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152節
這個蘇晏,只有平起平坐地對待他,他才會一團和氣,是偎在膝頭的百依百順的貓;稍微想仗勢彈壓他一下,他就溫情盡失,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 仿佛在用這種姿態告訴天子——你尊重我的意愿,不強迫我,咱們談感情;你想用皇帝的身份施壓,那好,咱們就只是正經君臣。 十分狡猾,十分可惡! 也十分……令人無奈。 皇帝慢慢坐回去,無聲地嘆口氣,聲音里透著一絲疲倦:“罷了,不逼你。同樣,朕怎么對其他人,你也管不著?!?/br> 蘇晏這下真的心慌了?;实鄄徽宜闊?,找沈柒、荊紅追君要臣死,結局又有什么不同? 他抱住皇帝的雙腿,懇切地道:“皇爺垂憐!臣為國事盡心盡力,也求皇爺以大局為重,先把眼前的禍患解決了再說。外患未除,就自折兵器,不是更使得親者痛仇者快?” “外患未除,就自折兵器”這幾個字,讓皇帝沉默片刻,最后問道:“你方才說,誹謗儲君的謠言四起,親王府內藏jian,又是怎么回事?” 蘇晏趕緊把這幾天發生的事,和調查到的情況,向皇帝仔仔細細地講述了一通。不過,他小心地抹去了荊紅追隱劍門出身的身份,只說是個叛出師門的江湖高手,如今死心塌地追隨他左右。 期間他的膝蓋在堅硬的地磚上跪得發麻,哪怕有地暖,也吃不消。 皇帝見狀,順手一帶,把他拉到了羅漢榻上。 蘇晏正說到關鍵處,也不好再端著清流的架子,便老老實實窩在榻的另一頭。 皇帝嫌炕桌隔在中間礙事,連同桌上拉拉雜雜的年禮,一同親自端到旁邊的圓桌上。轉頭回到榻上繼續舒適地斜倚著,把蘇晏往自己懷里一拽。 蘇晏半趴在皇帝身前,臊得臉紅,就想往榻下溜。 皇帝用胳膊攬著,不準他亂動彈,命道:“繼續說?!?/br> 蘇晏赧然道:“臣子奏事有跪著,有站著,最多坐著,哪有趴著奏事的道理?!?/br> 皇帝說:“這個姿勢朕舒服。怎么,蘇御史連這點私事都要管?也要朕如先帝那般,說一句‘我畏御史’么?可以啊,叫起居注進來記錄,讓蘇御史早些青史留名?!?/br> 蘇晏被懟得無話可說,只得努力撐起胳膊,別讓自己全身重量都壓在天子身上,斷斷續續地說。 他很有些不自在,胳膊也逐漸酸痛?;实蹍s似乎愜意極了,邊聽,邊說道:“難怪豫王這幾日病得不輕。朕看他神智還算清醒,但情緒混亂,脾氣暴躁,與朕說話時幾次眼露兇光,原來是迷魂笛音導致,并非他本意?!?/br> “眼露兇光”這四個字,讓蘇晏打了個激靈,似乎頓時明白了浮音的用意—— 這是要誘使豫王在不甘與怨憤的情緒中淪陷,在失控狀態下對皇帝出手?以豫王的武力,萬一像宋太宗那樣再搞出個斧聲燭影……不反也得反??! 皇帝察覺到他的悚然,把掌心在他后背來回撫摸,安慰道:“他沒有發難,朕也無恙,不必擔心?!?/br> 蘇晏越想越不放心,昨晚他為了不打草驚蛇,打算將浮音的事先對豫王隱瞞,是不是個錯誤的決定? 他向皇帝尋求解惑。 