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108節
沈柒也知道難查。這么一條小蛇,就算戒嚴京城,把進出的門全堵上,挨家挨戶地搜,也搜不出來。 “說不定這蛇就是隱劍門豢養的,用以輔助暗殺。不如我們直搗黃龍,剿滅隱劍門?!表f纓建議。 沈柒思忖片刻,慢慢說道:“我總覺得這蛇另有蹊蹺。隱劍門雖然熱衷暗殺,但也同樣精誠劍道,從收集到的情報看,該門哪怕零落百年,也依然自傲劍術。在劍上淬毒倒是有可能,豢養毒蛇蟲豸殺人卻不像他們的風格?!?/br> 韋纓聽了,覺得不無道理,不禁皺起了眉,“倘若毒蛇背后另有其人,那么隱劍門是和他聯手,還是受命于他?二者之間究竟有什么勾結,目的何在?” “這一切都還只是猜測,需要證據來證實?!鄙蚱獍亚閳蠓旁谧烂?,曲起食指叩了叩,“我們不能打草驚蛇,但可以引蛇出洞?!?/br> “怎么引?” “最好的誘餌,當然是太子殿下。幕后之人要殺他,沒殺成,自然不會善罷甘休。若是以太子為餌來釣‘蛇’,想必勝算最大?!?/br> 韋纓面色發白,望著一臉淡然的沈柒,打起了磕巴:“大、大人……那可是太子,是儲君!怎么可能拿來做……不可能的……” 沈柒微嘲地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不可能。只說這么做,釣出‘蛇’來的概率最大而已?!?/br> 韋纓松了口氣。他知道上官的脾氣,怕萬一瘋魔勁上來,要把自己和整個北鎮撫司都祭進去。 但轉念一想,沈七郎瘋的時候少,精明的時候多。再說,就算劍走偏鋒,這位爺也一定會先確保自己的安危。為了活下來、爬上去,沈柒能做到什么地步,又是何等狠辣、堅韌與頑強,他這么多年看在眼里,清楚得很。 “大人打算怎么做?”韋纓信賴地問。 沈柒道:“退而求其次,我來當這個餌?!?/br> “大人——” “對。此案由我負責,只需放出風聲,說我沈柒查到了隱劍門頭上,不僅要將他們一網打盡,更要徹查幕后的所有利益勾結者,并且手中已有些線索。他們聽了定然坐不住,想要擺脫困境,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就是殺了我。再毀去此案相關情報與卷宗,讓接手此案者無力再查?!?/br> 韋纓承認沈同知沈大人意計譎深、心狠手辣,但這種辣法竟也能沖著自己來,實非尋常人能吃得消。 他很想勸沈柒不要輕身犯險,但也知道對方既然說出了口,就是心中已有決意,其他人動搖不得。 韋纓嘆道:“卑職有時真說不清,大人究竟是重性命,還是輕生死?!?/br> 沈柒哂笑:“我當然是惜命的。只是懸崖上走慣了,就算給我條平坦大路,也只管走最快最利的一線。此案關系重大,上頭催得緊,不拿出點力氣,如何叫他們見識我的本事?” 韋纓只得點頭:“大人非得當這個釣餌,至少要埋伏好援兵,卑職去叫石千戶過來,一同謀劃謀劃……” - 十天后,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玉露洗秋空,一輪滿月清光同時照耀著京城與靈州清水營。 同樣的燈火如晝,同樣的觥籌交錯。 清水營的臨時宅邸內,蘇晏接了同桌錦衣衛們的一圈敬酒,帶著四五分醉意離席回屋。身后幽暗樹影中著綴著一雙猩紅的眼睛,正充滿狂熱與渴求地盯著他。 深夜的京城望仙樓,沈柒甩開上前攙扶的花娘,腳步發飄地走出酒樓大門,翻身上了坐騎,醉眼朦朧中辨認著回家的路。 他瞇著眼,用馬鞭指來指去,最后在其中一條道上定住,打個酒嗝:“……這邊!” 手下兩名小旗不放心地跟出來,要護送他回府。 沈柒大著舌頭說:“不……用你們,走,都走!我自己能回……家!” 他揚鞭在馬臀上用力一抽,馬兒吃痛奮蹄,眨眼躥到十幾丈開外。