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134節
他忽然冷靜下來,心想五月這個節點似乎有些熟悉……衛貴妃產子,可不就是在端午?二皇子誕生后,關于太子的謠言就塵囂日上,兩者之間很可能有關聯。媽的,該不會又是老不死的衛氏一族故意找人傳謠,在民間敗壞太子名聲,為將來的奪儲造勢鋪路吧! 看來得找個合適機會,狠狠扳回一城,最好能把對方懟死。 荊紅追琢磨著他的臉色,問:“大人似乎十分信任與維護太子?” 蘇晏在圓凳上坐下,招呼荊紅追也坐。荊紅追見他是要詳談的樣子,便把壺放到炭火爐子上,開始煮水。 蘇晏說:“阿追,你對國事政務沒興趣,故而也不清楚朝野上下的形勢。別的不說,我連殿試都沒有考完,就被封為太子侍讀、司經局洗馬,可以說踏入仕途的第一步,就打上了‘太子黨’的烙印,與衛氏的仇也越結越深?!?/br> “大人現在騎虎難下?”荊紅追問。 蘇晏搖頭:“并非難下,而是根本不想下。太子是個好孩子,好好教導,將來必成一代明君。與之相比,二皇子尚且在襁褓中,資質與心性都還是未知數。主少國疑,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幼的道理,你應該懂?!?/br> 荊紅追點頭,隨手把爐中炭火挑得更旺些。 “不止如此,二皇子的母族衛氏,除了已逝的前家主衛途還是個人物,剩下的是一蟹不如一蟹。衛演碌碌無為,衛浚惡貫滿盈——”蘇晏見荊紅追挑撥炭火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心疼地伸手握住。 荊紅追已不是當初那個被仇恨日夜鞭笞的刺客吳名。他在蘇晏身上學會了收斂鋒芒,學會了不出擊則以,一出擊不止要取人性命,更要石破天驚。他要扳倒的不僅僅是衛浚一個人,還有包庇縱容衛浚的衛氏一族,不僅要為jiejie報私仇,更要為百姓除公害。 故而他反握住蘇晏的手,平靜地道:“大人請繼續?!?/br> 蘇晏欣慰地頷首,接著說道:“衛貴妃的母親秦夫人不辨是非;衛貴妃本人好使小性,愛爭寵;太后是一桿擺不平的偏心秤,又格外護短,想是有多輕視長孫,就有多溺愛幼孫。如此家風家教下長大的二皇子,又會是什么樣的品行?恐怕到時即使皇爺再想糾偏,也因為日理萬機,心有余而力不足?!?/br> 水開了。荊紅追提壺沏茶,給蘇晏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蘇晏伸出兩指,點了點桌面以示謝意。 “所以大人認為,讓朱賀霖坐穩儲君之位,才是于國于民最好的選擇?” 蘇晏望著茶杯上空裊裊升起的白煙,嘆道:“如果你有了一塊精鐵,只需淬煉一番,就可以鑄成神兵利器,你會拋棄它,去期待廢舊礦坑里還沒挖出來的、不知質地是好是壞的原礦么?” “不會?!鼻G紅追很干脆地答,“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br> 蘇晏笑了:“而且此一‘鳥’,已與我有了頗為深厚的感情。于公于私,我都要站在太子這邊?!?/br> 茶水的溫度已可堪入口,荊紅追捏起茶杯,送到蘇晏手上:“大人所站之處,便是屬下的立足之地?!?/br> 蘇晏悠悠喝了口熱茶,“我現在也打消了勸你建功立業的念頭。人生苦短,最難的是從心而行。將來你想站哪里,就站哪里;想跟著誰,就跟著誰吧?!?