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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96節

    “馬市明日將開,這八天時間,靈州清水營就是一個巨大的交易場,外邦人、中原人、官員、商販、邊軍、屯民……將從四面八方涌入,到時龍蛇難分,形勢復雜,如果少了霍惇和嚴城雪這種對當地極為熟悉的官員坐鎮,恐怕會出問題?!?/br>
    “考慮到g20峰會期間的安全維穩工作——”蘇晏猛地收音,睜開昏昏欲睡的雙眼,有些尷尬,“串稿了不好意思,以前公文寫多了……總之,為了清水營馬市期間的邊關穩定,這批官員無論多么貪毒,都得先壓制、先安撫,一切都得等馬市過后再說?!?/br>
    “而且,我還替這場盛會籌劃了個余興節目?!彼D身趴在桶沿,朝著屏風外依稀的人影笑道,“阿追還記得我說過的,如果能拿回圣旨,就要開一場穩贏且無本萬利的賭局,由我坐莊,讓陜西司大大小小的官員,都來做這場賭局的閑家?到時候,給你買劍的那一千五百兩銀子,就落在這里了?!?/br>
    荊紅追幾乎可以想象到蘇晏此刻狡黠中帶著點得意的笑容,想象到水珠從他光潔赤裸的肩頸處盈盈滾落的情致,青絲如緞漂蕩在水面,半遮半掩著霧氣下方的……的……

    他猛地轉身,用劍鞘蓋住了腿根。

    “喂,你轉身過去偷笑嗎?”蘇晏不滿地問,“覺得我給你畫大餅呢?”

    “不,沒有的事!”荊紅追粗聲道,“我是嗓子……嗓子疼,天氣太燥?!?/br>
    “的確,快入秋了,靈州地氣干燥,風又大。對了,小北的冰糖雪梨燉多了,我喝不完,桌面還有一碗,你喝了吧?!?/br>
    荊紅追一手按著劍鞘,一手端起碗,灌藥似的痛飲而盡。

    把碗一擱,他喘了口氣:“屬下告退,大人好好休息?!闭f完頭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反手將房門關緊。

    夜風吹過,帶著殘夏時節消不去的燥熱,荊紅追低頭看著高高頂起的袴襠,咬牙低聲罵道:“孽畜!”

    第106章 你我本來無緣

    四更時分,清水營還籠罩在一片靛藍的夜色中。今天是馬市開放的首日,天未破曉,東、南兩門的守軍就已盡數出動,逐一核驗入城人員,忙得不可開交。

    北邊城墻是長城,沒有門洞,只需加強烽火臺的巡邏就行。東城門是異族人一慣的進出門戶,設有甕城與暗門,為防外敵滲透,出入排查極為嚴格。

    清水河草場就在這東門之外。

    馬蹄疾掠,草葉上露珠亂落如雨。蘇晏一身群青色云肩通袖曳撒,色調清雅,妝花織金的錦面卻透著些兒矜貴,策馬踏著清晨草甸而來。

    十三騎人馬,在裝飾了狼尾與綠石珠串的一頂大帳篷前停駐。

    蘇晏下了馬,吩咐褚淵等錦衣衛:“你們在帳篷外候著,阿追跟著我就行?!?/br>
    又轉頭對嚴城雪與霍惇說:“二位隨我進帳。別忘了,現下你們不是太仆寺卿、靈州參軍,只是犯了錯的兩個人,把該有的態度拿出來?!?/br>
    嚴城雪與霍惇未著補子和盔甲,只各自穿了一身便裝。

    蘇晏之前命他們脫去官服紗帽,前去向苦主誠心賠罪。嚴城雪一聽就霍然變色:“叫本官去向個北蠻韃子賠禮道歉?蘇御史莫不是瘋了?你吃牛吃羊之前,難道還要向盤中rou合十謝罪不成!”

