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212節
“不用回了?!?/br> “那以后還需要繼續送么?” “以后……奴家有沒有‘以后’不知道,但是他必須有?!比罴t蕉將一瓣剝開的核桃仁送進嘴里,眼里依稀閃著淚光。 - 奉安侯府。 深夜,窗外響起了鳥翅拍打的細微聲響。鶴先生在長衫外套了件披風,走過去把窗戶打開。 一只體型小巧的黑羽雀鳥,悄無聲息地鉆了進來,停在他手上,親熱地啄他的手指。 鶴先生輕撫黑雀的尾翎,從腳爪上解下小竹管,又拿出個盛著谷物的小碗讓它自己啄食。 打開小竹管,他從中抽出一卷紙條,上面寫著:“萬鑫未被提審,詔獄也未加強戒備。蘇晏沒有異動,一切如昨?!?/br> 鶴先生有點詫異地挑了挑眉:阮紅蕉沒有向蘇晏通風報信?看來她真是衛貴妃的人。 臨花閣清倌梳籠那夜,阮紅蕉是與蘇晏一前一后進來的。按說像阮紅蕉這種級別的名妓,交往甚廣,大半個朝堂的官員都與她有過應酬,會認識蘇晏也在情理之中。 他還不放心,讓人調查了一下,發現兩人去年就認識了,蘇晏在會試之前與她黏糊得很,當了官后就立刻疏遠了她,幾乎不再去胭脂巷,應該是怕惹人非議,影響仕途。 如此看來,兩人間也是露水情,搞不好阮紅蕉因此對蘇晏心生不滿,更不可能向對方通風報信。 自己的試探落了空,但謹慎點,總歸沒壞處。 鶴先生銷毀了紙條,將小竹筒重新系回黑雀腳爪上。黑雀吃飽后還舍不得走,歪著腦袋,轉動黑眼珠,對著鶴先生東看西看。 鶴先生微微一笑,說:“你吃飽了,我的環兒還沒吃飽呢?!?/br> 他走到衣柜旁,打開柜門,抱出一個藤箱。 藤箱剛放到桌面,黑雀就像嗅到了什么極可怕的氣味,渾身羽毛都炸了開來,尖鳴一聲,從半開的窗戶疾掠出去。 “……眾生皆貪生畏死,禽獸也如是?!柄Q先生笑著關上窗戶。 第224章 我心還與君心 萬鑫瘋了。 無論是真瘋,還是裝瘋,總歸是手舞足蹈、語無倫次,不可能再上公堂指證衛氏。 蘇晏聽到這個消息時,人正在沈府,探望臥床養傷的沈柒——其時沈柒練完療傷的內功,正在嘗試著比劃招式,聽說蘇晏來了,趕緊又躺回床上,同時吩咐婢女端參湯進來,好叫蘇晏能應他要求親手喂一喂。 “這招厲害?!碧K晏邊拿著勺子喂參湯,邊嘆道,“萬鑫要是死了,衛家有殺人滅口之嫌;要是不死,衛家又擔心他出面作證。干脆就給弄瘋,誰會相信一個瘋子的證詞呢?且瘋病前兆多臆想,這下連帶他之前提供的證據,真實性都存疑了?!?/br> 沈柒也覺得這個手段陰邪卻管用,換作是他,大概也能想到做出。但從敵人手中施展出來,就令人很不愉快了。 “好在萬鑫提供的信息,錦衣衛事先已經去查證過,留存了不少證物,也暗中聯絡上十幾名苦主與證人。這些并不會因萬鑫的發瘋而作廢?!鄙蚱獾?。 蘇晏點頭:“損失有點大,但并非不能承受?!?/br> 如果提前布防,將萬鑫隔離起來,也許就不會出這種事。然而他選擇放棄了這個情報,先保證阮紅蕉的安全。蘇晏問自己是否感到后悔——答案是“不”。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他做出了最貼合本心的那個選擇。 “明日就是二月十七了?!鄙蚱庹f。 “是。如今我有了參朝的資格,不用再擊登聞鼓了?!碧K晏放下空碗,用帕子去擦拭沈柒嘴角,“我要讓他們瞧瞧,蘇十二還是蘇十二?!?/br> 沈柒握住了他的手腕,稍微使力一帶,把人拉進自己懷里:“朝堂如戰場,相公這次不能與你并肩作戰,心里難受?!?/br> “相什么公!”蘇晏啐道,卻毫無抗拒地靠在他胸膛,“你為我已經做得夠多了。整個北鎮撫司上下任我差遣,若是沒有你的命令,我怎么可能指揮得動那些錦衣衛暗探?” “明日早朝,你有幾分把握?”沈柒問。 蘇晏笑道:“我沒算。只當這是件十分把握與毫無把握都必須盡力去做的事。之前我也緊張,一遍遍地盤計是否有疏漏,直到皇爺給我看了御案上的奏本—— 沈柒手臂不由得一緊。 蘇晏有點透不過氣,安撫地摸了摸他的后背:“那些奏本,十本里有八本都在互相彈劾。我朝臣子嘴炮成風,專好抨擊他人,既然如此,我姑且當一當頭號嘴炮,看誰罵得過誰。如此一想,我就半點緊張也沒有了?!?