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168節
蘇晏再三猶豫后,依然問道:“皇爺是否想過,放他出京回封地?” 皇帝沉默片刻,說:“你上次對朕說,七品御史的官服補子是鴛鴦戲水,語氣嫌棄得很,還說什么基佬紫,又不肯告訴朕‘基佬’是何意?!?/br> 蘇晏一愣,想起確有其事,只是當個笑話說,不想皇帝竟還記得。 “朕打算把言官們的官服補子,不分品階全部換成獬豸,與文官補子區分開來。神獸獬豸,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jian,正適合言官穿戴在身,以為自勉。新官服由宮中尚衣監制作,費用從朕的內帑里出,以免戶部扯皮拖拉,趕在三月前盡數制好下發。御史四品以下衣青色,四品以上衣緋色。你覺得如何?” 蘇晏低頭掩飾心中感動,“臣無異議?!?/br> 皇帝道:“去罷,抽空去拜訪拜訪李首輔?!?/br> 蘇晏拱手告退。走到殿門旁,又回頭望了一眼,皇帝仍負手站在窗邊,紋絲不動。 他打開殿門走到寬闊的圍廊上,想著自己的最后一個問題,皇帝并未給出答案。 或許這個問題,皇帝自己心里也沒有答案。 第178章 我來送你一程 這一夜,蘇晏睡得極不踏實。 前半夜眠淺多夢,夢中一個模糊的身影憑窗而立,總不轉身。他想上前抱住,可一舉步就驚醒,如是再三。 后半夜干脆徹底失眠,輾轉反側就是睡不著。 湯婆子變冷了,腳冰。阿追還沒回來,擔心。政事千頭萬緒,煩人。七郎被盯得緊,糟心…… 蘇晏給自己找了許多理由,腦子里群馬奔騰,好容易熬到三更天,起床穿衣洗漱。 除了節假日,奉天門的常朝每日舉行。為了蘇大人能及時上朝,小京小北習慣了早起,已經在燒飯。蘇晏沒事做,在院子里踢樹干,練習唯一會的那招武學“葉底藏花鴛鴦腿”。 朝會上波瀾不驚,之前上疏要求責罰太子的言官們集體失憶,除了六部主官提出商議的政務,只兩件事值得一提。 一件是皇帝下諭,派使者團持回復的國書前往瓦剌,出發時間定在三日后。 另一件是萬年不上朝的豫親王,居然來得比大半官員還早。 蘇晏在過金水橋時,與豫王狹路相逢,看他穿了一身平日未見的朝服,五彩玉珠九縫皮弁帽、大紅色絳紗袍,手捧白玉圭,顯得格外有威儀。 不久前剛在宮門口撕破臉,說了“兩清”,如今碰面難免尷尬,蘇晏正在猶豫要不要轉身避開,對方已經迎上來。他只好躬身一揖:“給豫王殿下請安?!?/br> 同時擔心,橋上都是絡繹走過的朝臣,這狗王爺可別胡說八道。 豫王卻只是頷首,十分端莊地回了句:“蘇少卿?!比缓筠D身走了。 ……就這么走了?一句sao話都沒說?蘇晏望著他的背影,有點難以置信。 話說回來,豫王的臉色看著好轉許多,眼底不見疲憊與憔悴感,又恢復了豐神俊朗。不僅如此,往??偫p繞在眉宇間的一縷懶洋洋的浪蕩氣息,似乎也如風吹云散般消失了。 蘇晏琢磨著,豫王想必已不再受迷魂笛音的困擾。浮音受了內傷,又被阿追死盯著,估計自顧不暇;也可能是豫王開始在府內排查嫌疑人,逼他不得不收手蟄伏。 他其實有點想向豫王套個話,看王府內如今是什么情況,推測浮音有沒有同黨,也想旁敲側擊地提醒對方一下。但豫王走得果決,倒叫他找不著說話的機會,也就暫時作罷。 散朝后,蘇晏去了北鎮撫司詔獄。 地牢深處,獄卒把牢門打開,蘇晏走入嚴城雪的牢房,背后跟著四名殺氣凜凜的御前侍衛。 嚴城雪正在寫滿字的紙頁上涂涂改改,抬頭見蘇晏目光冷冽,其中一名侍衛手上還端著木盤,木盤里放著半杯酒,頓時臉色慘白。 顫抖的筆尖在紙頁上滴下墨點。