皇帝想了想,說:“你說你的侍衛探查浮音所在的廂房時,發現碗里的殘酒有問題?” “對,他從殘酒里嗅出了曼陀羅的氣味。臣曾聽應虛先生提過,曼陀羅除了麻醉鎮痛,還能讓人頭腦混亂,意志力降低。臣懷疑,豫王府里有人對這浮音起了疑心,想用曼陀羅來套話。但我那侍衛也說了,這藥對浮音并無效果,怕那人誘供不成,反遭其害?!碧K晏道。 皇帝頷首:“豫王治下甚嚴,此事想必是出自他的授意。即便不是他授意,他也應該會有警覺,不會再輕易入彀。朕這個弟弟,只要不在情.色上栽跟頭,就精明得很?!?/br> 蘇晏出于私人恩怨,并不覺得豫王精明,只覺得對方風sao自戀臉皮厚。 不過既然景隆帝認為不必太擔心豫王,他也懶得再多費心。 “你把侍衛派去盯梢浮音,順藤摸瓜,做得不錯。但如此一來,你身邊無人護衛,朕也不放心。朕派些身手好、可靠能干的錦衣衛給你當臨時護衛,如何?” 蘇晏本就想向皇帝求借幾個侍衛,畢竟他還是惜命的,自然是受賜謝恩。 同時也想接著謝恩的借口,從榻上溜下去。 皇帝將手掌在他背心不輕不重地一壓。 蘇晏撐得酸麻無力的胳膊徹底罷了工,整個人結結實實地趴在了皇帝胸口。 皇帝在他耳畔低聲道:“八千錦衣衛,你要哪一個?北鎮撫司沈柒可好?” 蘇晏剛松懈的神經,又因為皇帝的一句話被吊起來打,欲哭無淚道:“不好不好。除了他,哪個都行。臣要避嫌?!?/br> 皇帝像安撫,又像威脅地拍了拍他的后腰,“你知道避嫌就好?!?/br> 蘇晏心涼地想,皇帝肯定會派眼線盯著他和沈柒,一旦兩人有什么公事之外的接觸,這頭話還沒說熱乎,那頭小報告就送到御前的案頭上。這下不想避嫌也得避了! “蘇御史似乎不太情愿?要不然還是把沈同知欽點給你?” “沒有沒有!臣句句發自內心。避嫌,一定避嫌!” 皇帝這才緩和了眉眼,手掌在他腰身上圍了一下,說:“之前說苦夏清減,怎么如今入冬貼膘的季節,也沒見你胖多少?” 蘇晏小聲嘀咕:“說什么貼膘,我又不是豬?!?/br> 皇帝哂笑:“朕想留蘇御史用個晚膳,該不會又觸犯哪條規矩,要對朕口誅筆伐?” 蘇晏也知道剛才一番做作,把皇帝氣得不輕,這個言官梗估計要拿來反復臊他好幾次才會消氣,故而裝聾作啞由著對方去,轉移話題問:“皇爺又要賜臣什么宮中佳肴?” 皇帝說:“你給命名的佛跳墻。今年你十分辛苦,連過年也無法告假探親,這道家鄉味就當給你的一點慰藉罷?!?/br> 蘇晏怔住,心里感動于皇帝的細心體貼,更是慚愧自己之前的賴皮行徑,把臉埋在對方胸口,悶悶地說道:“臣受寵若驚?!?/br> 皇帝微嘲:“你‘受寵’是真,‘驚’半點不見得,倒是又皮又滑,還狗膽包天?!?/br> 蘇晏馴順地答:“汪?!?/br> 皇帝一愣,笑得停不下來,撫摩著蘇晏的肩背,半是感慨半是嘆息:“清河……唉,清河?!?/br> 第163章 我誰都sao不過 景隆帝不喜鋪張浪費,膳食除了宮宴之外,每餐不過十數道菜。 這次留蘇晏用膳,也沒為他破例。 一桌晚膳,以風菱、脆藕、姜漬橄欖為冷盤,主菜是一壇葷香四溢的佛跳墻,輔菜有半翅雞、爆炒羊肚、炙蛤蜊、銀魚抱蛋、鮮蝦仁燴蘆蒿、冬菇炒鷹嘴筍、蒜蓉木蘭芽、八寶攢湯,甜點是棗泥卷和蘇晏自己做的乳酪。 