/br> 荊紅追從冷毅的面皮下,透出了驚喜之色。 在他聽來,這是比情話更動人的許諾,意味著蘇大人默許了他追隨終生的心愿。雖然并不一定也默許了他追求大人的心意,但好歹是個盼頭不是?定心丸吃了半顆,荊紅追喜出望外。 自從中秋夜那場意外交.歡后,他一直都沒有安全感,時刻擔心蘇大人從嘴里吐出“恩斷義絕”四個字。有今朝沒明日的惶恐,讓他干脆不再束縛自己內心的渴望,除了受“入魔”性情的影響,也存了以坦蕩的情.欲打動大人的心思,所以想說就說,想親就親。 效果似乎……還是有的,雖然不知將來有沒有后遺癥,但至少大人并未排斥他的親密接觸?;蛟S這也意味著,將來某一天,蘇大人會從身到心,徹徹底底地接受他? 荊紅追激動得說不出話,面上卻依然冷肅,只是從耳根開始一點點泛紅,蔓延至整個耳郭,最后兩頰猶如醉酒了般。 蘇晏望著他的臉,笑瞇瞇地調侃:“遠山一帶殘霞?!?/br> “什么?”荊紅追沒反應過來。 蘇晏作風流才子狀,左右找不到扇子,才意識到這是大冬天,于是用茶盤代替,在手上搖了搖:“腦子里忽然蹦出的一句詞。感覺像‘西江月’,等我想好了其他幾句,也同那些士大夫一樣,雇個歌女來唱唱,附庸風雅?!?/br> 荊紅追先是茫然,隨后轉為一臉“不明覺厲”的欽佩。 蘇晏哈哈大笑,覺得自己的貼身侍衛真可愛。 卻聽得廂房門外,蘇小北的聲音響起:“大人,您兄弟差人投了張拜帖,說公干將回,要擇日來拜訪呢?!?/br> 蘇晏微怔:“什么兄弟?我是獨子?!?/br> “就是大人之前曾說過,要去‘兄弟那里躲兩天’的……”蘇小北加重了咬字,“‘兄、弟’?!?/br> 他低頭看了看名帖上的地址,心里默默補充道:住在靜巷的那個浪蹄子!外室就外室唄,也不是多見不得人,做什么要假扮男人,還弄了個假官身,也不怕被衙門抓住。 ……沈柒要從大興縣回來了!蘇晏騰地起身,走過去開門,接過拜帖后直接揣進懷里,向蘇小北使了個眼色,又朝后方呶了呶嘴。 這要是蘇小京,準會大聲問:“誒,大人,你擠眉弄眼的做什么?” 但蘇小北是個謹慎的人精,瞬間就領悟了大人的意思——不可讓荊紅追知曉。 至于為什么不可,大人自然有大人的考量,他一個下人,聽命行事就是了,何必多嘴。 于是蘇小北點點頭,躬身告退。 蘇晏倒也不是面對荊紅追心虛,而是擔心他和沈柒不由分說再打起來,說不準哪個身上又要掛彩。 居中調停的難度似乎很大,蘇晏抱著逃避心態,想著兩人王不見王就好了嘛。等沈柒一回京,也別等他上門了,自己直接去北鎮撫司和靜巷找他,省得兩廂碰面要拆家。 第145章 冬天里一把火 翌日上午,蘇晏讓小北備好馬匹,與荊紅追一同去了外城西的淺草坡。 到那兒一看,依山傍水的靈光寺已被拆了個精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正在施工的學院。 蘇晏想俯瞰天工院全貌,于是荊紅追施展輕功,在周圍地勢較高處找了個視野最開闊的觀景點,是半山腰一塊凸出來的大巖床。 從山腳有條小徑可以通,兩人騎馬而上,來到山腰。蘇晏見巖床邊沿還釘了鐵鏈欄桿,大約為防游人墜落。鐵鏈锃亮無銹,顯然新置不久,或許是修建天工院的工程隊一并修的。 從這個角度看下去,整座天工院一覽無余,占地面積比原本的靈光寺至少大了三倍。為了盡量保留兩側的溪流林野,書院是狹長縱深的走向,層層疊疊地向山嶺鋪展上去,氣勢恢宏。 可以看出,書院的主體建筑和幾大區域都已經蓋好,工人們正在進行院內的景觀建設。