他深吸口氣,擱筆起身,神情如死灰般平靜,“陛下還是要殺我?” 蘇晏面上帶了點遺憾,答:“接到邊關密報,瓦剌正厲兵秣馬,不日將揮師南下?;薁敍Q定用你的人頭,拖延一些時間,好做應戰準備?!?/br> “大戰有一半是因我而起,用我的人頭祭旗,應該的?!眹莱茄┟蛄嗣蚝翢o血色的嘴唇,拱手道,“謝蘇御史送我一程?!?/br> 死到臨頭,他反而平和了許多,不復刻薄之態與咄咄之詞。 “我愿領死,只一個請求,還望蘇御史成全?!?/br> “你說?!?/br> “此事別讓老霍知道。就說,另安排我去執行其他任務,讓他在夜不收安心做事,將來或有再見的一日?!?/br> 蘇晏道:“你這樣騙他,不好吧?再說,未必騙得過?!?/br> 嚴城雪苦笑:“能騙幾時是幾時。將來等他醒過神,也已時過境遷。時間是沖淡別愁的良藥?!?/br> 蘇晏頷首:“我答應你?!?/br> 端著木盤的侍衛走上前。 “我選了烈性毒藥,入喉斃命,讓你少受點苦?!碧K晏說。 嚴城雪又朝他作了一揖,二話不說,拿起木盤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酒液極苦,使得舌根澀麻,從食道一路燒進胃里,灼痛不已。嚴城雪展開衣袖向后倒去,神思模糊地想起,孩提時家鄉傳唱的童謠: “韃子來,大火起,火燒板屋響呼嘍。爹走了,娘走了,窩鋪里娃兒也帶走?!?/br> 是啊,他本應與父母弟妹一同埋在村莊燒焦的土里,卻撇下家人獨活十多年,早就該走了…… - 風雪聲的呼嘯由遠及近,夾雜著縹緲的呼喚聲,逐漸清晰。 “老嚴,老嚴……” 嚴城雪驀然睜眼,望著陰霾的天空,一臉茫然。 霍惇放大的臉從旁伸進了他的視線中,激動道:“老嚴,你醒了!” 嚴城雪在他的攙扶下慢慢坐起,發現身在行駛的板車上,他回頭看,京城已被遠遠甩在身后。 趕馬的車夫戴著一頂斗笠,用濃重的山西口音說:“帶車廂的馬車都派光啦,板車湊合著坐。等到了下一個驛站,再看看有沒得換?!?/br> 嚴城雪喃喃:“我還活著?” 霍惇答:“活著啊,就是昏睡許久,好容易才叫醒?!?/br> 嚴城雪想起那杯毒酒,很快反應過來,原來蘇晏是故意嚇唬,把他騙得好慘。 他從懷中摸出一份任命文書、一枚總旗腰牌,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道: “你二人此去北關,加入宣府夜不收,聽候上官差遣,從此刀光血影再無退路。努力活著吧!” 嚴城雪怔忡片刻,微微冷笑:“好個蘇晏。這下我不得不承他活命之情了?!?/br> 霍惇道:“蘇御史還有一言,托我轉達,說你的命不是他救的,是你自己掙來的。詔獄里你若向他乞求活命,那杯迷藥就真的是毒酒了?!共皇詹怀雠淹?,也沒有一個怕死的?!屇惆堰@句話記在你的練兵冊子里?!?/br> 嚴城雪打開任命文書,見里面赫然寫著一個新名字:“樓夜雪?!?/br>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他低低吟道,“從今往后,世上再無嚴城雪,只有樓夜雪?!?/br> 霍惇撓了撓發鬢,“那我也不能再叫你老嚴了。叫老樓?感覺不好聽……老夜?還行,就老夜吧!” 馬拉板車在寒風中漸漸遠去,成了天地盡頭的一個小黑點。 - “你就這么把嚴城雪放走,不怕皇上怪罪?”北鎮撫司的花廳里,沈柒將一大碗熱騰騰的八寶攢湯,放在蘇晏面前的桌上。 蘇晏先喝幾大口加了黃酒的羊骨湯底,鮮香濃郁,又用筷子把山藥和藕片撥到一邊,挑rou圓子和鵪鶉蛋吃,邊吃邊道:“皇爺默許了。