/br> 沈柒低笑出聲:“蘇大人智勇雙全,舌尖上有千軍萬馬,看來卑職只能在后方為你搖旗吶喊,鼓舞士氣?!?/br> “這馬屁拍得太夸張,還千軍萬馬?!?/br> “沒有嗎?待卑職探一探?!?/br> “唔……” 一夫擋在關口,蘇大人的千軍萬馬也莫之奈何。幾番鏖戰來回拉鋸,蘇大人兵潰三千里,險些連城墻也給人扒倒了。 他掩著衣襟,氣喘吁吁道:“七郎,你的傷!” 沈柒恨不得把傷處用石板填了,轉而去扯蘇晏的腰帶:“我會小心,就摸一摸……真是太久了……” 別說摸了,萬一被看見腿根處的印記,那還了得!蘇晏死死拽住腰帶,借口道:“我要為明天養精蓄銳?!?/br> 沈柒眼神陰沉地打量他的臉和脖子:“是那草寇侍衛這幾天趁虛而入,把養的精、蓄的銳都使在你身上了,所以不敢被我瞧見?” 蘇晏連連搖頭:“沒這回事,他最近老實得很?!?/br> 沈柒氣笑了:“他老實?裝大尾巴狼的本事比誰都高明。再說,跟你朝夕相處,能老實得了除非他是個太監?!?/br> 蘇晏能怎么樣呢,又不能不打自招地替荊紅追辯解,說他絕非太監,功能還挺強;更不能實話實說皇帝在他身上蓋了個守宮章,思來想去,這個鍋只能委屈自己背了。他帶著難堪之色,小聲說:“我最近有點虛,得固本培元?!?/br> 沈柒怔住?!澳悴攀?,正是氣血最旺盛的年齡,怎么會虛?”他狐疑地問,“上次分明還好好的?!?/br> 蘇晏訥訥答:“肩膀的傷還沒好透,最近cao心的事又多,我……我再養養?” 沈柒沉默片刻,替他整理好腰帶與衣襟,親了親他的嘴唇:“等衛家與真空教這事了結,你就上書休個長假,放下擔子,把身體養好。放心,無論什么原因,只要你不樂意,相公就不碰你?!?/br> 蘇晏越發愧疚,低頭道:“七郎愛我?!?/br> “——才知道?”沈柒失笑,“那你呢?” 蘇晏湊到沈柒耳邊,悄聲說了七個字。 沈柒渾身都在輕微顫抖。他用力抱住蘇晏,在近乎疼痛的狂喜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 二月十七,萬壽節后的第一次常朝聽政依然在奉天門進行。 蘇晏穿一身獬豸補子的御史服,站在都察院的隊伍里。 上次他這么穿著上朝時,出其不意地橫插一刀,把逼迫皇帝下罪己詔的賈公濟等人給放倒了。這次不知又要收拾哪個倒霉蛋,但愿不是我。 圣人之道為而不爭,他這么好斗,遲早要翻船。 朝堂沉濁已久,就需要這股一往無前的鋒銳之氣來滌蕩,我當與他通力施為。 又有好戲看了。 ——不少朝臣如是想。 蘇晏神態自若地站在隊列中,等六部主官一一向皇帝奏對完畢,藍喜唱禮“有事起奏,無事退朝”時,他出列道:“臣奉圣命成立專案組,查辦白紙坊大爆炸一案,現已基本查清真相,特此上疏,向陛下復命?!?/br> 景隆帝道:“如此大爆炸前所未有,整個京城為之撼動,白紙坊幾成廢墟,百姓死傷數千人,實乃我朝之難。有不少人傳言,是因時局混沌,大劫將至,故上天降此災禍示儆于朕。蘇卿奉朕命清查此案,有何發現與結論,即便只是推測也盡管道來,不必有任何忌諱?!?/br> 蘇晏大膽問道:“若是涉及重臣勛貴,乃至皇親國戚呢?” 景隆帝道:“倘若處處掣肘,如何真相大白?無論涉及什么人,你只管說,朕先赦你不敬之罪?!?/br> 蘇晏連忙行禮謝恩。挺直腰身后,他凝望玉階上方的圣駕,又環視廣場上的群臣,朗聲道:“想要弄清白紙坊大爆炸的真相,就要從去年八月的東宮遇刺案說起?!?/br> 去年的東宮遇刺案?那不是早就抓到刺客,查明是隱劍門所為么?皇爺還因此下旨剿滅隱劍門。如今隱劍門徹底覆滅,余孽也逐一落網,怎么蘇十二這里又翻起了舊賬? 不少朝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蘇晏招手喚了兩名小內侍過來,從懷中掏出疊好的布帛,打開來足有三尺見方,讓內侍們兩頭拉著,展示給眾人看。 白色布帛上是朱砂繪制的橢圓形印記,八瓣印記扇形排列,像一朵巨大的血蓮花,足以讓最邊緣的站班官員看得一清二楚。 “意圖刺殺太子的血瞳刺客,瘋死之前在詔獄的墻壁上留下了這樣的圖案。這個神秘的圖案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某種聯絡暗號?