    蘇晏沒計較他言辭的不敬,淡淡道:“可他們不是牛羊。只要與我大銘沒有國仇血債,就應該把人家當人看。再說,皇爺還親派特使,與瓦剌等部談判聯合抗韃之事呢,莫非嚴大人認為,皇爺這是在向牛羊問信?”

    嚴城雪被他噎得說不出話,只得向京城方向拱手,口稱“萬死不敢”。

    “既然嚴大人當眾表態,唯我馬首是瞻,就該踐行?!?/br>
    “本官畢竟是大銘命官……個人受辱事小,有辱國體事大,萬望蘇御史三思!”

    蘇晏哂笑:“辱人者,人恒辱之。還是說,嚴大人的意思是要自請革職削籍,成為白身,去賠罪就不辱國體了?”

    嚴城雪還沒來得及說話,霍惇生怕他激怒蘇晏,當真被革了職,忙用力拽他衣袖示意,朝蘇晏抱拳道:“嚴寺卿并非此意,也不敢對蘇大人不恭,他性子孤僻,說話不中聽,還請蘇大人多擔待則個?!?/br>
    蘇晏心道:屁,阿追那樣勉強算孤僻,你家老嚴這叫乖剌,還狹隘刻毒。

    看在霍惇的份上,嚴城雪心不甘情不愿地閉了嘴,算是默認了。

    這會兒站在帳篷前,他臉色黑得就像參加親朋葬禮。

    倒是霍惇還顯得平心靜氣。他對阿勒坦先前并無殺心,聽嚴城雪的指令出兵,也是以緝拿為目的,甚至交手時還生出了與高手切磋的快意。此番來謝罪,他也知道依嚴城雪的性情,絕不可能向個夷狄出言服軟,能作個揖都算好的了,還是得靠他周旋。

    蘇晏帶著三人走近帳篷大門,還未出聲叩問,簾子就被掀開。

    阿勒坦依舊卷發披肩,發間綴著金珠細辮,穿一身嶄新的灰藍色長袍,衣領與袖口飾以盤腸圖案,腰束巴掌寬的金獸頭革帶,懸掛著褡褳與火鐮,腳蹬香牛皮靴靿,打扮得十分齊楚。

    他魁梧的身形如天神矗立在帳門口,寬闊胸膛正對著蘇晏的臉。

    蘇晏仰臉看他,被羨慕與壓迫感同時擊中,很想脫口道:大兄弟,天道損有余而奉不足,讓個十公分給我可好?

    阿勒坦也在端詳面前穿了曳撒的蘇晏,不由得露出笑容,“你很適合穿我們的質孫袍,好看?!?/br>
    曳撒本是北漠部落發明的服裝制式,韃靼語和瓦剌語都稱之為“質孫”,自元朝引入中原后,由于騎射方便,在銘朝大為流行,又與漢族服飾的樣式、花紋相融合,才形成了如今華麗濃艷的琵琶袖百褶裙長袍。

    相較肥大的道袍、直裰等,蘇晏更喜歡穿著行動自如的曳撒,于是也笑道:“顯個兒嘛?!?/br>
    阿勒坦大笑著去攬蘇晏的肩膀,想要把他帶入帳中。

    荊紅追目光一寒,伸手叼住阿勒坦的腕子,逼迫他放手。阿勒坦轉頭看荊紅追,挑釁似的揚了揚眉。

    兩人一個硬要搭,一個硬要對方撤,兩股真氣在指、腕、臂間潛流暗涌,又恐爆發出來傷及蘇晏,故而暗中較勁,來回拉鋸。

    蘇晏聽見肩膀上兩只手關節咯咯作響,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左右兩人,忽然福至心靈地想起前世踢完球,舍友們勾肩搭背去食堂的情景,于是也伸手攬住荊紅追的肩頭,說:“走哇,一起走?!?/br>
    于是三個人并排搭著肩進了帳篷。嚴城雪與霍惇跟在后頭,一臉驚詫。

    ……竟和蠻子勾勾搭搭,簡直斯文掃地!嚴城雪腹誹,莫非這姓蘇的小子真與夷狄串通,因此打壓羞辱我兩人,給蠻子出氣?