因為時值嚴冬,綠植還沒有入駐,顯得有些過于冷峭蕭瑟,但可以想象,等開春后把園林建起來,又是一派清幽雅致的景象。 蘇晏滿意地點點頭,輕聲自語:“還是會做事的嘛?!?/br> 荊紅追問:“大人在說誰?” 蘇晏還未回答,后方雪林間傳來一把低沉華麗的聲音,“是在說本王么?” 這相當有辨識度的嗓音,讓蘇晏耳朵享受的同時,頭皮有些發麻。他很不甘愿地轉過身,拱手行禮:“豫王殿下金安?!?/br> 荊紅追眉峰一揚,將手指搭在了劍柄上——豫王藏身附近,他竟沒能提前察覺! 曾經他被衛浚全城搜捕,不得已黑衣蒙面夜入豫王府避禍,意外撞見豫王并與之交手,打了幾十個回合也沒占到上風,那時他便知這位傳聞中的花花太歲武藝驚人,一手長槊功夫堪稱登峰造極。如今看來,不止是槊法,就連內力也極為渾厚。 荊紅追自問,能否殺得了豫王?思來想去,正面對敵的話,勝率不到三成。但若是潛伏暗殺,再強大的人也總有松懈的時候,只需讓他抓住一點點破綻,成功率也許能有六七成。 在陜西平涼,臨時住邸的書房中,偷看到那封信之前,他以為沈柒是欺辱蘇大人的首惡??赐晷藕蟛排豢啥舻伢@覺,豫王比沈柒更卑劣、更該死! 沈柒雖然蠻狠,又慣于趁火打劫,但至少為蘇大人擋過災,落下一身刑傷。前兩日他在“梅仙湯”對沈柒出手時,大人明顯護著他,雖說是心毒作祟,但至少證明蘇大人對沈柒并無太大的恨意。 他也因此產生了一絲猶豫——若是暗中殺了沈柒,是否會對蘇大人的精神造成一定的打擊?就像挖掉皮膚下根深蒂固的瘡癤,難免會傷及那一處的血rou筋脈,所以荊紅追想歸想,卻還未下定決心。 但豫王就不同了,蘇大人對其厭恨不已,自己若是能除去他,想必大人還很樂見。 荊紅追心中剛泛起拔劍的念頭,豫王就警覺到某種戰斗氣息似的,將審視的目光投向他。 “蘇御史的侍衛,本王在哪見過?!痹ネ跽Z氣篤定。 蘇晏不知荊紅追夜闖豫王府的事,但想起在靈光寺阿追扮女裝刺殺衛浚時,豫王就在當場,頓時擔心被他認出來,徒生事端。 荊紅追像個啞巴,寒著臉不開口。 豫王盯著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嗤的一笑:“想起來了,好身手。你不屑本王的招攬,果然跑去做了蘇御史的看家犬,有眼光?!?/br> 蘇晏感覺到荊紅追身上滲出的濃烈殺氣,生怕他忍不住直接對豫王動手,招致殺身之禍。連忙上前一步,將荊紅追攔在身后,對豫王道:“王爺如何會在這里?” 豫王笑道:“相請不如偶遇,自然是因為你我的緣分在這里?!?/br> 蘇晏覺得不對勁,心念一轉,頓時明白過來,匾食攤上那兩個聊天的后生,怕不就是豫王安排的,為的是把他從太子身邊引開,來此處入套。 他心頭暗惱,回以一個不客氣的誚笑:“只怕不是緣分,而是守株待兔。堂堂王爺都愿意做個荒廢正業的農夫,下官這兔子當得也沒什么可憋屈的,是吧王爺?” 豫王假裝聽不懂嘲諷,面上依然帶著慵懶笑意:“既然來了,何不參觀一番,畢竟這天工院的建立,先得歸功于蘇御史投入的心血精力,本王只是你意志的執行者?!闭f著,朝蘇晏伸出一只手,是邀請他并肩同行的架勢。 蘇晏的確想入院近看,有豫王這總負責人的帶領,著實會方便很多。 但他又極度不情愿與這流氓王爺同行,懷揣著從腳下撿起個石塊拍在對方臉上,怒罵“寫什么小黃信,不要逼臉”的沖動。 內心掙扎半晌,對方的手還堅執地伸著,蘇晏有些騎虎難下。