還是特殊的身份標識?錦衣衛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半年后的正月,這個圖案又一次出現在了京城偏僻小巷的墻根處。畫下它的,是一個隱藏身份、潛伏在王府的吹笛人……” 眾人的胃口不由得被吊起,個個像聽精彩說書似的豎起了耳朵。蘇晏用后世電視節目《今日說法》加《走近科學》慣用的制造懸疑的口吻,將內情始末娓娓道來: ——刺客因為“血瞳”功法,被證實是隱劍門人,臨死前留下了八瓣血蓮的圖案。 ——隱劍門余孽浮音化名殷福,應招豫王府侍衛,暗中以笛聲擾亂豫王神智,意圖挑撥天子與親王的兄弟之情——這就是為何春節前后豫王大病一場,連除夕夜都無法參加宮宴的原因。 眾臣不少都知道豫王抱恙之事,紛紛點頭:“是啊,王爺那陣子臉色難看得很,脾氣也暴躁,原來是中了迷魂笛音!” ——浮音在京城暗巷墻根留下血蓮印記,蘇晏的侍衛據此追蹤到臨花閣,發現地下密道連同著一處布道的明堂。蘇晏、豫王、沈柒三人下到明堂后,地道發生爆炸,他們死里逃生,意外帶出了幾張經書殘片。 經書殘片的原件,與經過豫王與蘇晏聯手補充過的完整版,先是呈現給皇帝御覽,接著傳示眾臣。 “諸位大人請看,這就是真空教的‘寶卷’,無論是傳道偈語,還是血蓮圖案都對得上號。大家留意其中這一句——‘大劫在遇天地暗,紅蓮一現入真空’,怎么樣,耳不耳熟?哪位大人還記得,白紙坊爆炸之前,京城大街小巷流傳的童謠唱的是什么?” 經過蘇晏的提醒,有一名年輕官員拍了拍腦門,說道:“我想起來了,是‘霹靂兆’——”他陡然閉嘴,忐忑地看了一眼御座,就想縮回隊列里去。 景隆帝及時道:“恕你無罪,說?!?/br> 那名官員聲音小了許多:“霹靂兆大劫,天地皆暗,日月無光;真空救苦難,紅蓮現世,混沌重開?!本o接著趕忙補了一句,“此童謠實乃妖言惑眾,無稽之談!臣連轉述都覺得羞于開口?!?/br> 他旺盛的求生欲使得皇帝多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給了他莫大的激勵,于是他轉而對蘇晏說道:“很明顯,真空教在京城私挖暗道,秘密經營,又四下散布流言,乃是大逆不道的邪教。聽說蘇大人在前幾日的公審大會上扒了邪教的皮,如今真空教在京畿地區已是人人喊打?!?/br> 蘇晏頷首:“那么為真空教提供資金支援的錢莊老板萬鑫,諸位大人也都知道吧?” ——戲rou來了!幾名或知曉部分內情、或猜測到他與衛氏遲早要撕破臉的朝臣,不約而同地轉頭望向衛演,看他是什么反應。 果然衛演搶先一步站了出來,大聲應道:“諸位大人不但知道,還知道老夫大義滅親,上疏懇請陛下按律處置萬鑫,以正綱紀。怎么,你一個黃口小兒還想學商鞅搞連坐法,要替陛下誅他三族不成!” 商鞅怎么死的,被君主五馬分尸,這是赤裸裸的詛咒!蘇晏淡定回擊:“我可沒這么說,咸安侯不必急著替我表態嘛。似侯爺這般年紀,首重養生,整天氣急敗壞的當心爆了血管——我這是關心,衛家兩位侯爺已經倒下一個,另一個可不能再出事了?!?/br> 衛演本來還沒那么惱火,被他這么一“關心”,想起削斷手臂成了廢人的弟弟,氣得臉色漲紅。蘇晏指著衛演額角跳動的青筋,失色道:“血管真要爆了,快!誰去拿冰塊來鎮一下!” 這聲喊得太情切,左右官員也有些慌了,忙不迭簇擁過去扶衛演。衛演直甩手,叫道:“老夫好得很,別聽那小癟犢子瞎嚷嚷!”真是氣得不輕,別說顧不得朝會儀度,連鄉音都冒出來了。 眼看朝會又要往常見的撕逼掐架場面一路奔去,景隆帝重重地咳嗽一聲。 所有人都低眉斂目地退回了原位,就把場中央忍怒的衛演與一臉無辜的蘇晏格外凸顯出來。 景隆帝說道:“蘇晏,你對咸安侯的關心適可而止,朕還等著你繼續復命?!?/br> 蘇晏朝御座拱了拱手:“臣遵旨?!?/br> 他接著道:“萬鑫被捕入獄后,專案組的幾名審理官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于喚醒了他的良知。他決定大義滅親,檢舉衛家犯下的十二條罪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