    他氣得轉身便走,被霍惇一把拉住,小聲安撫:“人在屋檐下,低個頭過去就好了,大不了回頭參他一本。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么?!?/br>
    嚴城雪這才忍下這口氣,被霍惇拽進帳篷里。

    帳篷角落里正煮著一大鍋食物,奶香撲鼻。阿勒坦招呼蘇晏在矮榻上落座,蘇晏拉著荊紅追,讓他也盤腿坐在自己身旁的軟墊上。

    嚴城雪極討厭奶腥味,被熏得險些背過氣,只恨不得捏著鼻子不呼吸。他原本打定主意,絕不道歉,如今卻覺得倘若可以少聞這味兒一息,寧可道歉。

    霍惇率先開了口,對阿勒坦抱拳道:“昨夜不分青紅皂白,命人捉拿閣下,對閣下刀槍相向,是我不對,今日特來賠禮致歉,萬望閣下海涵?!闭f著偷偷拉了拉好友的袖子。

    嚴城雪強自屏息,蒼白的臉漲得通紅,胡亂拱了拱手,飛快丟出一句:“對不住?!毙慈虩o可忍地甩袖出帳。

    霍惇朝蘇晏無奈地笑了笑。

    蘇晏對著阿勒坦嘆道:“我知道他們的道歉不走心,全是不甘不愿,但我也只能做到這地步了。至于原不原諒,都由你?!?/br>
    “算了?!卑⒗仗谷虥]有看嚴城雪和霍惇一眼,說完這兩個字,又強調了一句,“不是原諒,是算了?!?/br>
    蘇晏頷首:“我明白?!?/br>
    霍惇擔心嚴城雪的安危,向蘇晏抱拳告退。

    阿勒坦一拍炕桌的桌面,起身道:“別管那些掃興的人,我請你吃鍋茶?!闭f著走到角落里,掀開鍋蓋。風干rou、奶酪和奶皮子在熬好的奶茶中翻騰,濃香撲鼻。

    蘇晏在前世連芝士排骨火鍋都愛吃,自然對這味道毫無抵觸,撫掌笑道:“正好,我們來不及用早點,餓著肚子來的?!?/br>
    阿勒坦打了三大碗,端到炕桌上。

    炒米和奶豆腐越泡越綿軟可口,三人圍桌用勺子舀著吃。

    蘇晏吃相斯文,但并不遵守儒家“食不言”那一套,邊吃邊問:“你帶來的這批馬,單價多少能賣?”

    “我之前說了,一百斤茶葉?!卑⒗仗拐f。

    “全要了,批發價,打個折?”

    “……實價,不打折?!?/br>
    蘇晏笑瞇瞇地咬著奶豆腐,“別這樣,多少打些折,否則買家自覺一點便宜占不到,心里不痛快。再說,賣給散戶,你還得到處吆喝、一個個討價還價,不知得費多少精力、耽擱多少時日。時間就是黃金啊,我的朋友?!?/br>
    阿勒坦:“朋友……是沒錯。但中原也有句話,叫親兄弟明算賬?!?/br>
    蘇晏:“還有句話,叫薄利多銷,以量取勝。你看,打包賣給大銘官府,無需售后,付款干脆不扯皮。茶葉質量我給你把關,你這邊打點折,很合算的?!?/br>
    阿勒坦無奈地放下碗,注視他:“九十五斤,不能再少了。再少影響我歷練任務的評定?!?/br>
    蘇晏好奇問:“歷練任務?誰布置的?”

    “我父——父親,還有部族長老?!?/br>
    “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幾歲?為何部族里還要安排歷練?”