否則就不會叫我去取嚴城雪的人頭,皇爺明知我想打磨他、使用他?!?/br> 沈柒也給自己端了一碗,坐下來陪蘇晏吃。他把rou圓子和鵪鶉蛋撥到對方碗里,順道將山藥和藕片夾過來。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你讓他去夜不收,是去送命?” “嚴城雪是條詭計多端的毒蛇,沒那么容易死,何況他身邊還有個霍惇?!碧K晏從碗口抬起眼,看武功高強的錦衣衛沈同知,“話說回來,你對‘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有什么意見?” 沈柒笑了,不再故意逗他,說道:“如果這文官姓蘇,那就沒意見,非但沒意見,還任由他怎么用力都行?!?/br> 蘇晏“嘁”了一聲,繼續埋頭喝湯,熱氣繚繞中耳尖有點泛紅。 上次去詔獄,他用霍惇的性命收服了嚴城雪,有意將二人送進夜不收。嚴城雪問,瓦剌指名道姓要他的人頭,蘇御史準備如何解決?他回答——我自有辦法。 那時候蘇晏就生出了李代桃僵之計。 他找沈柒幫忙,將嚴城雪的畫影圖形,通過錦衣衛探子傳至各州府的牢獄,尋找容貌近似的重犯。 時隔近一個月,終于在山東的青州府找到個六七分像的死囚,讓錦衣衛秘密押送進京。 梟首后用石灰硝制,再長路迢迢送至瓦剌,人頭的五官輪廓難免會發生一些變形,與生前略有不同很正常。再說,近距離見過嚴城雪的瓦剌人,只有阿勒坦的侍衛們,大半已死在狼口下,剩余幾人隨阿勒坦一同失蹤了。哪怕黑朵薩滿親自下場,也難辨真假。 虎闊力要的公道,已經附在國書后面送過去了,嚴城雪這個身份,將從大銘徹底消失。大銘皇帝說匣子里的人頭是他,那么就是他。 蘇晏吃完湯,放下筷子,鄭重地對沈柒道:“謝謝你,七郎?!?/br> “一并賒著?!鄙蚱饽檬稚系难烙〗o他看,“日后連本帶利還,我等著?!?/br> 蘇晏瞪視牙印,確定自己根本沒咬這么深,準是這特務頭子又發瘋,自己咬的。九出十三歸,利滾利啊這是,不去放高利貸真是可惜了! 他用清水漱完口,說:“我要走了?!?/br> 沈柒挽留道:“天色還早呢,遲些回去還來得及?!?/br> 蘇晏說:“卻不是回家,而是去拜訪李尚書?!?/br> “李乘風?”沈柒盤算著,“也對,他名義上是你師公,又是內閣首輔,多走動走動,對你將來仕途有好處?!?/br> “倒不是為了抱大腿?!碧K晏用指尖輕叩桌面,“皇爺今日召見我,末了忽然說了句,叫我‘抽空去拜訪拜訪李首輔’。此言定有深意,我猜與太子有關?!?/br> 他起身把披風穿上,臨走前回頭笑道:“不用送了,繼續吃你的湯?!?/br> 沈柒見那四個御前侍衛仍候立在臺階下,不禁皺眉問:“他們準備跟著你到什么時候?” 蘇晏無奈:“等阿追回來,我向皇爺求個情,把這四大天王收了吧,成天兒老這么跟著,我也怪難受的?!?/br> “荊紅追還沒回來?這個廢物點心,是跟浮音私奔了?” “——七郎?!?/br> 沈柒挑了挑眉:“好,我不說了。你走罷?!?/br> 他目送蘇晏消失在院門外,轉身回到桌旁坐下,將蘇晏吃剩的小半碗湯底,都倒進自己碗里。隨后夾起一片脆藕,在牙齒間慢慢切得稀爛。 咔嚓。咔嚓。 是碎尸萬段的聲響。 “……我拿一個天大的秘密與你交換?!?/br> “這個秘密可以讓天地翻覆,或許會帶給你巨大的災禍,但同時也是潑天的機緣,就看你有沒有膽子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