!’你說呀!” 再沒有人會對他說這句話了。 朱賀霖想不通,為什么會這樣呢?人與人之間,一開始總是熱的、近的,恨不得掏出心來證明這份真摯與赤忱,后來經歷了各種各種的波折,熱的變冷了,近的變遠了,真摯成了言不由衷,赤忱成了利弊權衡。難道時間真的會改變一切? “我們回去吧?!彼麑阎斜涞氖w呢喃,“回到少年時,我叫你‘清河’,你再叫我一聲‘小爺’……”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要怎樣才能回頭?他望向蘇晏捏在手中的、打磨鋒利的半截笏板。 - “——小爺!” 猶如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猛然的撞擊讓朱賀霖趔趄了幾步,握劍的手被人死死攥住。 他像從極深重、極壓抑的噩夢中被拽出來,滿頭大汗,喘息不定地睜開雙眼。 面前是蘇晏被雨水打濕的、年輕透潤的臉。 朱賀霖不假思索地叫起來:“清河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罵我打我都行只千萬不要想不開我以后什么都聽你的你信我!”唯恐被打斷與拒絕似的,他一股腦地往外噴吐心里話,直至聲嘶力竭。 蘇晏:“……” 這孩子是不是傻? 周圍一干侍衛:“……” 我們什么都沒聽見。 蘇晏干咳一聲:“小爺,你還好吧?” 朱賀霖愣怔半晌:“我怎么了?” 蘇晏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額頭,又仔細端詳他的臉色,見眼神逐漸變得清明,松了口氣:“沒事了。方才你應該是中了魘魅之術,陷入迷魂境。迷魂境光怪陸離,仿佛是另一段扭曲錯亂的人生,若意識深陷其中,便會傷人與自傷?!?/br> “迷魂……境?” 蘇晏頷首:“旁人幫不上忙。須得自己堪破,意識方能掙脫?!?/br> 朱賀霖有些迷茫,皺眉沉思,然后篤定地道:“是清河把我拽出來的?!?/br> 蘇晏道:“是誰都沒關系,小爺沒事就好?!?/br> 朱賀霖把劍一扔,當著侍衛們的面,用力抱住了他。 周圍一干侍衛:“……” 我們什么都沒看見。 驚雷再度劃破雨夜,照亮了廝殺打斗中的黑衣刺客與侍衛,朱賀霖的視線掠過蘇晏的鬢角,看見圍墻頂上不知何時站著一個戴著面具的紅袍人。 他在蘇晏耳邊低聲說:“我看見了七殺營營主?!?/br> 蘇晏抓緊了他的胳膊,微微抽了口氣:“那廝武功了得,連阿追都打不過他。只怕在場所有侍衛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br> lt; 第237章 俠義莫輕風塵 有這么厲害?小爺這便要會一會他! 話音在出口前被咽了回去,朱賀霖拉著蘇晏轉到廊柱后面,對魏統領下令道:“把所有侍衛都集中起來,不要單打獨斗,以免中了賊人的妖術。另外派幾個輕功與騎術好的侍衛突圍出去,拿我的令牌去就近的京衛軍紅鋪,調一支弓弩隊與一支火器隊過來?!?/br> 蘇晏見太子進退有據、調度得宜,短短幾個月成長了許多,感到(老父親般的)欣慰,補充道:“臣來此之前,也讓人通知了沈柒,想必錦衣衛很快就會趕到?!?/br> 朱賀霖撇了撇嘴角:“通知沈柒作甚,小爺自己就能搞定?!?/br> 太子的成熟仿佛曇花一現,蘇晏又感到了(老父親般的)擔憂,抓著他的胳膊說:“說的什么賭氣話。大敵當前,援手自然是越多越好?!?/br> 朱賀霖不高興歸不高興,倒也沒反駁蘇晏的話。 魏統領傳完太子指令,轉回來道:“那些血瞳刺客兇暴如獸,此地太過危險,不如卑職命人先護送太子殿下與蘇大人離開,其余人等殿后掩護?” 蘇晏轉頭探出廊柱看了一眼,說:“來不及了?!?/br> 紅袍人輕飄飄地掠下墻頭,在大雨中一步步邁近。雨水淋下來時,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屏障阻隔,甚至打不濕他身上的衣袍。 蘇晏與荊紅追相處久了,耳濡目染也了解了一點武學理論,知道此為真氣外放所致,這也說明對方內力渾厚,且cao縱入微。 紅袍人越是逼近,身上的真氣越盛,習武者如魏統領因為感應到境界上的壓制而全身緊繃,而像蘇晏這樣的普通人,則是產生了一種身處深水般的壓迫與窒息感。 “拿下兇徒,保護太子!”魏統領大喝一聲,帶領著侍衛向紅袍人沖去。 紅袍人幾乎是漫不經心地揮舞袍袖,帶動的真氣便將圍攻而來的侍衛擊飛出去。他似乎完全沒把這些侍衛看在眼里,一步一步地向廊柱后方的兩人逼近。 朱賀霖拾起之前落地的佩劍,將蘇晏護在身后,厲聲道:“七殺營與真空教狼狽為jian,犯君刺駕,荼毒百姓,必為國法所誅!” 紅袍人停下腳步,面具后的視線盯著他,開口道:“太子勇氣過人,可堪一戰?!?/br> 朱賀霖一抖劍尖,就要向對方攻去,被蘇晏死死拽住胳膊?!皠e去送死,想法子拖延點時間?!碧K晏對他附耳道。 紅袍人似乎聽見了他們的密語:“在等援兵?可惜,援兵到時,你們的尸體都冷了?!?/br> 他從腰后緩緩抽出一對形狀猙獰的斷魂鉤,擎在手上。寒意徹骨的殺氣彌漫開來,朱賀霖臉色作變,將蘇晏猛推到一旁,對豫王府的侍衛喝道:“帶他走!” 侍衛們圍過來拉扯蘇晏,蘇晏抱著柱子不撒手,一副要與太子同生共死的架勢,看得朱賀霖又感動又心痛。 頭領急聲勸:“蘇大人,你留在此處也幫不上什么忙,不如早點脫險,也讓小爺沒有后顧之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