沈柒低頭,跟散成好幾重影子的韁繩較勁,至于兩名小旗在后面模糊喊了幾句什么,早已被過耳的風聲吞沒。 幸而良馬識途,走街串巷自己跑得好好的,不需要騎士多費心。 顛到半路,沈柒忽然勒住韁繩,迫不及待地滾鞍下馬,扶著路旁的垂柳樹干,哇一下就吐了。 滿地狼藉,酸風飄散。附近一個更夫捂著鼻子,匆匆走過,除此之外再無行人。 垂柳外側是小河,水面幽暗,映著遠處的微微燈火。垂柳內側是一條青石小路,再往內是一堵粉墻。書院的先生和學童都放了假,連守夜人也回家過團圓節,粉墻內一片漆黑寂靜。 沈柒接連吐了兩次,腹內勉強安定了些,離開柳樹,腳步趔趄地走到河邊蹲下身,用手掌舀水漱口洗臉。 冰涼的河水令他似乎清醒了三分,他用手抹去滿臉水珠,正待起身返回坐騎上—— 一道游蛇般靈快奇詭的劍光,從幽深的水底疾射出來,直刺他的門面。 劍光極快、極刁鉆,沈柒只來得及向后仰頭,很勉強地避開這致命一擊。 與此同時,一團黑影在四濺的浪花中破水而出。 劍芒如流星如電光,沈柒被醉意拖著手腳,似乎連刀都拔不利索了,只能側身翻滾,避開劍風。 翻滾,踉蹌,前仆,后仰,每一下攻擊他都避得十分狼狽,仿佛下一秒就要命喪劍下,但又偏偏每一下都像走了狗屎運,總是堪堪擦著劍鋒閃過。 劍光更疾,沈柒衣袍上多了好幾道裂痕,他吸著氣縱身躍上粉墻的墻頂,身形不穩地向院內栽去。 黑衣人與劍光渾然一體,追著他的背心,眼見要刺個透心涼。 沈柒人在半空,猛地扭轉腰身,抖出之前藏在袖內的鑌鐵鎖鏈,一圈圈纏住劍鋒,也纏死了持劍的手臂。 黑衣人驚覺有異,兜帽下的臉猝然抬起,一雙鬼魅般的猩紅眼睛直直望向沈柒。 沈柒心底凜然,提前轉開臉去,不與他的目光接觸,手上動作不停,將鐵鏈一頭的鎖扣牢牢扣住對方臂腕。 這鑌鐵鏈子再繞到身后交錯,一勒一扣,鎖住經絡內真氣走向,任他背生雙翼也插翅難逃,是公門內專拿習武人犯的利器。 沈柒旋到黑衣人身后,扣上第二道鎖,將對方按倒在地。 卻見他后腦勺處的黑色兜帽驀地掉落下來,露出一張蒙著面巾的臉,猩紅雙眼如同血海漩渦,要吞噬人的靈魂,將神智吸卷而入—— 意識扭曲的前一刻,沈柒驟然反應過來:并非他生了前后兩張臉,而是前面那張是戴在后腦勺上的面具,這一張才是真的臉。 這刺客也不知練了什么柔體術,骨節竟能如蛇般折轉,在意識到中計的剎那,就把臉面幾乎扭到身后,用腦勺處戴的面具做了障眼法,目的就是要逼他與自己的血瞳對視。 隱劍門不愧數百年傳承,不僅身形輕忽靈詭,劍法迅疾如電,就連這些詭術伎倆都令人防不勝防。 陷入迷魂境的瞬間,沈柒似乎聽見尖厲的呼喝與刀劍聲,從四面八方涌來,將他徹底吞沒。 第118章 前塵舊事如幻(上) 夜里雪下得緊,流霰飛白,朔吹卷枝。 西廂房內間,十二歲的沈柒摟著九歲的沈晏,在其薄如紙的棉被里發抖。 沈柒困頓萬分地睡著,沒多久又被凍醒,伸手摸了摸沈晏冷冰冰的四肢,忍著哆嗦把弟弟的兩只小手揣進自己懷里。 外間矮榻上睡著十一歲的沈明露,合衣裹著棉被,悄無聲息地像只蜷縮的奶貓。桌面仍亮著燈,但燭光已十分微弱,依稀把姚氏瘦而局曲的身影映在了簾子上。 “……娘,來睡覺,別管那個了?!鄙蚱獾吐晢?,聲音凍得沙啞。 姚氏把針在頭發上擦了擦,回道:“就好了,你們繼續睡,娘一會兒就好。睡吧,啊?!?/br> 沈柒知道她一會兒根本好不了。 連熟練的繡娘都要做半個月的繡活,勒令她五天內完成,完不成就不給他們母子飯食與火炭,就這樣逼她日以繼夜地熬。她才二十六歲,鬢邊已出現零星白絲,眼睛也快熬壞了。 沈柒跳下被窩,想去拽她勞碌的手。 姚氏側著身子躲開,雙眼紅腫,“七哥兒,你別鬧,和小九睡覺去?!?/br> 沈柒咬牙怒視她手里尚未完工的華服。姚氏無奈放下繡活,起身說:“你回床上,娘給你唱小曲兒?!?/br> “不用?!鄙蚱馀ゎ^走開,鉆回被窩里。唱完小曲兒她不是還得接著繡,并且還要把浪費的時間補上,倒不如不唱。 