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190節
另一部分官員將這爆炸當做了黨同伐異好機會,開始互相攻訐政敵:文官(尤其是與西野黨頗有關系的)上書罵宦官與外戚倒行逆施,招致天譴。與宦官親近的勛戚,上書罵某些文官貪污受賄,故而上天降責。武官們素來地位低,誰也不敢招惹,也不想趟渾水。而在自詡清流的言官們眼中,除了他們這些御史和給事中,其他人都有可能是亂臣賊子。 于是人人借機生事,朝堂上好一通唇槍舌劍,血雨腥風。 蘇晏聽得咋舌,又問:“朝會上,皇爺什么反應?” 令狐苦笑:“皇爺?皇爺也沒能逃過滿堂飛的唾沫星子?!?/br> “怎么?難道連皇爺也罵?” “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賈公濟賈大人帶頭的一干言官,上書稱白紙坊爆炸是‘上天示儆天之子’,要求國君與儲君反躬修省,不僅要追究兵部與工部相關官員的責任,還要下罪己詔,以安民心?!?/br> “罪己詔?”蘇晏嚇一跳,“要不要這么上綱上線!” “上綱上線是何意?”令狐不解地問。 “就是,呃……小題大做?!?/br> 令狐嘆口氣:“這種事吧,自古亦有之。自漢文帝以來,七十多位帝王都下過罪己詔,多是因為水旱疾疫禍及天下,大勢所逼?!?/br> 蘇晏其實也知道,像地震、大旱這類天災,危害巨大又治理無門。就因為天子受命于天,但凡有人力無法抵抗的災禍,自然都是皇帝的鍋。所以歷史上那么多皇帝熱衷制造“祥瑞”,好證明自己是政通人和的明君;而有些倒霉的皇帝,在位一生天災不斷,就會被詆詬為“天子失德,上蒼降罪”。 由此可見,當皇帝,運氣也很重要。 運氣太差,再精明能干也白搭。 故而長久以來形成了一個傳統,一旦有大災大禍或政權不穩,要么朝臣們逼皇帝下罪己詔,要么皇帝自己把罪己詔當做殺手锏,危機時刻丟出去,安定民心,平息輿論,多少管點用。 不過就算是走過場的罪己詔,蘇晏也相信景隆帝絕不會下。 初登基不久的景隆帝,要抬先帝的廟號,引得朝堂沸議。恰逢關中大地震,文臣與言官們以“天譴”為由逼他下罪己詔,甚至連具體文字都替他擬好了,只需蓋個印璽即可。 在這種滿朝逼諫的情況下,年輕的天子都沒有屈服,硬是頂住了壓力,又與太后聯手,反逼著一批倚老賣老、cao縱國策的朝臣辭官,這才將朝堂話語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如今十幾年過去,天子威望日重,有人還想故技重施,豈不是自找苦吃? 蘇晏篤定地說:“賈大人要倒霉了?!?/br> 令狐呵呵道:“玩火者必自焚。賈大人慣來訕言賣直,一心求個青史留名,這下只怕非但留不了名,連烏紗帽都留不住?!?/br> 蘇晏與他政見類同,彼此相視一笑,都覺得對方似乎親近不少。 令狐感慨道:“下官看得多,記得多,也想得多。這滿朝文武,有的是有才無德,有的是有德無才,還有的既無才也無德。真正有才又有德還心懷蒼生的……不算多。蘇大人是年輕一代中的翹楚,前途無量,但也前途崎嶇??!” 蘇晏知道他這是在好意提醒自己,于是心有感觸地點頭:“多謝令大人,本官一定不忘初心,砥礪前行?!?/br> 令狐朝他拱手,誠懇地說:“我等史官秉筆,唯‘直’而已。蘇大人若想走得更高更遠,可不能只有一個‘直’字。其中道理,想必蘇大人心里清楚,無須他人贅言。下官在此先祝蘇大人,一生如春風秋水?!?/br> “春風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塵?!碧K晏亦拱手道,“感君誠意,晚學受教了,定不負所望?!?/br> - 被令史官寄予了厚望之后,蘇晏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被清流滌蕩一凈,很有種澄心定意的禪味了,結果出了禁門,方向還沒認清就被豫王強拉上馬車,頓時破了功。 他有些著惱:“王爺不是說好了,不作陪,不進宮的么?!?/br> 豫王笑道:“本王沒進宮,在這兒等你出來也不行?”說著,遞了小茶壺過來。 如今他與蘇晏說話,放松又放肆。蘇晏似乎被感染,也不知不覺放肆起來,接過茶壺對著嘴兒咕嚕嚕灌了一通,喘口氣說:“皇爺知道你深夜翻墻出城的事兒了,你可得收斂著點,別老在欺君的邊緣試探?!?/br> 豫王挑眉:“那他知不知道,我還把他的愛卿也拐出去了?