轉念想,公是公私是私,自己與豫王再大的仇怨,也該私下解決,不必拿公事斗詈。 于是他側身避開對方的手,反做了個“你先請”的手勢,帶著明顯的疏離與排斥。 豫王笑了笑,并不計較,翩然上馬先行下山。 蘇晏轉頭見荊紅追殺氣未消,握了一下他的手腕,低聲道:“他畢竟是親王,不可公然下手?!?/br> 意思是,私下可以下手?荊紅追這才收斂真氣,點頭答:“大人放心,我知道輕重?!?/br> 兩人也上馬,須臾行至山麓,來到天工院的大門口。 豫王獨身一騎,站在門口等蘇晏,朝他頷首示意:“隨本王進來?!?/br> 三人步行進入天工院,見當門的照壁上,正反面各刻著一幅氣勢磅礴的浮雕。 正面是中華九州大陸——日月升騰,群星閃爍,山巒河川被光芒照耀。 背面是世界地圖。用的是蘇晏當初手繪給皇帝和閣老們看的版本,并結合了宮內珍藏的《大銘混一圖》,以及參考了在欽天監奉職的西夷傳教士的意見,將原本粗糙的幾大洲版塊輪廓打磨得更為精細。 正面九州浮雕的旁邊,刻著鐵畫銀鉤的八個大字:“吾生有盡,真理無窮”! ……這不是他在《天工院創辦章程初稿》中草擬的院訓么?看字跡,應該是豫王的親筆。 蘇晏上前,伸手輕撫這震撼人心的照壁。 豫王正色道:“本王將此壁命名為‘真理壁’。將來無論教官還是學子,一入天工院大門,便要默念院訓,向戒壁行禮?!?/br> 蘇晏摸著與后世幾乎一致的世界地圖,慨然長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希望能從這里開始,走出我大銘‘格物致知’的第一步!” 一路上豫王娓娓介紹各個區域、建筑群的特色與功用,蘇晏發現天工院除了像普通學院那樣有講堂、教學齋、藏書閣、文廟、教官宅等常規建筑,還有器材倉庫、藥品倉庫、冷窖倉庫、危險品倉庫與獨立的實驗區域。 尤其是實驗區域,按照他的預想,分為堪輿(天文地理)、物理、化學、醫學、輕工、機械等幾個門類,并將危險系數較高的實驗場地做了隔離保護。 這些內容在他的章程初稿中稍有提及,但因熬夜匆忙寫就,寫得并不是很清晰??稍ネ鯀s似乎揣摩透了他的構想,將藍圖補完后細致地呈現出來。 蘇晏看得心緒起伏,不自覺腳步加快了些,與豫王并肩而行。他問:“我的手稿在你那里吧?” 豫王從懷中掏出一本青皮冊子,遞給他。 冊子在這半年內被反復翻閱,封皮摩挲得有些掉色,書脊的棉繩也斷了幾次,又用更堅韌的蠶絲魚線重新裝訂。翻開后,每一頁空白處填滿了蠅頭小楷,都是豫王批注的筆跡。 蘇晏有些動容,仔細讀了幾頁,發現批注不僅言之有物,還兼容數家理論,并不是很統一。不禁問:“這本初稿,王爺可是請人來參詳過?” 豫王頷首:“本王奏請皇兄,向各州府頒發告示,聘請了一批王府客卿。這些人一部分是辦過書院的博學大儒,更多是民間的格物學人才,根據你的初稿進行修正與完善,編纂章程正稿?;仡^本王叫人把正稿給你送過去,你也提提意見,再看看哪些人可堪留用。 “至于這本初稿冊子上的涂鴉,有些是和他們討論時的所思所得。本王批注時并沒有考慮得很清楚,前后矛盾之處,讓清河見笑了?!?/br> 發布公告招攬人才,成立辦學團隊,連第一批教官都提前找到了,實在是高效率,行動力過人。 這下蘇晏不得不承認——打臉了。 豫王不僅沒糟蹋他的心血,還竭盡所能地發揚光大,光是初步取得的成果就已經超乎他的預期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