沈晏睡得迷迷糊糊,被灌進被窩的冷風激得打了個寒戰,沈柒緊摟住弟弟,在昏黃光影的搖曳中睜眼到天明。 拂曉時分他才恍惚睡著,等到再次驚醒,姚氏已經不在屋內了。 她要去擔水,燒飯。大房不吃仆婦燒的飯菜,就要吃她做的,并且派個婢子全程在一旁盯著。 她燒完了大房指定的菜色,還得做沈老爺的病號餐。 沈家老爺曾任通政司經歷,七品大的京官,如今因病致仕在家休養。 其實再休養也好不了,中風中得鼻歪眼斜,說話含糊、手腳抖索,癱在床上不大像人,像寢衣裹著一團油盡燈枯的沉沉靄氣。 他平生最大的本事,就是娶了京城富商鄭家的獨女為正妻。 鄭氏心不寬體更胖,口舌尖刻,性子又妒悍,容不得妾。丈夫納一個,她便收拾一個,要么打殺,要么逼賣。如此七出之條犯了四個,但抵不住娘家資產雄厚又肯撐腰,故而在沈經歷面前底氣十足。 府里原有個灶間丫鬟,沈經歷喜歡她菜燒得好,人又靈秀乖巧,偷偷地收用了,懷孕八個多月時被鄭氏察覺,一頓棍棒打到小產,大人血崩死了,胎兒僥幸活下來,便是沈柒。 沈經歷空有滿腹經綸,卻斗不過河東母獅,兼之顧忌她娘家,只埋頭做個怕老婆的都元帥。還沒老實半年,又看中了發配到教坊司做樂妓的一個罪官的女兒姚氏,愛她花容月貌、嫻靜溫婉、能歌善舞,便硬頂著鄭氏的怒火將她贖回做妾。 鄭氏看沈柒是眼中釘,看姚氏是rou中刺,只恨不得雙雙拔出、拗斷、碾碎。 姚氏出身書香門第,性情柔順,忍氣吞聲地受了,將一出生就沒了娘的沈柒當親生兒子撫養,自己又生了個花枝似的一雙兒女,喚作沈明露與沈晏。她幾乎是憑借著一人之力,將三個孩子拉拔長大。 鄭氏求子心切,偏偏接連生了五個女兒,獨一的小兒子天生癡愚,如今十五歲了,還流著口水追逐婢女討奶吃。 她自忖老蚌生珠無望,對姚氏更是嫉恨,時時要給臉色、扣用度。姚氏與人多說一句話,便污她偷漢子,“浪娼婦”“私窠子”地打罵不休。 沈經歷中風后,她更是獨攬了沈府的管事權,說一不二。不但故意給姚氏攤派繁重的繡活與家務,還變著法兒地折磨庶子庶女,有心將他們往死路上逼。 數九寒冬,棉被里沒有棉,炭盆里沒有炭。三個孩子凍得手腳上都是瘡。 沈柒捏著又癢又痛的凍瘡起身。沈晏也醒了,問:“jiejie呢?” “幫娘干活去了?!鄙蚱獍淹庖陆o他穿上。 “我也去幫忙?!?/br> “你這小胳膊小腿兒的,能幫上什么忙,好好念你的書?!?/br> 沈晏不肯去學堂,噘嘴鬧脾氣。沈柒哄來哄去,勸不動,火氣上來甩了他一耳光。 手剛揮出去就后悔了,半途撤回勁力,但仍來不及。沈晏臉頰上頓時浮起幾道指印,紅痕宛然,一巴掌生生將甜白釉打成了唐三彩。沈柒不禁暗自懊惱:下手沒個輕重,九弟瓷人樣的,磕壞了再去哪里尋一個? 沈晏沒哭,捂著臉頰說:“我去學堂念書?!?/br> 沈柒抱住他,又愧疚又心疼:“你專心念書,娘就指望你了。其他我和八妹會料理,不用你cao心?!?/br> 沈晏點頭,掛好書包,從桌面上拿個冷饅頭就走了。 啃完冷饅頭,沈柒去柴房門口劈柴,再一摞摞運去廚房。沒過多久,便見小丫鬟青杏急匆匆跑來,低聲叫道:“大奶奶要對九哥兒動家法,七哥兒快去!” 早年青杏病重被扔出門等死時,是姚氏在沈經歷面前說情,又開了劑湯藥救活她。她對此一直心懷感激,暗中沒少幫襯他們母子四人。 沈柒聽了把柴塊一扔,拎著柴刀就走。 院子里早已擺好了架勢。兩排身強體壯的仆人站著,一個家丁把沈晏瘦小的身子強壓在雪地,書包也扯壞了,書冊散了一地。沈晏掙扎著試圖撿書。 鄭氏滿頭珠翠,身著鏤金百子千孫大紅緞襖,錦繡八團花卉夾褂,頸上寶色十足的紫貂皮毛圍脖,看著富貴又暖和。她坐在階上放的紫檀木圈椅,身后站了七八個隨侍丫頭,臉色陰沉得像三九天要下刀子。 旁邊叫梅花的丫頭手上捧著根藤條絞成的烏溜溜的軟鞭,足有雞蛋那么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