知不知道,我倆一同飲酒,還在一個屋里待了整宿?” “我不是你用來和你哥慪氣的工具!”蘇晏忍怒道,“王爺非要與下官一同辦案,可以,但公是公、私是私。以后咱倆只談公事,別瞎整那些有的沒的,以免被人誤會?!?/br> 豫王不是滋味地問:“蘇大人怕被誰誤會,是我皇兄,還是重傷的錦衣衛沈柒,還是你那失蹤的貼身侍衛?” 蘇晏聽出他故意戳自己痛處,氣得拿茶壺砸他。 豫王一把抄在手里,連滴茶水都沒灑出來,盯著他雪白面皮上的殷紅嘴唇,嗤道:“進個宮,面個圣可真不容易,瞧蘇大人把嘴都說腫了?!?/br> 蘇晏冷不丁被抓包,先是滿面通紅,繼而惱羞成怒,抓起身邊能拿得起的物件,統統往豫王身上扔。 豫王一件件輕松抓住,物歸原位,連油皮都沒蹭到。 蘇晏累得氣喘吁吁,悻然去開車門。 豫王連忙拉住他手腕:“去哪里?” 蘇晏甩手:“管我去哪里,反正眼不見為凈!” 豫王見蘇晏真生氣了,知道自己這個醋吃得不是時候。他是把蘇晏當做心上人,可對方并沒有這個意思,頂多只當他是個不得不共事的同僚。舊日恩怨尚未完全冰釋,連朋友都談不上,這種醋話說出來,可不是故意削人臉面、給人難堪么? ……情情愛愛之事,一旦撇開了床榻,怎么就這么麻煩,這么難?豫王郁悶地嘆口氣,覺得自己仿佛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 他用另一只手頂住車門,對蘇晏道:“就按你說的,公是公,私是私,方才是我越界了?!?/br> 這話有那么點致歉的意思,蘇晏繃著臉:“王爺首先要弄清楚,與下官是什么關系?!?/br> 什么關系……rou體關系?豫王試探道:“朋友?” 蘇晏翻了個白眼:“‘朋友?本王缺你一個朋友?’這可是王爺自己說的?!?/br> 豫王吸口氣,十分堅定地答:“同袍!戰友!這個我絕對沒有否認過?!?/br> 蘇晏轉念一想,覺得這個答案可以接受,于是緩和了神色,說道:“還請王爺記得自己說過的話,既然只是同袍,去干涉別人的私事就很不適宜了?!?/br> 見豫王似乎還有些憤懣之意,蘇晏又問:“從下官認識王爺至今,出于朋友之義,只勸過王爺一次不要耽溺情愛、虛度時光,可曾打聽過你的私密事,問過你有多少床伴?” 豫王仿佛被噎住,一時無話可說,又覺得有點悲涼——不吃醋是因為不上心,蘇晏真的對他全無私情——或許這一輩都不會有。 “本王知道了?!彼鼓坎辉倏刺K晏,放下手臂,頹然后退兩步,“你若是想走,就走罷?!?/br> 蘇晏開門下車,朝午門方向走了百來丈,覺得皇宮實在大得離譜,有車不坐非要靠腿走路的自己是不是有點傻。 再說,豫王方才那副飽受打擊的模樣,實屬罕見,自己是不是說得有些過分,傷了人家的自尊心? 蘇晏飛快地反省了一下,覺得比起豫王曾經對他的所做作為,剛才他說的那幾句根本不算什么。 不過有車不坐,還真是傻。 車輪聲骨碌碌地從身后追上來,在他身邊停住。車門打開,豫王朝他伸出一只手,無事人般說道:“有車不坐非要走路,你是不是傻?” “你才傻!你全家都……”驚覺再罵下去就真要犯上,蘇晏噗嗤一笑,握住他的手蹬上車廂,剛才那事算是翻篇兒了。 豫王表面上同意了蘇晏“同袍之間互不干涉私事”的說法,心里自有打算,準備把蘇晏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士子,當做最精銳的鐵騎、最堅固的城池來攻克。 三十六計,“假癡不癲”也使得,“苦rou計”也使得。必要時,與其他情敵之間“遠交近攻”也未嘗不可。只除了“走為上”,他兵不厭詐。 - 一紙圣旨,專案聯合調查組就能在大理寺掛牌,但人員、資金調配等前期準備,還需要幾日時間。 而且交代北鎮撫司去打探的關鍵線索尚未有回復,蘇晏左右無事,翌日出現在了奉天門,想看看朝會上究竟是個什么情況。 他沒有穿大理寺右少卿的四品官服,穿了件新發的御史常服。青色,胸前的補子由基佬紫鴛鴦換成了神獸獬豸,感覺好多了。 四更天在午門外排隊注籍,他也是站在御史的那一隊,聽都察院的同僚們私下討論新官服,一律滿意,說是動用了內帑趕制出來的,足見圣上對言官的重視。 蘇晏在心里暗笑:重視是挺重視,但不是為了你們。再說,就算是,也不見得你們以感激之心回報皇爺,少放點嘴炮呀? 在奉天門廣場上排隊站好,等待圣駕臨朝時,賈公濟一回頭,看見了蘇晏,愣道:“蘇大人,站錯位置了吧?” 蘇晏假裝左右顧盼,又低頭看看胸前補子:“沒錯呀,難道下官不再是監察御史與陜西巡撫御史,被撤職了?” 