侍膳宮女用紗巾圍住口鼻,動作輕柔地布菜。屏風后傳出悠揚的絲竹樂音。 皇帝在飲食上頗為克制,每餐只用八成飽。而蘇晏正是十七八歲長身體的時候,雖然吃相斯文,食量卻不算小,更兼久未嘗到地道的家鄉味,胃口大開?;实蹫榱俗屗缘米栽?,刻意放慢進膳的速度,等待他吃差不多了,才放下筷子。 盥洗完畢,蘇晏見已至酉時,自己還要去東宮送年禮,怕遲了趕不及在下鑰前出宮,便向皇帝委婉地提出告退。 皇帝卻正色道,要他幫忙出謀劃策,拉他去參詳九邊的輿圖和大同鎮飛遞而來的軍報。 事關政務,蘇晏便不再推辭,仔細看完,很是驚心:“大同總兵與副總兵都陣亡了?” 皇帝凝眉道:“十日前,韃靼進犯大同,韃靼太師脫火臺親自領兵,埋伏精銳于大蟲嶺,又以一百多騎老弱士兵作誘餌,引誘大同總兵林樾出城。此役,總兵林樾與副總兵中伏戰死,全軍潰敗?!?/br> 蘇晏就算古代史學得再半桶水,也知道大同乃是九邊第一鎮,是“拱衛神京”重要的西北屏障。若是大同被破,敵揮師南下后轉向東,便能直逼京師,兵臨城下! 他緊張得手心冒汗,急問:“然后呢,大同守住了么?” 皇帝頷首:“脫火臺縱兵殺人掠畜,至雁門關前,被大同衛都指揮使耿樂率軍擊潰,退回北漠去了?!?/br> 蘇晏這才松口氣,嘆道:“臣在陜西,就覺得今年入冬太早,大雪頻頻,天寒地凍。擔心草原白災嚴重,更激發北漠諸部的狼性,要南下劫掠,果然還是來打秋風了?!?/br> “朕擔心的,還不止是這些。光是韃靼年年侵掠,邊防已不堪其擾,倘若瓦剌與其聯手——”皇帝的指尖,從輿圖上的“韃靼”地盤,一路向西北移動,點在“瓦剌”上,“同時南下,穿過河套地區,進犯寧夏、延綏等鎮,屆時戰線拉長,兵力勢必吃緊?!?/br> “瓦剌和韃靼聯手不起來?!碧K晏不假思索地答。 “哦,為何?”皇帝挑眉,想知道他言之鑿鑿的背后,是何許觀點。 蘇晏有些語塞??偛荒芨嬖V景隆帝,因為他念過歷史,知道整個銘朝時期,北漠的內部斗爭都非常激烈,瓦剌和韃靼這倆就是冤家死對頭,必須掐死對方才能上位的那種。 有時東風壓倒西風,有時西風壓倒東風。但無論是哪方做大,都野心勃勃地滋擾過大銘,畢竟環境和經濟的短板擺在那里,沒有中原的物產提升生活水平,他們就得退回到奴隸時代去。 期間似乎出過一個驚才絕艷的人物,一統北漠,但也只有短短二三十年的時間。待及那人身死,北漠再次分崩離析,直到最后女真崛起,都沒有再統一過。 那人叫什么來著……什么什么王子?還是什么什么汗王? 記不清了。 “因為皇爺英明神武,必然不會坐視瓦剌與韃靼聯盟,輕易便可在二者之間攪風弄雨?!?/br> 景隆帝哂笑:“這究竟是拍馬屁,還是暗諷朕行事不夠磊落?” “兵不厭詐嘛?!碧K晏訕笑,“臣見皇爺還有心情賜膳,想必瓦剌使者遇刺一案,心里已有應對之策。還請皇爺不吝賜教?!?/br> “小機靈鬼兒?!被实圯p戳了一下他的額角,問道,“你可知兀哈浪其人?” 蘇晏一瞬間覺得這名字耳熟,“臣肯定聽過這名字!