    阿勒坦:“十九?!?/br>
    蘇晏頗有些驚詫地打量他,心想這真看不出來!年輕是年輕,但十九歲看起來似乎和二十九歲也沒什么區別。

    不過他也聽說了,北漠部落生活環境惡劣,十歲出頭的男孩子就開始獵狼搏虎,因為歷經風霜,成熟得早,但也衰老得慢。說不定再過二十年,到了三十九歲,阿勒坦也差不多還是這個模樣。

    阿勒坦笑了笑:“沒看出來?我卻看出來了,你也就十五六吧,比我弟弟還小?!?/br>
    “十七了!”蘇晏撇嘴道,心想老子兩輩子加起來四十歲,你還得叫我叔。

    阿勒坦伸指,輕輕叩了叩他的前額:“還是比我小?!?/br>
    荊紅追清咳一聲,提醒兩人:“不是講價?說正事,別跑題?!笔裁词呤诺?,萍水相逢,公事公辦,個人隱私問那么清楚做什么,又不要拜把子!

    蘇晏當即言歸正傳:“八十斤?”

    “不行,九十五?!?/br>
    “各退一步,八十五?”

    “已經打過折了,就是九十五?!?/br>
    蘇晏有點惱了,一拍桌面,空碗哐啷一聲響,“九五折也好意思叫打折?拿出點誠意來老板,好歹打個九折!還是不是男人,???痛快點,九折就九折,別磨磨唧唧!”

    阿勒坦苦笑看他,眉宇間似有無奈之色,不說話。

    “每匹九十斤茶葉,最后我再補貼你一千引鹽,就這么說定了?!碧K晏惡狠狠道,“你要是再不肯,那就一拍兩散。你我本無緣,全靠我花錢。這筆交易若是不成,今后別說當不成回頭客,相逢只做路人面?!?/br>
    荊紅追覺得這樣一拍兩散挺好——本來就是路人嘛,登時起身,準備拉著蘇晏離開。

    阿勒坦不由自主地撫摸左手腕上纏繞的綠竹發帶,認命似的嘆道:“成交?!?/br>
    蘇晏痛快地吁了口氣。

    阿勒坦帶來的這批馬,全是上好的種馬,每匹百斤茶真不算貴,九折算是低價賣了。至于他補貼的一千引鹽,市值也就十匹好馬,不過是個數量上好聽的添頭而已。而且靈州本身就是池鹽產地,鹽在北漠雖缺乏,在這里卻并不值錢。

    看看阿勒坦的臉色,他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干笑道:“這樣吧,你的馬一匹不剩全賣給我,運貨的也別留了,我這邊給你免費準備貨馬,派專人護送,負責把這些茶葉和鹽送至瓦剌?!?/br>
    阿勒坦暗道:這個蘇晏,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我們的馬,哪怕挑出一些次品用來運貨,都比你們銘國那些瘦骨伶仃的官馬好得多。免費給我還不要呢,壞了我們的馬種。

    但話說出口,卻變成:“那就有勞了。不如運貨時,你也同去?我們部落在阿爾泰山麓,色楞格河邊,水草豐美,林野蒼茫,值得一看?!?/br>
    出國旅游的話,蘇晏還是挺感興趣,可惜他現在重任在肩,哪里能抽出空來遠赴草原,于是婉拒:“將來有空再說吧?!?/br>
    阿勒坦面露遺憾,但也沒有強求,只收斂了笑容,正色說:“現在可否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

    蘇晏有些赧然,起身端肅衣冠,拱手道:“蘇晏,字清河,大銘今科二甲進士,現任監察御史、陜西巡撫御史?!?/br>
    阿勒坦怔怔看他,“果然是當官的?!?/br>
    “你在西城營堡里曾說,銘國的官兒,你一個都信不過。如今,能信得過在下否?”

    “……要看是什么事。若不涉及兩國利害關系,我當你是可堪信任的朋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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