朝中臣子身兼數職的大有人在,但站班排位都是以最高職位為準。 有時就算平起平坐,也要爭一爭誰的兼職含金量更高。 建國初曾經有位尚書兼任通政使,認為另一位尚書兼任都察院都御史,站班不該排在自己前面,與對方在朝會上吵嘴,為爭c位當場打了起來。 可從未見過自降身份,四品少卿非要往七品御史堆里扎的……這蘇十二,還真是朵奇葩。 賈公濟促狹心起,走到蘇晏身邊,說道:“既然蘇大人以御史身份為豪,那就該秉承諫臣的一脈作風,介直敢言,不畏強權?;仡^在朝會上,本官帶頭上諫,蘇御史可不能置身事外,更不能拖后腿?!?/br> 蘇晏端然拱手,正色道:“身為御史,理當撥亂反正,直陳時弊。但聽上官吩咐,無有二話?!?/br> 賈公濟對他的表態十分滿意,心道:沒白把他拉進御史隊伍里來,果然是個俊杰。 “賈大人且放一百個心?!碧K晏朝他笑了笑,提醒,“圣駕到了?!?/br> 賈公濟趕緊歸了位。蘇晏抄著袖子,看他斗志昂揚的背影,嘿嘿一笑。 第200章 誰敢欺負我老 甲午年二月初六的奉天門早朝上,景隆帝認真聽取了六部尚書對各自部門事務的匯報,并發表重要講話,敦促白紙坊清理與救災工作要進一步落實到位,杜絕中間存在的人浮于事、推諉搪塞、中飽私囊等不良現象。同時囑咐擔任賑災總理的太子,要采取更強有力的措施,保障災民的基本生活需要和社會的安定穩定團結。 皇帝的重要講話引發強烈反響。眾臣表示,要貫徹圣上的指示,以更大的力度、更果斷的措施,堅決完成救災撫民任務。 ——以上報道來自于都察院七品監察御史蘇清河。 蘇晏在心里把自編的新聞稿都念完了,終于在朝會接近尾聲時,等到了賈御史的重拳出擊。 還挺沉得住氣嘛。他望著賈公濟越眾而出的身影,扭了扭站酸的腳底,打起十二分精神。 果然,賈公濟先是詢問,他與一干御史之前上呈的奏本為何留中不發,隨后又舊事重提,懇請皇帝不僅要頒發圣旨追究相關大臣的責任,更要誠心齋戒沐浴,親赴太廟祭拜,求得上蒼的寬恕。最重要的是,得下罪己詔。 當然,措辭還是委婉的:“非是天子之政有所失,行有所過,而是上天示儆,降以災變,以致百姓死傷無數,人心惶惶……” 翻譯過來就是——這事兒不是皇帝的錯,但上天既然表示不滿,用大爆炸作為警告,為了安定民心,就委屈皇帝你下一份罪己詔吧!圣人尚且三省其身,皇帝你也帶著儲君一起反省反省,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多好。 言詞十分誠摯且慷慨,說到最后頓首不止,大呼:“周武王、唐太宗尚且言‘百姓有過,在予一人’,圣上寬仁甚于周王唐宗,必不忍見蒼生受苦!” 不少言官紛紛出列聲援,勸諫皇帝以天下百姓為重,頒發罪己詔,平息上天的憤怒,如此大銘定能長治久安,萬事消弭。 這是蘇晏穿越到古代之后,第一次見到如此大型的道德綁架與捧殺現場,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媽賣批! 你是個明君,就得有身為明君的自覺,就得像歷史上那些明君一樣,遇蝗災生吃蝗蟲,遇旱災光腳祈雨。人家宋理宗都能因為彗星劃過夜空的不祥預兆,而發罪己詔痛自刻責,避正殿、減常膳,以示側身修行之意,你景隆帝可比他賢明多了,怎么就不能呢? 說得多么大義凜然,簡直把“嚴以律人,寬以待己”發揮到了極致。 廣場中央跪了一片諫官,請愿之聲此起彼伏。 文武大臣面面相覷,各懷心思,有的內心贊同但礙于天子在上不好說出口,有的感覺不妥但不愿去和言官對噴。 閣老們則十分持重,畢竟在這種事上不好太快表態,還是得先看皇帝的意思——萬一皇帝愿意為了平息輿論而下詔呢,自己太早跳出來反對,豈不是枉做好人,回頭還得背上一個“媚上布利”的罵名。故而就連性情最急躁的次輔焦陽都一聲不吭。 至于首輔李乘風,畢竟年紀大了,前幾日因為連夜議事受了風寒,一病不起。否則依老爺子的脾氣,能暴跳如雷地用象牙笏板砸賈御史的腦袋。 賈公濟左右看了看,在烏泱泱的人頭中不見蘇晏,又轉頭在隊伍里找,發現蘇晏孤零零地站著,遂用眼神示意他跟緊組織別掉隊。 蘇晏在袖子里把指節捏得咯咯響,面上卻淡定地很,嘴角甚至微微翹起,仍是平時未語三分笑的模樣。 他的視線越過眾臣,遙望玉階之上的天子,隔得太遠看不清眉目神情,卻仿佛感受到了對方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