等等,臣回憶一下……”他習慣性地曲指抵著下頜,輕輕摩挲,忽然靈臺一亮,“想起來了!在陜西橫涼子鎮,襲擊臣、害臣墜谷的那伙韃子騎兵,打的就是兀哈浪的招牌! “后來臣也向阿……昆勒王子了解過,這兀哈浪是韃靼太師脫火臺的小兒子,一無是處又性喜漁色,就算在北漠諸部,風評也極差?!?/br> 皇帝說:“不錯。兀哈浪雖是個廢物,卻是脫火臺最寵愛的女子所生,極得他的歡心。既然黑朵薩滿能用瓦剌王子的死來給大銘扣黑鍋,那么大銘自然也可以用兀哈浪的死,把這口鍋反扣回瓦剌頭上。 “韃靼汗王形同虛設,太師掌控實權,其鐘愛的幼子卻因為意氣之爭,死在瓦剌人手中。如此一來,瓦剌與韃靼還能結盟得起來么?”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漂亮!蘇晏忍不住在心里喝彩一聲。 但隨即又覺得cao作起來有難度——關山重重,北漠浩瀚,如何才能深入敵國,制造這樣的混亂? 不比黑朵大巫,本來就是反裝忠,以薩滿的身份潛藏在阿勒坦身邊,苦心策劃,伺機出手,才成功暗算了阿勒坦。 而大銘這邊,又怎么接近兀哈浪,偽裝成瓦剌人出手,而不引起韃靼的懷疑?蘇晏努力思索后,覺得只有派一支極隱秘、極精干的間諜小隊,混入瓦剌內部,或許有可能辦到。這些間諜,還得是北漠人的長相,才能掩人耳目。 他把這設想的輪廓,向皇帝大致地勾勒了一下。 皇帝淺笑,語帶贊賞:“清河深知朕心?!闭f著,從折子中抽出一張紙頁,遞給蘇晏。 蘇晏接過來,見行頭三個大字—— 夜不收。 這是……臥槽……蘇晏震驚了,大銘最神秘、最離奇的特種偵察部隊“夜不收”,的確是真實存在的!而且,不僅僅只是隸屬于邊防守軍的少數哨探,更是天子手握的鮮為人知的一支暗刃。 錦衣衛雖然無孔不入,諜報工作卻基本只能對內;而對外的偵察、諜報,包括奇襲等特別行動,就交由夜不收來執行。 景隆帝說:“夜不收雖隱秘、精銳,但畢竟人數太少,各隊力量分散,自前任首領陣亡后,朕一直沒能找到出類拔萃的接任者?!?/br> 停頓了一下,又道:“錦衣衛也一樣,掌印指揮使的位置依然空懸。真是千金易得,一將難求啊?!?/br> 蘇晏不由暗自嘀咕:錦衣衛指揮使,我覺得那誰挺合適的,可你又防得緊。 ——當然肯定不敢說出來,避嫌么。 “殺兀哈浪之事必須精心策劃,確保萬無一失。倘若時機與人手不合適,寧可不出手,也不能暴露己方身份,以免弄巧成拙?!被实壅f。 蘇晏點頭:“皇爺考慮周全。那么臣也要抓緊時間,盡快揪出浮音背后的黑手,這樣給瓦剌那邊一個交代,也能拖延他們舉兵進攻的時間?!?/br> 皇帝卻道:“也不那么急,不必對自己催逼太過。詔獄里不是還有個被革了職的嚴城雪。瓦剌的國書上,點名要他血債血償。畢竟毒藥是他制作的,昆勒王子的死他怎么也脫不了干系。必要時借他人頭一用,也能拖延戰事?!?/br> 蘇晏凜然,一方面覺得嚴城雪雖然有罪,但這么死了,有點冤;另一方面也知道從國家利益的角度考慮,嚴城雪死了比活著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